诗不可说丨那些年,苏轼吃荔枝发的“朋友圈”,可不止“日啖荔枝三百颗”

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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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苏辙兄弟年少时在老家四川眉山很可能并没有吃过鲜荔枝,二人前期的诗文里百般夸赞故乡,却都未见关于荔枝的片言只语。苏轼最早明确写到吃荔枝是在宋神宗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提起的名目是“白晒荔”。苏轼《杭州故人信至齐安》诗曰:
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
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
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
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
故人情义重,说我必西向。
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
相期结书社,未怕供诗帐。
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
诗题中的“齐安”是黄州的古称,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在黄州第二年;诗歌结语里的“江涨”是杭州的一处桥名,代指苏轼魂牵梦绕的杭州。身处被贬谪的境地,好多知交都避之不及,而杭州的友人派“仆夫”不远千里送来“白晒荔”“红螺酱”“西庵茶”等等暖心又暖胃的馈赠,苏轼真心感动“故人情义重”,故而“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一梦到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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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白晒荔”是干制的荔枝,即荔枝干,是宋人认可的最正宗的“正味”荔枝。制作方法是将新鲜荔枝直接放到太阳下暴晒,一直晒到果核变硬,再放入瓮中,密封百日而成。而这个“瓮中密封百日”非常关键,其实是宋人所说的“出汗法”,经此处理,“白晒荔”保存期限可超过一年,满足长途贩卖的需求。很显然,杭州并不产荔枝,因此苏轼在杭州做通判时所吃到的“白晒荔”,以及在杭州结交的友人所不远千里送到黄州来的“白晒荔”,极有可能来自市场贸易。
苏轼诗里写到的北宋时另一种可长途货卖的荔枝是“蜜渍荔”。宋哲宗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年底,苏轼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出知定州后,写有三首关于“蜜渍荔支”的诗歌,次韵曾仲锡二首,一首次韵刘焘。其中,苏轼《次韵曾仲锡承议食蜜渍生荔支》诗云:
代北寒齑捣韭萍,奇苞零落似晨星。
逢盐久已成枯腊,得蜜犹疑是薄刑。
欲就左慈求拄杖,便随李白跨沧溟。
攀条与立新名字,儿女称呼恐不经。
诗歌最后一句“儿女称呼恐不经”原有注释说:“俗有‘十八娘荔支’。”蔡襄《荔枝谱》、曾巩《福州拟贡荔枝状并〈荔枝录〉》均载有名品“十八娘荔支”,“色深红而细长”。苏轼这首诗关于“蜜渍生荔支”所发感慨,主要意思是说,盐梅渍成的荔枝失去了水分,蜜煎而成的荔枝又会失去本味。真希望能有仙人左慈那样有神奇拄杖可瞬间游走天南海北,像诗仙李白那样一举而穿越茫茫大海。这样才可以轻轻松松到达荔枝生长的地方,亲口品尝新鲜的十八娘荔枝。
而苏轼这首诗大约也算得上是“诗谶”了——第二年,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苏轼谪英州途中,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他果真要到那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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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央视新闻
而还没到惠州呢,“吃货”苏轼便念叨起惠州这里的“荔子”“黄柑”和“朱橘”了。苏轼《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诗有云:
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
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
“岭南万户皆春色”,苏轼到达惠州已是十月之初了,错过了当年的荔枝时节。
苏轼《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四》诗曰:
老人八十馀,不识城市娱。
造物偶遗漏,同侪尽丘墟。
平生不渡江,水北有幽居。
手插荔支子,合抱三百株。
莫言陈家紫,甘冷恐不如。
君来坐树下,饱食携其馀。
归舍遗儿子,怀抱不可虚。
有酒持饮我,不问钱有无。
这是又第二年,宋哲宗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苏轼的诗作,写他在惠州又结交新友,是位八十多岁的世外老人,有三百棵荔枝,品质或甚至还好于名闻天下的“陈家紫”。老人盛情邀约苏轼到荔枝树下采食鲜荔枝,“饱食携其馀”,吃饱了还管送,“归舍遗儿子,怀抱不可虚。”尤其是诗中为比的“陈家紫”,即指“陈紫荔枝”。蔡襄《荔枝谱》极为推崇说:“(陈紫)……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壳薄而平,瓤厚而莹;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母;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荔枝以甘为味,虽百千树莫有同者,过甘与淡,失味之中。唯陈紫之于色香味,自拔其类,此所为天下第一也。”
同年,苏轼还有一首诗,更为明确地写了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的感受与心情。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诗曰: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子为先驱。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
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
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
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苏轼自注云:“予尝谓荔支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这表明,苏轼认为,鲜荔枝是果品中的绝无仅有的第一,其他的任何果品都比不上。鲜荔枝的“厚味”与“高格”,大约只有“海鲜第一江瑶柱”以及“天下第一鲜”的河豚鱼才可以稍稍能够接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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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苏轼为食荔枝还填了两阙词。苏轼《减字木兰花·西湖食荔支》词曰:
闽溪珍献,过海云帆来似箭。玉坐金盘,不贡奇葩四百年。
轻红软白,雅称佳人纤手擘。骨细肌香,恰是当年十八娘。
词作题目里的“西湖”指惠州西湖,非杭州西湖。惠州西湖周边便盛产荔枝,苏轼写词的这食荔枝聚会,大约很有最最新鲜最最保鲜的农场采摘即食意味了。词作下片以写美人笔法写荔枝、写食荔枝,风情动人。这“十八娘”,当然指向原先苏轼在诗作里认为“儿女称呼恐不经”的“十八娘荔枝”,可能以之填词反要怡情,这也是一语双关的。而词作上片专写荔枝进贡,议论生发。前两句写,闽地(福建)珍贵贡品荔枝进献朝廷,快船急速如箭发;后两句说,停止进贡荔枝四百年来,以至于玉坐金盘空摆。但这个“不贡奇葩四百年”解说上很有疑问,一般是说,指隋大业年间到宋绍圣年间四百多年停贡荔枝,但北宋时期,长久以来都是要进贡荔枝的,这苏轼是明明知道的。
南宋梁克家《三山志》载云:“(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岁贡荔支干六万颗。”宋仁宗时代,甚至或仍有生鲜荔枝进贡。宋代《程氏遗书》载曰:
仁宗一日思生荔枝。有司言:“已供尽。”近侍曰:“有鬻者,请买之。”上曰:“不可。今买来,岁必增上供之数,流祸百姓无穷。”
这故事主旨还是突出仁宗的自我约束,克己复礼,爱民情怀,但我们也可由此知道,进贡之外,当时“生荔枝”在首都汴梁的市场上也有售卖。当然,此“生荔枝”,或即苏轼诗中曾写到的“蜜渍生荔支”,仍与我们当今所理解的生鲜荔枝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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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苏轼所说的“不贡奇葩四百年”,或许是说皇宫里也吃不到如此真正生鲜的荔枝,弃绝“一骑红尘妃子笑”那样的进贡荔枝已有四百多年了。
宋哲宗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苏轼写吃荔枝的另一首词是《南乡子·双荔支》:
天与化工知,赐得衣裳总是绯。每向华堂深处见,怜伊。两个心肠一片儿。
自小便相随,绮席歌筵不暂离。苦恨人人分拆破,东西。怎得成双似旧时。
所谓“双荔支”,是指一个果柄长出两颗荔枝,类似“并蒂莲”。这样成双成对的事物总是容易叫文人们往佳偶天成上联想想象,因而苏轼这小词写得情致缠绵,话语里又像写双生荔枝,又像写一对佳人,朦朦胧胧,彷徨迷离,耐人寻味。
宋哲宗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苏轼《新年五首·其五》诗云:
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
探春先拣树,买夏欲论园。
居士常携客,参军许叩门。
明年更有味,怀抱带诸孙。
“此心安处是吾乡”,又是一年春来,荔枝花开繁盛,苏轼盼望着荔枝成熟,还期待着可以有好友同游,并抱着、领着自己的孙子们一起去吃荔枝!
是年,苏轼写下名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其实这是组诗《食荔支二首·其二》。那么,另一首又写了些什么呢?苏轼《食荔支二首·其一》诗曰:
丞相祠堂下,将军大树旁。
炎云骈火实,瑞露酌天浆。
烂紫垂先熟,高红挂远扬。
分甘遍铃下,也到黑衣郎。
诗作还有“引言”云:“惠州太守东堂,祠故相陈文惠公。堂下有公手植荔支一株,郡人谓之‘将军树’。今岁大熟,赏啖之馀,下逮吏卒。其高不可致者,纵猿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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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惠公指陈尧佐,后拜相,谥“文惠”。陈尧佐曾于宋真宗咸平二年(公元999年),以潮州通判权知惠州(以太常寺典惠阳),在任时所手植荔枝一棵,被尊为“将军树”,至苏轼写此诗时已历经近百年光阴,仍枝繁叶茂。“今岁大熟”,特别是今年更为硕果累累,还惠及“吏卒”“黑衣郎”,甚至猿猴也可以吃到如此美味的荔枝。感慨先贤功业,吃着“将军树”之陈文惠公品牌的“陈紫”荔枝,苏轼所念所想、所思所虑,或一定还远不止“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