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医师大罢工,住院医师消失的100天:医院濒临破产、护士夹缝求存

背水一战的韩国医师大罢工,正迎来和韩国政府「火车对撞」的决战时刻。2月20日以来,韩国医师界为了抵制政府以「填补超高龄化社会医疗缺口」为名强推的医学院扩大招生政策,遂以年轻的住院医师与医学院学生为抗争主力,以集体辞职、罢课、和休学等方式发动无限期罢工。然而医师们的抗争诉求,不仅遭遇韩国社会强力声讨,更无力阻止韩国政府硬推到底的全国医学院扩招计画5月31日公告上路──从2025学年起,韩国的医学院招生总数将一举增加49%。为此愤怒至极的韩国医师们也发出动员令,准备在6月号召全国医师总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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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25日,在韩国首尔高丽大学举行的一次会议上,医学院教授们排队提交辞呈。(摄影/Yoon Dong-jin/Yonhap via AP/达志影像)
但这场超过100天的医师罢工,对韩国医疗体系带来多严重的冲击?韩国护士们又为何会在此时涉入战局,并愤怒地与医师公会和政府双面开战?响应抗争而赌上人生和前程的住院医师们,将因这场罢工付出多大代价?在年轻医师集体请辞、集体休学、集体留级、甚至可能被集体吊销行医执照后,韩国又该如何面对一个「不再有医师」的危险未来?
1万名年轻医师辞职,也没挡下政府强推的医学院大扩招
自从2月20日韩国住院医师发动「全国辞职抗争」以来,韩国医疗体系一直处在崩溃边缘。尽管罢工迄今已超过100天,韩国政府又软硬兼施不断以加薪、调整工时待遇,甚至是检警搜索、威胁吊销行医执照等手段试图劝退抗争;但截至5月30日、也就是这场医师罢工行动的第100天为止,韩国仍有10,000名以上、超过91.6%住院医师拒绝提供任何医疗服务。就算罢工已变成消耗战,韩国年轻医师的抗争强度与愤怒情绪,却丝毫不见衰减。
然而韩国政府坚持医疗改革的强硬立场也同样没有松动。在住院医师集体罢工、各大医学院掀起罢课浪潮之际,韩国政府仍强势通过医学院的扩招命令,并在5月31日正式公布2025学年度招生规则:从明年(2025)3月开始,韩国全国各大医学院的新生录取总额,将从现行的3,058人增加为4,567人,扩招幅度高达49%。
韩国政府表示,虽然保健福祉部原本计划的增额规模为2,000人(扩招幅度65.4%),但在考虑硬体设备、教学量能、以及咨询各校「自主提出的增额需求」后,最后才统整出1,509人的第一波增额数字。而新增录取名额的三分之二,将优先分配给首尔首都圈以外的医学院,作为弭平城乡医疗差距所用的「在地医学生名额」,不过更具体的甄选细节仍待各校确认规划中。
注:自主提出的增额需求
在确定医学院增额招生后,韩国中央政府随即向全国各所大学发函,要求各校决定2025学年的医学系增额幅度──若同意增额,校方则必须在增加50%~100%之间提出需求数字。
但若不同意增额,未来该校将不得申请医学院扩招,也无法取得中央政府针对扩招计画所配套的任何师资名额与补助预算。
因此,尽管各大医学系对于扩招政策大多抱有疑虑,但大学校方却都还是积极配合政府的扩招政策。
「2025学年度医学系扩大招生已经尘埃落定,一切争议从此都成了『过去式』。」公布医学院扩招名额以后,韩国保健福祉部的保健医疗政策室主任全炳王(전병왕),特别召开记者会强调木已成舟,呼吁参与抗争的年轻医师们尽快重返各自岗位:「坚持医师罢工行动,只会造成国民大众的困扰而已,根本毫无意义。」
然而主导罢工的医师公会──大韩医师协会(KMA,以下简称医协)──却不打算就此认输。5月底,医协不仅再次号召数千名医师走上首尔街头,抗议「政府的错误政策就是对韩国医疗体系的死刑判决」,同时更召开紧急投票,准备召集全韩国的14万名医师,从6月中旬开始发动全国医师总罢工。
住院医师不在的3个月,医疗现场为填补「数字缺口」疲于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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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3日,韩国医生走上首尔街头,参与反对政府医疗政策的集会。(摄影/Chung Sung-Jun/Getty Images)
医协号召的总罢工行动,预计将动员医学教授、专科医师、甚至私人诊所,并扬言以「全面瘫痪医疗系统」的终极手段与政府斗争到底。但实际上,韩国医疗体系早已因住院医师的长期罢工而摇摇欲坠。
韩国保健福祉部强调,住院医师的集体罢工虽给大型手术、重症与罕病治疗带来「不小压力」,但过去3个多月来,全国的医疗系统仍能维持「正常的救命运作量能」──以急诊与重症住院为例,截至5月为止,韩国96%的医院急诊室都能在「不减少急诊病床」的状况下维持急救运作;全国综合医院的加护病房住院人数,也维持在7,100人左右,是一般平日状态的96.4%──这是因为在COVID-19大流行期间,韩国就已经历过极为严重的医疗量能危机,而当时为了防疫所建立起的医疗管制、逐级后送和重症处理程序,如今却讽刺地被政府用于处置住院医师大罢工的应急SOP。
「光就数据来看,医师罢工好像不痛不痒,差点就让人相信政府『成功避免了医疗危机』的说法,」《韩民族日报》的资深记者何鱼泳(하어영)在采访侧写的专栏里,写下了一段相当痛苦的个人见证:「但这才不是医疗现场的真实模样,我亲身经历才知道:那里现在就是地狱。」
原本是政治与国内突发组记者的何鱼泳,5月初陪着自己70多岁生病的母亲,前来首尔某间顶尖的三级综合医院(500以上病床,大学附属医院或大型综合医院。)进行切片检查。会诊过程中,负责的资深医师一脸疲惫却相当尴尬地对何鱼泳坦承:「尽管我无法就专业角度做出精准判断,但单纯就切片部位初判,我想应该不用特别担心。」该名医师表示,切片后的检查报告,通常还会由另一名专精特长的教授医师作病理判读,「但被调到其他单位支援的他现在真的太忙了,所以确切的诊断报告还要再『几个月』才有办法确认──如果报告出现异常,我们会马上打电话通知你。但如果医院没有通知⋯⋯大概就是没有异状,我们再继续观察,」看诊医师疲倦而无奈地说。
自从2月20日韩国住院医师发动无限期大罢工以来,韩国各大医院的急诊室与手术都出现严重的人力缺口,这是因为住院医师原本就是大型教学医院的工作主力,以首尔五大医院(韩国的「五大医院」分别是:首尔大学医院、延世大学附设世福兰斯医院、三星首尔医院、首尔峨山医院、首尔圣母医院。)为例,年轻的住院医师就占医师总数的40%以上。然而当罢工开始之后,短短10天内超过9成的住院医师全都离开岗位并递出辞职,因此从3月开始,韩国各大医院与住院可用床位都减少了6成以上。
但同一时间,韩国政府为了避免医疗崩溃,却向各大医院下达了优先确保急诊量能与急重症住院床位的紧急命令,因此所有资深医师都必须亲自轮班急诊并支援院内手术。但长达3个月且至今没有尽头的罢工消耗战,不仅让留守医院的各级医师精疲力竭,更严重挤压了一般门诊的医疗品质。除此之外,尽管全国主要医院的急诊室在「官方数据」上都正常运作,但医护过劳与缺乏专科量能的第一线现实,却让各地不断传出急诊拒收的医疗人球案例;同时,在全国43个被指定为区域急救医疗中心的重点医院里,就有三分之一因为罢工人力不足而发出「诊疗限制」,也就是除了最基本的急诊救治以外,这些医疗中心已无力对重症患者做后续治疗。种种混乱实况,都让所谓的「正常的救命量能」成为病患们「看得到却用不到」的无效数字。
何鱼泳写到:尽管因为无法确定病情而感到不安,身患重病的母亲仍不断安慰儿子,因为其他情况更严重的病友们,不少人的手术与看诊都因医师不足而被无限期延后,所以「妈妈能看上医师已算非常幸运」。但何鱼泳的母亲离开医院后,盼了好几个星期仍等不到报告电话,最后只能在「检查无果」情况下,返回乡下老家静养。但在城乡医疗资源悬殊的韩国,何鱼泳不仅担心生病的母亲会延误就医,他更发现罢工期间,许多承担乡村医疗的地方卫生所都大幅缩减了门诊时间,因为原本被政府派来驻村的公费医师都被紧急召回首尔,以支援那些因为住院医师不足而濒临瘫痪的大型医院。
讽刺的是,这场医师与政府的政策冲突,最初就是因为「弭平城乡医疗差距」与「回应超高龄化社会的医疗需求」而起,但最后反而加剧了对乡村医疗资源的剥夺。「COVID-19疫情期间,他们就是这样欺负乡下人!」在何鱼泳的记者见证里,一名乡下长者愤怒却无奈地骂道:
「每次医疗系统一出事,政府和医界第一时间的反应,总是要从农村带走我们仅有的医师。」
大医院濒临破产,护士只能在「非法医疗行为」与「无薪假」之间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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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住院医师集体罢工之后,为了维持急诊、手术与重症病房的照护,护士们被要求承担那些「原本是由住院医师负责的医疗行为」。图为2024年3月4日,一名正要进入手术室的医护人员。(摄影/Chun Jung-in/Yonhap via AP/达志影像)
除了对病患与乡村医疗系统带来极大压力,在失去整个国家的住院医师后,韩国各大医院也正濒临着极为严峻而尴尬的破产危机。
根据大韩医院协会(KHA)在4月初的报告,在住院医师罢工的前50天内,韩国前50大教学医院的收入损失就高达4,238亿韩元(新台币100亿元),较去年同期锐减了15.9%。其中规模愈大的医院,亏损规模愈高──以全韩最顶尖的首尔五大医院为例,罢工期间的医院每一天都要亏损超过10亿韩元(新台币2,364万元)。因此这五大医院为了撙节资金,不仅开始冻结非医师的人事召聘,4月开始更对一般员工、甚至护士放「无薪假」。
「韩国的医疗系统,早已成为劳动密集型产业。」一名三星首尔医院的行政主管,向《朝鲜日报》解释,一般来说,一台手术需要6~8名医师、麻醉师与护士共同进行,但韩国健保的给付价格长期偏低,在人事成本持续增长、通货膨胀不断上升的状况下,医院营运本就承担着相当沉重的成本压力。对于拥有100张病床以上的综合医院来说,大约一半的医疗收入都用于支付院内的医疗劳动成本;就算是资本条件较好的首尔五大医院,劳务支出的比例仍高达40%。
于是,为了在健保给付与营运成本之间找到获利平衡点,韩国的大型医院也发明出一套「薄利多销」的营运模式,除了尽可能增加手术量、占床率与病床周转率之外,年轻、便宜、好用、又能承担超高工时的住院医师,也就成为韩国各大医院用于减低营运成本的关键工具。
为了减低劳动成本,韩国的大型医院极为仰赖住院医师,因为他们的平均薪资不到专科医师的三分之一,但每名住院医师每周却得吃下超过100小时的医疗时数,所以韩国大型医院的住院医师比例都超过40%。「这样院方就能花更少的钱,得到更多、工时更长也更有弹性的医师劳力,」一名五大医院的高层,匿名向《朝鲜日报》表示:
「一般来说,首尔五大医院每天都会进行200~250台手术,治疗7,200~13,000名患者。但自从2月20日罢工开始之后,全国超过9成的住院医师都拒绝上班,韩国医院薄利多销的杠杆,自此一夜崩溃。」
事实上,韩国的大型医院并非不赚钱,但在医疗法人的税制限制下,医院方面长期以来都以节税为目的,将巨额盈余转登记为「特定目的事业准备金」。这些特别帐户的资金,原本是专门用于更新医疗设备、翻修病房、扩建医院等目的,但却不能转用于支付医师薪水的人事用途。因此,大型医院都会非常积极地将盈余转用于「扩建分院」,因为这不仅会牵扯房地产投资、更多的病床与更多的分院,也让大型医院招募更多的年轻住院医师,借此近一步放大薄利多销模式的获利杠杆。
除了杠杆崩溃以外,这场罢工也凸显出韩国医院对待护士权益的种种弊病──在住院医师集体罢工之后,各大医院为了维持急诊、手术与重症病房的照护,除了调度资深医师亲自轮班第一线,更要求护士们进一步承担那些「原本是由住院医师负责的医疗行为」。尽管韩国迄今都没有「护士专法」,像是伤口缝合、开立处方、放置中心静脉导管等专业医疗行为,依法也必须由医师亲自执行或全程督导。但在罢工之后,由于第一线医师数量锐减,护士们只能在医院与病患的双重施压下,被迫违法接手这些专属于医师职责的「医疗行为」。
「在医疗现场里,资深护士『代替』医师执行部分专业医疗行为的现象,早已是韩国医界不能说的日常,」一名护士对向《韩民族日报》表示,「住院医师还在的时候,这些争议行为还能藏在『灰色地带』,但如今医师大罢工、全国都知道住院医师不见的现在,护士们的『非法代操』就全部被摊在阳光下。」
尽管韩国保健福祉部不断向护士们担保,强调这些罢工应急策略已得到政府许可,「正常来说」不会让护士们卷入医疗纠纷。但基层护士们却对于这种强迫上工的方式极为反弹,因为在罢工之后,各大医院都以应急为由强行调整护士的专业──许多来自眼科、心脏内科的专科护士,因为罢工导致的手术取消,而被院方强行调到重症病房与急诊室「应急支援」,但他们并不一定具备相关经验与应变专业,政府与院方也始终无法就医疗纠纷的支援与调度权益补偿的问题有具体说明,这都让基层护士感到极大的工作压力。
「但医院方面的态度却非常强硬,他们一方面说着『这是非常时刻,为了救治患者需要护士们的全力支援』,」一名愤怒的护士干部,向《韩民族日报》表示:「但面对基层疑虑与补偿问题时,医院却又对护士们摆出另一套威胁姿态,说什么『不服从调度命令,就给我去休无薪假啊』。」
在法律风险之外,护士公会在罢工期间也严厉地批评政府与医院「不尊重护士的权益地位」,因为在罢工的第一个月里,各大医院仍然照常给「拒绝上班的住院医师」发出薪资,但为了支援医疗漏洞而疲于奔命的护士们,却纷纷遭遇减班、无薪假、延发薪水、甚至资遣的不公平遭遇。对此,韩国护士公会也多次发动示威活动,希望韩国政府和国会能借此重新考虑推动「护士专法」的立法程序──事实上,韩国国会曾在2023年通过「护士专法」法案,但却因为医师公会的强力反弹、痛批「护士专法」的规定范围侵犯了医师与其他医疗从业人员的专业领域,因此最后才遭总统尹锡悦动用总统否决权封杀。
「韩国的护士们都自嘲自己是『卫生纸劳工』,意思是:他们总是为公众的健康努力,但却被当成卫生纸一样,需要时急着找你,但用完之后被当成垃圾丢弃。」在抗议记者会上,韩国护士公会如此质问:
「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场全国性的重大医疗危机里,只有护士被丢在现场?为什么每次遭遇医疗困境时,就只有护士的权利会被牺牲?」
医师协会与政府的炮火之外,医学院教授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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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政府已确定明年起扩招49%医学生的政策,韩国医学院教授担忧将拖垮医学教育系统,进而加速医疗系统的崩溃。图为2024年3月4日,韩国大邱一所医学院的教室。(摄影/Yun Kwan-shik/Yonhap via AP/达志影像)
虽然医学院扩招的政策,在行政程序上已成为木已成舟的现实,主导罢工的大韩医师协会却仍坚持着「医师不败」(의사불패)的号召旗帜,强调韩国医师的罢工抗争从来没有、现在也不可能会输给政府。然而随着住院医师罢工时间的延长,医协内部的焦躁与不安也逐渐蔓延,这逼使新上任的医协会长林贤泽(임현택),采取更为鹰派与激烈的对抗策略。
儿童医学出身的林贤泽,原本是韩国的小儿科医师,但风格剽悍与强硬的他,却主张要扩大医师抗争,以全面开战的姿态逼使尹锡悦政府退让。林贤泽一方面扩大政治战线,不断攻击尹锡悦只剩下2成的国民支持率「不够格推动医疗改革」,另一方面也指控韩国保健福祉部之所以急欲「镇压医师公会」,目的就是为了要大规模引进「外国籍医师」与压制给医疗院所的健保给付额。对于医师公会而言,林贤泽所提出的政治指控,都是医协与政府长年攻防的冲突重点;但在韩国社会舆论眼里,林泽贤的鹰派发言却屡屡涉及种族与地域歧视,(抗争期间,林贤泽多次引发失言争议,包括在社群平台上刊登一张索马利亚医学生冒着战火威胁努力毕业的新闻照片,暗示韩国政府即将引入「低端国家的不入流医师」;针对医学院扩招政策,他与医协也不断重复表示扩大医学院的多元入学名额,可能会让「学力」表现较差的乡村学生得到入学机会,「拖垮整家医学院水准」。)
而当韩国高等法院5月分驳回医师界提出的「暂停医学院扩招」诉讼后,气急败坏的林泽贤更失控大骂韩国司法界都是「不懂科学的法匠」,甚至质疑主判法官是为了讨好尹锡悦政府、以争取被提名为大法官的升官权利所以才昧着良心驳回医师诉讼。在一般民众医疗权益严重受到影响之际,好战且不断引战的林贤泽,反倒强化了社会大众对韩国医师界「菁英傲慢」与「固守既得利益」的刻板印象,进而让国家舆论更是站在抗争医师的对立面。
根据保健福祉部6月3日公布的委外民调:85.6%的韩国民众认为「医师应该马上结束罢工返回医疗岗位」,65%的民意支持政府目前推动的医学院扩招方案。但大韩医师协会却马上提出反击民调,指责保健福祉部恶意操纵国民舆论──医协表示,在被问到「医学生增额计画,应该采取怎样方式?」时,63.9%的受访者认为应该缓步渐进,只有30.1%认为应该一步到位,「这证明韩国民意并不认可医学院一口气增额49%的扩招作法,请政府停止误导民意。」
然而医协的民调并不完全反映出医协本身的主张,因为在5月31日的扩招纲领公告前夕,保健福祉部与医协曾多次透过第三方接触。但主张「什么都可以谈」的韩国政府,却以木已成舟为由,拒绝对2025年医学院扩招人数作任何调整;主张「没有前提愿意归零谈判」的大韩医师协会,则坚持要求政府全面撤回医学院的扩招政策,双方只能就3年之后的「2028学年度扩大招生」进行谈判──双方接触始终没有共识且不断破局。
事实上,在住院医师罢工与医学院学生罢课开始之后,以医学院教授为主的多个医疗学术团体,曾多次试图斡旋尹锡悦政府和医协之间的冲突,他们一方面呼吁医协应该正视韩国确实有扩大教育与培训更多医师的迫切性,但另一方面也要求政府承认一口气增加录取1,500、甚至2,000名医学生的计画过于鲁莽,并可能对医疗教育带来无法收拾的严重冲击。
「我们不会在40人座的巴士里硬是塞进130人,因为这明显超出安全上限──但政府目前强推的医学院扩招计画,却违反了这最基本的安全逻辑,」韩国大学医学院教授协会表示,尽管政府在5月31日确认了明年医学院录取增加49%名额的政策,但各大医学院校无论硬体设备、教学空间、师资人数、甚至医疗训练器材却无一到位,在明年3月新生入学之前也几乎不可能满足需求,「这最终只会拖垮整个医学教育系统,进而加速韩国医疗系统的崩溃。」
医学院教授们的焦虑,不仅来自于一口气增加49%的来年新生,更牵扯到从2月开始就随着住院医师罢工而一同罢课至今的全国医学系学生。
在医界抗争过程中,据称有超过7成的医学系在学生集体提出「休学申请」,但韩国政府却认定这是「医协从中煽动的抗争行动」,因此韩国教育部才紧急向全国各大医学院发出行政命令,要求校方在医师罢工期间全面禁止批准医学生的无故事假与休学申请。尽管医学院为了「突破学生集体罢课的同侪压力」,临时开放了不点名的线上授课,试图游说学生们陆续解除罢课状态;但随着学期即将在7月结束,医学生长期罢课所导致的缺旷问题、学分问题、与医学训练时数不足问题,却可能导致「集体留级」状况的发生──这不仅牵扯到一整个世代延后毕业的「国家级医师人力断层」,今年留级的3,000多名学生,明年还可能与扩招新制的4,567名医学院新生成为「同学」,让原本预计只增加49%的大一学生,失控爆增为149%的新生加留级生。
在最终决战之后,心灰意冷的年轻医师还愿意回来吗?
在过去的医学院罢课行动里,韩国政府大多会因为「现实考量」而做出退让,包括撤回医师反对的医改政策,也会为了罢课医学生增加补课机会、甚至推迟医师国家考试的日期。不过目前韩国政府仅打算撤回休学禁令、以釜底抽薪的方式促使医学生结束罢课,对可能的留级潮与国家考试问题仍没有配套决定。
类似的状况,也出现在「集体辞职」的10,000多名住院医师身上──尽管超过12,000名住院医师在2月20日后提出了辞呈,但韩国保健福祉部也同样向各级医院下达了行政命令,要求院方拒收住院医师的辞呈,同时更向罢工医师发出「复工命令」。
尽管医协方面一开始主张「辞职只是告知,不需医院批准就能自动生效」,但在韩国医师法的约束之下,如果医院方面拒绝批准辞呈,罢工的住院医师们也就不能在别的单位继续行医工作。更糟的是,由于保健福祉部已经下达复工命令,拒绝回到岗位报到的罢工医师正处于「集体违法」而随时可能被政府起诉,遭遇3年有期徒刑、甚至集体吊销医师执照的严重状态。
虽然在目前罚则下,「违法罢工」的医师很难被处有期徒刑,被吊销的医师执照也能在3个月后,经由医师委员会重审而恢复资格。但医师执照被吊销将会留下「行政前科」,对于有意前往海外工作、深造进修、甚至进行学术交流的年轻医师而言,将会是非常严重的未来负担。因此以医师教授为首的资深医师,才不断警告尹锡悦政府「绝不可以拿医师执照开刀」,否则韩国医师界将别无选择地与政府战斗到底。
随着罢工时间不断推进,韩国政府与大韩医师协会也各自开始「决战准备」──从6月开始,医协已经向全国会员发出了投票通知,要于6月9日之前投票确认:是否支持发动14万名医师同步抗争的「全国医师总罢工」。
尽管医协会长林贤泽对于「决战6月」感到信心满满,医协内部却私下担心激烈的总罢工可能会放大医师之间的分裂矛盾──例如在2020年的反医改罢工中,私人诊所只有1成医师响应行动,「一般私人诊所的每月固定成本就超过2,000万韩元(新台币47万元),如果要参与无限期总罢工,大概有一半的诊所都得破产。」医协内部的反对意见,就私下对《中央日报》表达了对医协鹰派高层的疑虑,他们质疑医协对政府喊话虽然很慓悍,但他们过去几个月对抗争医师的收入支援,却表现得相对消极,「假若总罢工激怒了更大的民怨,这不反而给政府更大的借口放宽医师门槛吗?」质疑医师说。
同一时间,韩国政府也开始着手拆弹,除了同意医学院开始批准罢课学生的休学申请,针对罢工医师的辞职禁令,从6月4日开始已全面解禁。住院医生们将得到最后机会确认辞职意向,他们可以选择复工而既往不咎;也可选择离开医院,前往其他单位继续住院医师培训、或转往私人诊所担任全科医师。韩国政府希望借此松动年轻医师集体罢工的同侪压力,并透过单位洗牌的方式,重新让这10,000多名因罢工行动而被冻结的年轻医师回到医事前线。
「被整个国家羞辱、压迫成这样后,如果你是住院医师,你难道吞得下去吗?」在政府公布辞职松绑令后,不少住院医师都对媒体表示:无论医协与政府的对决如何继续,对于韩国医疗环境心灰意冷的年轻医师们,都已不愿意再重新回到大医院里,过着被资深医师、医院、病患与政府多方压榨的不义环境里。
「我不明白医协和政府为什么一直要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打嘴炮,」代表罢工年轻医师的韩国实习住院医师协会主席朴丹(박단),就公开表示年轻医师对于双方高层自以为是的善意已经感到极度厌烦,「我已经不打算回急诊室了,就算被逮捕、被强行押解回去,我也不打算继续为别人燃烧了。」
仍担心着母亲病情的《韩民族日报》记者何鱼泳,在他的记者专栏最后也记录了一段5月30日医协在首尔街头示威集会的场面──当时,在资深医师激动演说与现场烛光环绕下,一名年轻的住院医师主动上台发言,「当这名年轻医师报出姓名,称自己是一个『为了救人一命的成就感』而加入急诊医学部的年轻医师时,台下的医协干部都大声叫好,」何鱼泳回忆到,「但他接下来的话──『这场持续3个月的激烈冲突,已经让政府、医师界彻底失去了社会大众的信任』──却让台下的资深医师们都鸦雀无声。」
何鱼泳表示,这名激动的年轻医生告诉大家,他的父亲罹患严重的帕金森氏症,最近几个星期,更因为脑中风而紧急送医。尽管该间教学医院拥有他父亲接受治疗的所有病历,但医院方面仍因为「医师人力不足」,而拒绝让父亲住院接受后续治疗,这让这名年轻医师极为痛苦地以医师和病患的双重身分,体会到了这场医疗冲突里最荒谬且绝望的灾难情况。
「直到看见我爸求医无门我才明白,无论是增加1,500人、还是2,000名医学生,这些数字争议都不是重点,」在满场冷漠回应下,该名住院医师如此表示:
「你我总有一天都会生病,我们要争取的不是政府的让步,而是让那些为了生病担忧的患者与家属们,也能同理医师的困境。医病之间必须得先互相扶持,才能让患者重建信任、站在我们这一边。」
文本:张镇宏
核稿/方德琳;责任编辑/黄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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