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卡时代”到来,新一代农民工,在彷徨中任性|上海,谁在进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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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从上世纪80年代第一批农民工带着鲜明的身份标识进城,到今天,人们已很难在街上看到穿着朴素蓝布外套,拖着蛇皮袋的典型农民工形象。
新一代的农民工,也不再认同这个身份标签,他们甚至摒弃了老一辈“挣钱回家盖房”的行为模式,即使他们依旧选择了刻板的、枯燥的流水线。
上海,谁在进厂?他们是怎么找到一份工作,怎样生活的?从农村到城市,他们走过了怎样的路?过去半年里,我们把上海浦东、松江、闵行、宝山等几个制造大区的劳务市场跑了一遍,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有时是一个求职者的身份,穿梭在一家家中介公司之间。
我们发现,如果把有没有受到高中以上教育作为一条分割社会人群的红线,红线之下的这些年轻人,这些新一代农民工,在宏观世界的变化里,一方面在城市产业革新中不断调适,另一方面又拥有鲜活、富有张力的生命底色。他们在潇洒与彷徨之间切换,在进击与暂歇中横跳,一如我们每个人。
这组调查一共三篇,本篇我们试图回答,今天的年轻人,怎样看待进厂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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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上午,松江车墩徐标劳务门口,许多人拖着行李箱来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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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浦东新区的玉邦劳务公司干了10年,文员巧巧发现,送年轻人进厂变得越来越难了。
和那些三四十岁、成了家有孩子的人相比,00后、05后打工者对待找工作这件事情要淡定得多。以往元宵节过后企业招工需求最大的时候,出现在劳务市场里的年轻面孔很少,直到3月上旬,人们才陆续来到上海。
巧巧说,“放在以前,那是不敢想象的。”但年轻人似乎并不在乎,“晚十天半个月出来上班,有什么差别?不如在老家多待一阵,吃好玩好。”
松江车墩徐标劳务公司门口,许多大包小包的年轻人也这么想。从去年12月底返乡到3月底来上海找新工作,有人直接给自己放了3个月的假。原来的厂不好吗?记者问。“也还行,就是不想那么早过来。”他们答。
即便来晚了,他们也不怕没工作,不紧不慢、挑挑选选。巧巧说,这几年遇到很多人,既想拿到汽配厂的高工价,又想做电子厂的轻松活儿。推荐他去跑外卖,他说风吹雨淋不愿意。推荐去物流仓库,又说装卸太累。“高不成低不就,只想着‘性价比’,哪有这么好的事?”
松江车墩,劳务公司内贴出的招聘信息。
也许有人会说,现在的年轻人“不够勤劳”,但在上海大学管理学院副院长许科看来,中国发展到今天的阶段,对待新一代农民工,已无法再依据传统观念下判断、贴标签。
2020年读完《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一书,她带着学生前往上海松江、昆山等地,专门采访那些不愿进厂的年轻人。“当时我们给一个小伙子算了笔账,说进厂的话一个月拿几千块钱,厂里包吃包住,怎么算都比他做日结更划算。但他只回了一句:厂里不能去,防护服太臭了。”许科和学生们都愣住了。
小伙说,他进过的那家厂,工人都要穿上防尘防静电的防护服,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衣服从来不洗,穿上都是味儿。”只干了一天,他就逃走了。
“不能只算经济账,忽略了人的感受。”许科说,很多新一代农民工早已不像上世纪末的第一代农民工那样,有很强的生存压力和紧迫感。如今,老家盖房子、装修的“重任”父辈都完成了。“这些年轻人虽在农村长大,依靠父母的积累从小也没有缺衣少食。因此对工作环境、生活质量的要求和父辈迥然不同。来到大城市打工,不至于一天不干活就吃不上饭,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过更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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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7日下午,松江车墩,坐在劳务公司门口的年轻人。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助理研究员李鹏飞分析:“珠三角的工价没有上海高,但许多省市的年轻人宁可待在那里,为什么?一是生活成本较低,还有就是因为那边夜生活更丰富,周边可以游玩放松的地方多。下班之后想要跳脱打工人身份的时候,他们有地方可去。”
也正因此,上海一些远郊的重工业企业招聘普工,20来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愿去。“工厂周边啥也没有,车间环境你也知道,做的又是装卸、托运的体力活,还要12小时两班倒,招到的基本是年龄上吃点亏,但求稳定、能吃苦的中青年农民工。”在上海博霖集团从事人力资源服务的仇芳说。
2
这两年,手头订单要得急时,嘉定一家汽车电子厂都会拜托劳务公司招一批零工。两周过去活儿干完了,老板想把一些心挺细、手脚麻利的年轻工人留下来转为正式工,包吃住、交社保,却遭到了拒绝。
交社保都打动不了人?记者不解。巧巧一语道破天机——打零工的讲究“落袋为安”,本就冲着日结、周结工资。“你说做完就能拿钱,一群人围上来问,你要说按月结算,他们上来就问能不能预支工资,不能就不乐意。”今天挣300块钱,够花了,明天这个人可能就不会出现在劳务市场。今天只挣100元,不够,这个人可能中午吃饭时就会继续刷零工招聘群,为明天做打算。
上海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向宽虎曾访谈过一个农民工,对方说他每年就出来工作3个月,10月离家,1月回家,挣了钱回老家花。不打工的时候做什么?对方回答,住在农村老家,种菜自己吃,生活成本也很低。
挣快钱的人越来越多了。上海玉邦劳务派遣有限公司总经理管玉清透露,在浦东最大的劳务市场之一上川路零工市场,曾经长期工占70%,零工占30%,现在,两者比例交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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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7日,浦东新区上川路零工市场内的零工招聘岗位。
至于交不交社保,许多新一代打工人压根不在意,有人甚至觉得,“社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不交社保反而能多发点工资”。记者了解到,如果不给零工交社保,企业用人成本可以大幅降低,给工人开出的小时工资也会比正式员工高1-2元/小时。可未来怎么办?记者问了不少打工者,他们表示这个问题没有考虑过。
采访中我们还发现,不少年轻打工人对社保的了解其实不多,有人提出:“如果在上海工厂交了几年,之后回老家不知道能不能用”。记者向人社部门求证,发现实际上国办发〔2009〕66号文件就已明确,参保人员跨省流动就业,由原参保所在地社保险机构开具参保缴费凭证,其基本养老保险关系应随同转移到新参保地。参保人员达到基本养老保险待遇领取条件的,综合在各地的参保缴费年限合并计算本息。通知适用于参加城镇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所有人员,其中包括农民工。
今年,国家部委进一步强化社保卡功能,目前,社保卡已全面支持跨省领取养老金、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等服务。各地正积极拓展政务服务、交通出行、文化旅游、就医购药等民生服务领域”一卡通“应用。到2027年,将基本实现全国“一卡通”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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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南翔,开在党群服务中心里的零工小站。 
那么,不交社保的零工,权益又能否得到保障?记者了解到,当下,商业保险正在劳务市场发挥重要作用。记者走访的劳务公司都表示,现在只要农民工就业,作为派遣方的劳务公司都会为他们购买保险。“保的不仅是劳工,也是降低劳务公司自己的风险,必须应买尽买。”
泰康保险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企业或劳务派遣公司都会根据零工工种、岗位的风险特性,为其购买不同程度的意外险、医疗险、户主责任险,每月缴纳金额从50元至200元不等,风险越大,参保保额越大。而一旦在保险期内发生工伤等情况,都可以按照条款进行赔付。
3
“00后”黄晓对自己的新工作很满意,尽管做的是零售,得一直站着,但工作地点在“高大上”的商场,卖的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潮玩手办。
来上海找工作,那些工厂岗位,黄晓瞧也没瞧。“都是机械性重复的活儿,从早到晚面对着流水线,也没有能和别人说说话交流的机会,太拘束、太无聊了。”做服务业,她又不想“端茶倒水”,在一众零售门店里,她一眼相中了潮玩手办店的店员岗。整日和喜欢的各类动漫IP盲盒相伴,比卖其他商品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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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玩手办店。 
在向宽虎看来,新一代打工人从小接触互联网,通过短视频平台、社交网络更早地接触外面的世界,比父辈更容易看到不同的生活方式,想的也比父辈多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可能并不觉得打工挣钱、结婚生子、支持家庭就是人生的全部,他们有更多个性化的追求。”
许科也认为,在年轻人不愿进厂的表象背后,是新一代打工人社会心态的变迁。相比单纯“贩卖”自己的时间挣钱,他们更希望工作内容尽可能地与自己的精神世界、兴趣爱好有所关联。
说不想进厂的,实际上是为了逃离重复和无趣,如果厂里存在“令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年轻人也会改变主意。仇芳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同时发布两个行业的物流仓捡货员、验货员岗位,工作环境、工作内容、薪资待遇都差不多,药品物流仓应聘者寥寥,奢侈品物流仓应聘者“挤破头”。捡货员、验货员自然是不能拍照、泄露商品信息的,但打工人还是乐意。能比其他人更早一睹当年新品,能对着不同款式的奢侈品“评头论足”,还能在和朋友同乡聊天时多一点谈资,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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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山区零工市场,每周三下午组织线下招聘会,提供长期工和零工岗位。
“随着‘乌卡时代’来临,产业发展和用工面临着更大挑战。”人力资源企业仁联集团的张永飞说的“乌卡时代”,指的是Volatile(易变不稳定)、Uncertain(不确定)、Complex(复杂)、Ambiguous(模糊)的缩写VUCA,代表着社会节奏变化快,不确定性增加。
不少人力资源从业者都认为,源自时代的不确定性心态,进一步带动了灵活用工市场的崛起。一方面,企业为了对抗风险要节约用人成本,把许多岗位转化为外包或者灵活用工形式;另一方面,灵活就业和兼职岗位多了,打工人也觉得挺好,来去自由,可支配时间变多了,不喜欢的工作,换一份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