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保持贫穷,被人遗忘

十年前,离开职场的周慧选择独自生活在深圳洞背村的山腰,每个月开销几百元,沉浸于阅读和写作中。2024年出版的新书《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集结了这些年她的随笔和虚构文字。有读者评论:“未曾见过这样豁达坦荡的表达,一样的汉字在她的笔下变幻出不一样的味道,会写的人可以自己创造语言。”
周慧坦言,自己不聪明、不努力,唯一强悍的莫过于清醒。在写作才华之外,她对冗余消费、无效社交、外界评论的不看重,对固有价值体系和社会关系的不眷恋,也带给读者对自身生活的省思。她的新书的责任编辑肖海鸥感叹,自己和很多人平素的生活太满。而周慧用她的“空”获得了相当的充盈,是“足够长的时间和空间放在一起,才能够萃取出来的”。在诗人黄灿然看来,周慧的故事让很多人可以看到另一种生命样态。“这和出书无关,而是不管40岁、50岁,你同样可以换个角度来看生活、看自己。”
图片
周慧在深圳洞背村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整个世界
“走,走山去。”在山腰民宿小路上,周慧迎上我。
5月的某个下午,我从深圳小梅沙地铁站下车,打十来分钟车,越过一个不易觉察的机动车过闸处,就抵达了周慧居住十年的洞背村。樟树、菜地、一间民宿、几家菜馆、狭长的村子,一眼就能见底。往深里探,是蜿蜒的大岭古山。海的那头,便是新界。
我们走的这条路通往村北,路面砂石多,沿途皆密林。
“黄栀子好香。”周慧把头埋进空气里。“看,荔枝挂果了,不过今年是小年,果子少。还有这个,中国的橄榄。”那叶子椭圆、五枚瓣的粉红色小花,叫“桃金娘”。“孙(文波)老师不喜欢桃金娘,嫌它太俗气。他喜欢金花玉叶呵。”
“还有禾雀花,石斑木,羊蹄甲……”周慧步伐轻快,如数家珍,像一位称职的自然导游。她摘下一束栀子拿在手中,如捡到心爱之物的孩子。
住在六楼的她有一个长长的、能看到海的阳台。确切地说,家中三面皆可看到海和山。不起雾时,两翼山丘之间的海湾,如在一个V字里静静荡漾。黄灿然经常打趣,“人家几千万的房子,看到的风景也不及你。”
阳台上种着水仙、蔷薇、酢浆草、西红柿花,以及各种多肉和几样勿需费心的菜。要做韭菜炒鸡蛋,或是需要小葱,随手掐点,洗洗便可上桌。她逮猫黏猫,看植物发芽,挖泥薅草,听鸟雀鸣叫,观察甲虫和盘旋的鹰,跟路上乌绿色的蛇对视。退潮时从海里的石缝中抠海虹取黄(雌性海虹的肉质呈黄色),扎螃蟹。
她觉得,这房租里,有一部分就是这所有的风物,还有突然而至的神谕般的寂静,“傍晚阳光从房间的窗户一直探到客厅,长达十来米的一条金光闪闪的光带。”
图片
周慧在阳台剪摘韭菜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夜里,周慧带我走上八楼顶上的天台。除了一座水塔和一张被人遗留的藤椅,天台空无一物。
“夏天上来,月亮之下你可以看清书上的字,很像小时候的生活。”周慧一边做着拉伸动作一边说。“原来楼里人多的时候,我们常在这里做饭,可以直接引水、洗菜,很好玩的。”
但此刻,周遭只有偶尔的蛙鸣。头顶是整片的、毫无遮挡的天空,淡淡的云彩浮在不同层次的黑色和蓝色之间。不远处,深不可测的海,是她凝望的方向,也是所有隐秘谈话的对象。
看似孤孑的周慧,在我眼里,拥有一整个世界。
“每天要去职场才需要勇气”
拥有的前提是放弃。
长在湖南,高中没读完便去了工厂;念完成人高考后,周慧进入一家物流公司,在人事行政岗上干到了部门最高职位。如无意外,她会顺利调去上海,收入和职位高阶尽在眼前。
就在那个当口,她的上级领导辞职。她不喜欢新来的总经理,就顺势“出来了”。工作变动只是外因。喜欢文艺的她,心之向往与公司的调性完全不搭界。“顺着这个力量我就把工作辞了,我看命运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在40岁的节点,她与洞背不期而遇。
洞背总共住了不过十来户村民,红瓦白墙的三层小楼村民自住,灰色的高楼多为六到八层,由村民自盖,出租给外来租户。
最早是深圳旧天堂书店的合伙人介词住在这里。周慧惊诧于有人居然可以“每天无所事事,看看书、听听音乐就过得挺好”。
那就试试吧。周慧成了介词和另一位书店合伙人丁路的邻居。楼上楼下,还有诗人黄灿然,以及做广告和摄影的、做服装设计和星盘命理的。诗人孙文波住另一栋。“都是好邻居”,却因他们各自的能耐,让她龟缩一角,只觉自己“一无是处”。
如果说洞背曾经有一个短暂的文艺聚落,对周慧影响最大的还是黄灿然和孙文波。虽然极少与他们谈论文学,她却近距离地领会到孙文波对诗歌纯粹的爱、黄灿然的自律和多能。在孙黄二人眼里,昵称为“蛋蛋”的周慧也是个无法归类的存在:不算圈内人,也没有虚头巴脑的做派,就是默默地读点写点,任着性子地过着。
原本,周慧以为在洞背只是临时的:头几个月床垫放地上,先看看“能走多远”。把早几年在龙华买的小房子租了出去,所得减去洞背的800元房租和自缴社保的钱,还略有富余。
朋友曾介绍她给保险公司写商业软文,还有写“上流生活指南”美文的活儿,一个月也能挣一两千。但她写不来。她愿意做的工作比如给楼道打扫卫生或者做巡山员,前者要跟阿姨抢饭碗,后者因为领导不如她意,都没成。
“再后来就不想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她形容,缓缓躺下的自己像一个准备泯灭于众的老人,又像手无寸铁的婴儿。
“你这是躺平在起跑线。”摄影师大食调侃,周慧大笑。
有人问起她的景况,她答“无业”。前几年还是自嘲和戏谑,现在则是陈述:陈述一件她不觉羞耻更无从骄傲的事实。
“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容易的生活,逃避了不想面对的东西:你就往下滚,滚啊滚,什么都不干,不承担责任和角色。每天要去职场的,那才需要勇气。”
图片
周慧在天台做运动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细胞更新
不上班,不社交,因为有远比那更能吸住周慧的东西。
二三十岁时,她爱看王小波,从王小波的文字里发现卡尔维诺,震惊于《看不见的城市》里的想象力。杜拉斯看不太懂,但那种语言的陌生感引起了她强烈的写作冲动。起初,她只是在办公室的电脑上天马行空地写,也在一些论坛上发过随笔式的文字。
39岁时,周慧加入了介词的读书小组。在“在小组裹挟下”,她读了米兰·昆德拉、库切、奈保尔、帕斯捷尔纳克等等,说不出个一二三,“思维只在故事浅层停留。”她觉得自己与一个好的阅读者还是有距离。又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会看短篇小说了。
我喜欢门罗的结构。像魔术方块,可以把时空打乱。《公开的秘密》有些地方,才出一个句子,整个人心潮澎湃,就像车发动前的预热,有一种我的身心准备好了,接下来开始冲吧的意思。
我也很喜欢卡佛,从他的故事里你总能感觉到隐隐地背后有什么事情发生,非常微妙。也喜欢福克纳的长句,他的气质,能把邮票大的地方写得像个大世界。
……
她深知洞背的每一天绝大部分由无聊、发呆组成。她要大量的阅读、大量的无所事事,要出去走山;不要带手机,不要听播客,不要有人陪伴和交流。唯其如此,自己的感受才会在所有的“无”之后生发。
只要好好看一两本书,她就会觉得换了一个新我,无畏无惧。“好像在借他们的眼光来丰富自己,来看这个世界。”
年轻的时候,思绪和表达欲充沛,好像要喷涌而出。她总要借助咖啡因来把它们形成文字。“可还没找到,感觉就没了。那时空有感受,没有方式表达。就是阅读不够。”
“现在咖啡对我已经没用了。”她笑,“不再让我兴奋。”但她内心踏实了许多。
她曾经一周要去盐田的健身房四五次,狂爱将音乐和动作结合的body jam舞种。来去路上得花四五小时,却能感觉到周身血液的流动,某些瞬间快活得立刻死去也值。“我从来没有从床上起来觉得很累的感觉。”对她,这种由某种事物带来的自信、秘密的快乐,唯有body jam和阅读能提供。
周慧形容自己“严峻而冷漠,快乐而阴沉”。她文字中有种狠绝干脆,如同海里的锚、桌上的尖刀。现实中的周慧却要顽皮豁朗得多,遇到喜欢的人和场合,话会很密。
她感到这几年自己变了许多。
初到深圳,她的小心和拘谨缘自见识浅。童年如蚌壳般的闭锁,则要拜祖辈的重男轻女和家庭氛围寡淡所赐。父亲因为工作关系,一周只回一次家。母亲每天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在身上。冬夜,母亲让周慧帮她扯棉衣袖子,翻出荷包里的钱一张张数,数过后满足地在自己床上睡去。周慧不明白为何母亲不跟女儿睡?“她自己不怕冷,也不怕我冷么。”
三姊妹里,她觉得二姐更受偏爱。夏天太热,二姐不肯和她共享风扇,非要把旋转台扇定住对着自己,让她睡水泥地。两人厮吵,母亲只是训斥,也不帮她。
她习惯了不去讨好,不慌不乱。就好像在深圳路遇抢劫,脖子被人从后面勒着要扯金项链,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叫,而是咬。摩托车袭来抢包,人被拖在地上几米,她只是死拽着包,对方走了,她兀自血糊糊地爬起来。
成年后的阅读让她越发坚定,也让她和缓。
她在门罗和安妮·埃尔诺的书里看到,女性要逃离困境,终究只能依靠自己。她鼓励读者,“当你缺乏安全感,你从其他人那里找来的也不会给你带来永远的支撑。不要去依赖他们。自己把自己支起来,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现在,我是我的妈妈,我是我的爸爸,我是我的孩子,我还是我的朋友!”
周慧至今也没在写作上获得足够的自信。但内心的矜傲又显而易见:“我乐意承认自己的样子、脾气、情商、智商都不行,就是不愿承认自己文字领悟力低下。”
她背诵过看不懂的诗歌,一字一句。有时一天也背不下来一首又如何,就用看起来最笨的方式一点点地接近,弄通它们“究竟好在哪里,怎么来的”。最大的动力却并非诗歌的美,而是那该死的好强心。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那被你称之为死亡的我还记得……
背过20首之后,周慧对我背诵起这首露易丝·格丽克的《野鸢尾》,是她背的第一首,也是最爱的一篇。现在她明白了诗中意味,但刚读的时候完全不解。还有看起来简单实则深奥的《伊萨卡岛》,“每次读和背,仍会被诗里的时间纵深、千帆过尽后的一种有遗憾的祈愿所打动。”
七八年前开始,她在个人公众号上发布一些与日常生活、心绪杂感有关的文字;微博则更频繁和长久,至今已有五千多条,对事物的描摹、语言的锤炼和控制,皆来自高度自觉的训练。
作家胡安焉评价,周慧的文字精准、微妙、灵动、节制又不乏幽默感。但他认为和语言相比,重要的是周慧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意识,“是她的灵魂丰富、细腻、特别且有趣,决定了她的写作质量,而文笔只是呈现她原本之所是。”
两年前,洋火文化工作室的曹雪峰寻来,想帮周慧出书。黄灿然欣然接下编书之责,并为周慧写下一万多字的后记。采访时黄灿然谈及,更多的人年轻时对文学艺术专注而狂热,后面就被生活和其他卷走,三四十岁就放弃了,而40岁开始写作的周慧“更知道写作的珍贵”。“她能够感受日常和世界的能量,还能够把这种体验通过文字表达并输送给别人。她的语言也会因为她的警醒而警醒甚至惊醒,有了崭新的意识和生机。”
黄灿然把周慧这些零散的文字分成三辑,第一辑以第一人称居多,贴近真实的作者,书写洞背的朝夕日夜,所有弥漫开来的痛与乐;第三辑主要关乎故乡、父母和深圳打工岁月。奇妙的是,大部分读者要么钟爱第一辑的细腻、坦诚,感同身受;要么被第三辑里的故事打动,“像了解了作者的前史,接着再来看第一辑,哦,原来她是这样成为了今天的她。”
而以第二人称居多的看上去更“飘忽”、更有实验感的第二辑,或许更贴近周慧对写作的趣味和尝试。
开始有意识写时,她不知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什么都写,“这感悟那感悟,眼见之物,都是自己,其实也是另一种自恋。”众人惊服于她对言说自己的不掩饰。她说,挣扎无聊也好,黑暗也好,她写作时是不带羞耻感的。“只把它们当作写作对象。”作家沈书枝觉得,周慧对生活内里的不避退,文字中的孤寂与放逐的思索不是为了让人愉快而来,而是为了“理解我”而来。“理解与表达这一个自我及其生活,它孤独,甚至带着一种相当的冷漠。”
即便书写自然,周慧的处理也不像摄影机或笔记本,详略尽录,而是像写生。等回到电脑前,思绪沉淀,回想那些画面,再把情感放入,生成加工过的文本。“这个时候,我的脑子会找到准确的词语,有些词语也会找过来,自有一种无言的快乐。”
再后来,她不写那些自我的镜像了,而是变形地写自己,塑造,虚构,真真假假。她被人类的情感,被隐秘、细微、很深处的那些东西打动。
“不过像第一本书里的情绪小短文,已经得心应手,再写就是重复。”也许会尝试一些不拘的文体,她说。“像安妮·埃尔诺那种,你很难用文体来定义。”亲密关系、母女关系,这些话都没说完。随着年纪增大,也会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家庭和父母。她经常梦到母亲,“那种情感很复杂,死亡卸下了他们身上背负的东西,但却移到了我们的肩上,一直驮着。”
图片
《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上海文艺出版社
匮乏与自足
“咚咚”,有人敲门,爱做烘焙的丁路又给周慧送面包了。隔着布帘子,她速速收下,并无寒暄。
丁路是她眼里最好的饭搭子。“他爱做牛排、提拉米苏,手艺很好。且很守时。”她会约楼下喜欢传统文化的设计师邻居金琼走山,跟民宿老板杰西不时见面,与路口小店老板攀谈;走山时摩托快递小哥飞驰而过,她叫出对方的名字,小哥回以楼宇间的八卦,痛快作别。
不喜无谓的社交,但朋友和不同形式的“搭子”总是有的。除此之外,一天里的二十多个小时,便是周慧与周慧的相处。
“你在这儿住了好几年,怎么没疯掉?”邻居Eva曾在离开前问她。
对周慧而言,独住且不因独而困扰并非难事。她所求无多:够吃够用就好。衣服大多是朋友给的,黄灿然的女友宋婷经常送一些食物过来。“有时一个篮子拎上来,一个星期不用买任何吃的。”电视、苹果电脑是朋友给的二手货,WiFi也蹭邻居的。唯二的生存外花销是微信读书和健身。
一般外卖不到洞背,不过某家优选做得飞起,她因此能吃到新鲜鸡蛋、八九块一条的活鲫鱼。买来的刮鳞刷不好用,但她技术早已娴熟。
不能住得太憋屈,房子整洁,要能放得下一些书。吃当季和干净的食物。不跟不想说话的人打交道。低欲望的基本原则不可打破。
从前这些都能满足。但几年前某名校高中选址洞背,村里的房租直线上涨。房租和社保都上涨后,她不得不去盐田看房,社保也暂停了。然而那边的房子只能放下一张床,老鼠乱窜,“毫无尊严”。那段时间,她越发精打细算,7折的菜都觉得贵,会等。一块蛋糕18元,会犹豫很久——最后就不买了,反正也不健康。她钻研过开车空挡滑行来省油(并无效果),逃过地铁票,也去楼下菜地里偷菜:挑的是黄昏,人少,天没全黑。不敢打开手电看,结果回来发现菜上都是虫眼和枯枝。
采访的最后一天,我们去黄灿然家小坐。摄影师给黄周两人拍照,周慧问,“快好了吗?一会儿小区停车费超过5块了!”
众人拿这当梗,周慧的口气里却并无玩笑。节省不仅是习惯,匮乏感与生俱来。老家日子紧巴,17岁她就在工厂用缝纫机车鞋帮。
惜才的黄灿然,得知她曾有改善生活的想法,赠她四字:保持贫穷。
聊到这看似“郑重”的忠告,周慧大笑,“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听了黄老师说才这么过的吗?那是因为我也没得选,我就是没有钱哈。”
她说那时自己不太知道想做什么事情,只知道不想做什么。而在黄灿然看来,后者更为重要。
“我宁愿穷也不愿工作,讨厌早起。”周慧说,口气是严肃的。
然而房租总是压在胸口的大石,她得找到胸口碎大石的方法。
一位对她知根底的好友给出了方法:借给周慧25万,可以10年归还,目前每月还点利息即可——条件只是她要过上三餐无忧、有尊严的生活。
有听说她故事的人问,在深圳有车有房还算穷吗?用物质的绝对指标衡量,或许不算。她只是在“获得自由”的前提下,果决地放弃了其他:更好的城市住房、固定工作、超出能力和渴望的消费、社交与亲密关系、下一代……
她也知道自己与他人的不同。父母都不在了,她没有赡养的负担,做选择也不用顾忌家人想法;退路也早早想好:实在要还债了,就卖掉那房子,吃社保。“不是说主流生活不好,职场、家庭和亲密关系都能提供给人稳定感和必要的价值感。只是我不再向往那样的丰富多彩。”
周慧很早就意识到,拥有无穷无尽的自由是灾难。“你得每时每刻往里填东西。你很清楚你就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你得负全责。”
单调枯燥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可怎么度过全是个人功课:有时她咬牙坚持运动,有时突然中断出去喝奶茶,有时兴起就刷微博和B站,看新闻、吃播和吸猫视频,大半天飞逝如电。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村民去菜地烧草,看卖水果的车有没有上来,或者像软面条一样赖着,什么也不想干。所有这些常常是快乐之源,却也会让自罪心萌起。纠结,怀疑,不知接下来会怎样,和那个时不时跳出来在上空俯视自己的“不能如此放任”的声音,像地里的菜青虫一样,咬咬啮啮,掐而复出。
但十年后的她早已明白,不会完结的下坠感,如同阳光下的影子,会是永恒的陪伴。绝大多数时候,阅读和健身能把她从所有萎顿中拔出来。而那些拔不出的时刻,就由它们去吧。
图片
周慧(右)和黄灿然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茶场村和佩索阿
在自责自虑和久不行动中煎熬的不独她一人。
在上海茑屋书店的活动中,正在考研的读者小戚(化名)说,她把周慧的《把屁股坐穿》全文贴在了自己家中的墙上:
不要等明亮的光线。不要指望微信上有人和你聊天。不要指望有快递在村口,你根本没买任何东西……不要和朋友说你很无聊很焦虑,人类的无聊与焦虑并不相通。不要在意这样坐下去会胖肉会松弛,身体的样子再不好看也不是恶,这不是你在意的。
你已蹉跎四十余载。唯有从阅读与书写冲出去。这是半夜失眠时下的决心……你需要这种升起,从而忍受庸常。
小戚把这篇打印下来,每天都看,几乎能背诵下来。周慧的书写如助推器,帮她渡过彷徨和焦虑,也对抗了拖延症。在四五月十几场的新书活动里,这样的反馈最让周慧欣慰:原来写东西是有用的,能给人带来一些安慰甚至改变。
身在长沙的年轻艺术家卓琪,则在周慧的文字里读出了对自己所住山野的情感。
几年前,她和男友搬到位于岳麓山脚下的茶场村,成日和蚊虫鼠蚁、停水停电打交道,男友房间的墙上都长出了树叶。本是工作狂、快节奏的她被茶场村“驯化”,渐渐喜欢上了这里:夜晚的月光照在叶片上,以为它们在反光;和村里朋友认识六年,也只是一起布展、做艺术,从未有加微信的念头。
她因此对周慧的书深有共鸣。但她也担心,不细读周慧的人,会把洞背误解为歌颂所谓乡间隐居和景观式的生活。
“这绝不是什么田园牧歌,是体验之后的自主选择。”卓琪强调,就像周慧所写的山间的绿和她珍视的禾雀花,“看到奇迹后就会看到更多的奇迹,但奇迹不是为所有人准备的。”
这两年,茶场村渐渐热了起来,民宿、网红面包店、咖啡馆,连在读的大学生都涌了过来,“但好多人似乎只是为了标榜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或者沾染些什么气息,才来到这里。住了一段觉得,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文人墨客的想象,会问,村里没有外卖吗?慢慢也就搬走。”
而立之年的春明曾在北京几家出版机构担任编辑,如今回到老家湖北咸宁,开了一家名为“佩索阿”的独立书店。春明说内心平和了许多,但总还要面对生存和其他问题。“不能确认这种生活是对的。”看到周慧在中年的转折,他觉得自己和她可以连接起来。“我是把她的写作当成她的《不安之书》来看待的。”5月中旬,在和友人去了一趟洞背后,他还在消化那里的所得,也确信了自己要开十年书店的计划。
眼见渐渐成为文旅IP的茶场村离自己的初衷远了,卓琪和男友计划搬去邻近县城更偏远的村落。而近两千里外的洞背,山下在修地铁,山上建起了重点中学,大小梅沙的海滩和凌空架起的步道,都会招来一些外来者。但周慧相信,山上大片的墓园和马峦山一带受到保护的动植物资源,能保障洞背的静寂,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会被城市的进击潮席卷。
图片
周慧在华侨墓园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两年前,不满于房租上涨的黄灿然搬去了30公里外的坪山仔村。他和周慧对我强调,他们并非要离群索居,只是不约而同地驻留在大城市边缘:“市中心太闹腾,大城市周边又能感受到它的辐射,人群也有边界感。”而回到老家,要应对所有的人情世故,繁文缛节,“断断回不去了。”
对周慧来说,现在很好。荷尔蒙撤退,细纹在颧骨之下显现,她依然精力饱满,也越来越认清自己,“你不可能比以前更丰富更敏锐,你已经过了所有的巅峰。时刻知道自己只是在一座城市的边缘,多重边缘中的一重,远眺一些东西。”
她说出书纯属意外,与写作关联不大。“重点还是不被干扰地写好东西。”面对纷沓而来的活动邀约,她并没有久未出门畅聊的“穴居人”的欢喜,反倒出奇地平静——从来不是一个努力刻苦、立志当作家的人,突然获得了一些肯定,而这两年自己没写多少,生出的倒是几分心虚。豆瓣上的评论,她速速览过,不会再倒回去看。公众号她也不想要再多新的关注者,“怕自留地被游人误入。”
她只希望不要那么懒,遇到难的阅读点不要用看视频回避。“未来我一定会继续写,不管出不出书。”前几周在江南某地的酒店,她读到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感动到头皮发麻,眼眶湿润,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写。
新书出炉一个月已经加印。若能再多印几次,还掉友人的债并非遥不可及。但她想得明白:还债就用卖房款,写书的版税要拿来买书、健身和他用。两者不可混淆。
见面那几天,周慧念叨最多的就是两个月后从6楼搬到8楼去的开心事。黄灿然不以为然,“别折腾了,现在不需要保持贫穷,该改善生活了。”她摇摇头,“楼上视野更好,房租还便宜500呢,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就两层,搬家我也全自己来,一分钱不用花。”她眼里闪着一丝狡黠和自得,还有满满的胜券在握。
(资料来源:北京方所、上海茑屋、长沙镜中的活动记录。感谢苏苏的大力帮助。)
邓郁
责编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