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我的散文的生命力来自于田野调查 | 大家

就散文写作这种体裁而言,作者太多,而优质名家少见。业内把刘亮程称为“20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而21世纪初,也有一名以书写乡村和自然领域题材而快速崛起的散文家——傅菲。
傅菲早年从事诗歌创作,十年之后搁笔。2002年四月,他的散文处女作《露水里的村庄》发表于《人民文学》,此后开始了井喷式高质量散文创作。诗人、散文家黑陶曾说,“2006年中国散文应该叫傅菲年,在刊物随处可见傅菲作品。”作为一名散文家和资深田野调查者,近些年来,傅菲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三十余部。
《蟋蟀入我床下》是傅菲在长期而细致的野外观察中,把自然和日常生活融合在一起而创作的全新散文集。全书分“蟋蟀在堂”“自牧归荑”“关关雎鸠”“爱有寒泉”“采采卷耳”五辑,四十余篇散文诗意丛生,极富自然趣味,以时序为时间纬度,视自然与乡间时俗为经度,写南方(赣东北)节令、物候变化、自然个体生命、人与自然的彼此贴近和关照。
傅菲擅从日常和平常入手,从生活的具体和层叠的烟火入手,深入事物的细理,刻写自然万物的风情、风度,传递自然、生命以及与生命发生的温暖情感,并以中国式的智慧探寻中国人的自我安慰和超脱,将人在自然中的惬意和自渡精准地呈现出来。
傅菲的散文中,对山川草木植物动物的关注与表达占据了令人惊异的比重,这在当代中国散文作家的创作中并不多见。如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江子所言,“他字里行间流布的风土与天色,哲思与情感,线条与节奏,喜悦与悲伤,是中国的,是当代的,是傅菲的。”
图片
得益于田野调查,开始写散文
“一个年过七十的大叔走在我前面,肩上搭一个棉布缝制的长布袋,低着头往山上走。布袋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半鼓半瘪。他脚上的布鞋半湿半干,他的头发半黑半白,他身上的衣服半灰半麻,他的脚步半轻半重,他手上的伞端举得半斜半正,落下来的油桐花打在伞布上,滚下来,落在背上,滚下来,飘飘忽忽落在台阶上。”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记者:
您最初是先进行了十年的诗歌创作,又转而写散文。这个转变的原因或者说契机是什么?
傅菲:
习诗十年,1998年以后,我搁笔了。我写不好诗歌,诗艺提高不了。当时我认为自己不会从事写作了,我没有写作能力。
2002年4月,我抽调到“市严打办”(临时机构)编简报。工作量不大,纪律十分严明。我在办公室“涂涂画画”,写了一组散文《露水里的村庄》,投给了《人民文学》,并于第八期刊发了出来,这是我的散文处女作,自此我开始写作。
记者:您专注田野调查是从何时开始的?田野调查和散文写作可以说是互相成就的关系吗?
傅菲:
2013年10月,我开始专注田野调查。我在自然领域和乡村领域的写作,依赖并得益于田野调查。我的散文所呈现出来的生命力,来源于此。田野调查给予我丰富的写作素材,给予我文字与生活现场相通,给予我鲜活、细腻、生活的细节,使得我开阔思路、深思当下,具有现实意义。
对我而言,田野调查是一项很有意思的生活方式,可以认识形形色色的普通民众,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物种,可以去往许许多多的偏僻之地。即使我不写作了,我也乐意去田野调查,这是我最高级的享受。
记者:
阅读您的散文,这些充满自然美学的文字会让我想到陶渊明、孟浩然的田园诗,令人松弛、安闲。您也经常在文章中引用古诗。诗歌对您的散文写作以及田野调查有什么有益影响或有效补充吗?
傅菲:
谢谢您的阅读。在自然文学写作上,我希望自己回归本我、真我,从生活的羁绊中解脱出来。但并非“隐居”,并非逃避现实。
在青年时期,我有过十年的职业化阅读。近十年,我很少阅读小说、散文,大多看一些“杂书”,但一直没有停止阅读诗歌(包含古诗词)。四十五岁后,我记忆力严重退化,能记下的古诗非常少了。诗歌,尤其是古诗,给我了古典的审美,给我了我湿润的语感。诗歌对我的写作影响很大,我的写作得益于诗歌的阅读。
图片
长期训练和写作自然而然形成的文字风格
在山中生活之后,我慢慢放下了很多东西,放下无谓的人,放下无谓的事,把自己激烈跳动的心放缓。其实,人世间也没那么多东西需要去追逐。很多美好的东西,也无须去追逐,比如明月和鸟声。风吹风的,雪落雪的,花开花的,叶黄叶的,水流水的。
——《鸟声中醒来》
记者:
在写作的各类体裁中,散文应该是最容易入门却又不容易写好的体裁。您是如何形成“人与自然的同频共振,并以诗性洁净的语言,精准地表达出来”( 2019年度储吉旺文学奖授奖词)这种风格的?
傅菲:
散文易学难工。其实,所有文体都是极其难写的。所有艺术门类的创作,都是极其艰难的。因为艰难,方显可贵。
我不敢说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您所说的“人与自然的同频共振,并以诗性洁净的语言,精准地表达出来”这个特性,是我写自然文学的特性之一。
我有自己的语言风格,有自己的腔调。这是长期训练和写作的结果,也与自己的审美、阅读史、经历、性格有关,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记者:
有的作家会觉得写散文“很消耗”,大意应该是没有充足的生活经历,题材会很快枯竭。您已经创作了很多散文,是如何确保写作素材源源不断的呢?
傅菲:
这个问题,在田野调查部分已经作出了回答。当然,这部分的回答是“确保写作素材源源不断”的主要回答之一,还有其他,如阅读、思考(认知)等。
深度挖掘写作素材、“盘活”素材资源,是散文作家必备的能力之一。没有这个能力,就无法从事散文写作。散文写作确实很内耗。
记者:
刘亮程老师被称为是继沈从文、汪曾祺之后20世纪最后一位散文家。在您看来,一个人的散文写作要达到什么程度,才能称之为“散文家”?
傅菲:
我不是文艺理论研究者,更不是“散文权威”,我没有能力也没这个高度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散文作家。
图片
更富哲思和自然气的新作
蟋蟀叫着,兮兮兮。月影上来了,印在窗户上,如一朵洁白的窗花。桂花树在轻轻摇动,沙沙沙。这时,才突然想起,这是农历十月十三了。我推开窗,月如水中白玉。扶着栏杆远眺,山峦如失散的马群,各自奔跑。安静了,除了虫鸣。
——《蟋蟀入我床下》
记者:
这本《蟋蟀入我床下》中收录的散文写作时间跨度是多久?比起您此前的作品,这本书又有了哪些新意和特色?
傅菲:
2020年是特殊的一年,我大部分时间在自己老家(上饶市郑坊镇枫林村)居住,与村人一起生活。2021年8月,我从上饶市来到德兴市大茅山北麓笔架山下客居至今。我喜欢去野外,河边、深山、田野、荒野等都是我常去的。我的窗外就是稠密、无垠的针叶林、阔叶林。我的生活就是买菜烧饭、读书写作、田野调查。《蟋蟀入我床下》就是在这样的日常情境下写出来的。
《蟋蟀入我床下》相较自己此前作品而言,从篇幅角度说,多了短章;从取材的地域、地貌角度说,更有广度,更丰富;从语体层面角度说,更富哲思和自然气息。自2015年以来,我出版的每本散文集都有较为集中的主题。我注重挖掘主题的深度。《蟋蟀入我床下》的主题就是“生活美学之书”,主要写时序之美、劳动之美、自然之美、生命之美。作为一个热爱书写自然的写作者,我生活的过程就是感受美、发掘美、提炼美的过程。 
记者:
我在《蟋蟀入我床下》中读到了很多快节奏生活的都市人不会注意到的大自然的细节。比如您观察到的“露水悄悄地在草尖凝结”。在日常,您一定也是一个非常敏感、善于观察的人?
傅菲:
应该这样说,我是一个对自然非常敏感的人,对自然的感受力比普通人会强很多。这是我多年田野调查的实践结果。善于观察是一个作家必备的能力之一。对自然的变化、对自然的色彩、对自然的个体生命、对气象的变化,我非常敏锐。
我的生活是慢节奏,我退守到属于“自己的领地”生活,“自己的领地”就是与大自然相近、相亲。我的日常应酬非常少,我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记者:徐敏 漫绘:孙婷婷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