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白日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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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记不得梦的内容,所以只能在清醒时做梦。想象这个悖论让我对想法和声音的失控产生了兴趣。”
碎片化的哼唱此起彼伏,21个荧光蓝灯条、8根垂坠水晶音箱线柱构成一片声浪秘境,星星点点的小扬声器悬浮在发光“藤蔓”上,邀你步入法国艺术家伊曼纽尔·拉加里格的沉浸式声音装置“清醒梦境”中……
2024年4月26日,“清醒梦境:声音的旅程”(I Never Dream Otherwise than Awake: Journeys in Sound)年度特展在上海西岸美术馆开幕,展示了近15件/组来自法国蓬皮杜中心的重磅馆藏,与中国艺术家的实验作品交织呈现,共同探讨声音的可塑性和它流动无常、多样化的传播方式。
“自1970年代起,蓬皮杜的新媒体艺术中心就开始建立‘声音’馆藏,多元内容包括实验音乐、声音装置作品等。此次展览主要展示21世纪至今以‘声音’为媒介创作的最新艺术实践,囊括当代艺术先驱和年轻一代艺术家。”据策展人马切拉·莉丝塔介绍,特展命名“清醒梦境”受到拉加里格的启发,“他那件神秘的蓝色沉浸式装置深深触动了我,他分享的近似‘白日梦’的概念引发了我的兴趣,‘清醒梦境’更像是一种隐喻,此次展览‘声音’传递了旅程的概念,它唤醒我们的感知和想象力,触达深层的记忆和情感。对我来说,‘清醒梦境’不是让我们脱离现实,而是指向一种更加清醒、明晰、锐利的感官状态,以不同的方式觉察我们所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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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曼纽尔·拉加里格,《清醒梦境》,2006声音装置,21个蓝色荧光灯条、8根水晶音箱线柱,110个扬声器、12个AIFF格式音频文件、法语版,6分20秒蓬皮杜中心,巴黎(Emmanuel Lagarrigue©Emmanuel Lagarrigue/图)
实地录音:静止的钟与消融的冰合成二重唱
西岸美术馆户外公共空间,国际声学领域重量级人物比尔·丰塔纳2024年新作《达赫施泰因冰川的寂静回声》带领观众开启这趟“声音之旅”。
“艺术生涯之初,我是一名作曲家,但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我能创作的音乐,而是当我感受到音乐性足以开启作曲时的心情,那些瞬间我周围所有声音都变成了音乐。”
丰塔纳1947年生于美国克利夫兰,在纽约学习哲学和音乐后,因其开创性的声音实验获得国际认可。他接受过作曲训练,曾跟随约翰·凯奇学习。1960年代末,受凯奇的思想和杜尚“声音雕塑”理念的影响,丰塔纳开始创作以聆听为构思核心的声音装置:他致力于在物体和场地中安装共鸣器,捕捉其空腔对周围声音的共鸣。丰塔纳曾创作过“寂静的回声”系列作品,用以聆听固定的钟振动时所发出的频率:例如2004年的伦敦大本钟及2018年京都寺庙的钟等。
2019年巴黎圣母院发生火灾后,教堂内的吊钟停摆止鸣,丰塔纳在几个吊钟上安装地震加速度计,钟本身不发出声音,但被放大的钟腔反射了城市声音的频率,形成回响。2022年,他又在奥地利达赫施泰因冰川捕捉了因全球变暖导致的冰雪融化的声音:一方面,丰富的振动频谱形成不断变化的谐波流;另一方面,洞穴中的水滴产生了一种敲击节奏。停摆的吊钟、消融的冰川,两场由人为造成的环境改变,在丰塔纳的声音编排中交织、共鸣,并以美术馆建筑作为声音的反射面,借助20个扬声器传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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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弗·比尔,《重生(1白雪公主)》,201416mm胶片,数字化,2分57秒©OliverBeer蓬皮杜中心,巴黎由蓬皮杜中心之友协会赠予,用于当代艺术项目,2014年(Oliver Beer Studio提供/图)
“丰塔纳使用精密的设备,捕捉人耳听不到的振动频率,这件作品播放的声音经由算法实时生成,又与户外环境融合,观众无从辨认声源。因此,在我看来,声音的传播是没有界限的,既能在环境中扩散,也能融合艺术与现实。”
据策展人莉丝塔介绍,“声音艺术”的概念作为一种学科或类别于1970年代末被提出,当时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有志于将空间中关于声音探索的艺术实践合法化,并于1979年举办了名为“声音艺术”的展览。“事实上,若向前追溯,杜尚早在1913年的笔记中就设想了一种‘声音雕塑’,同年,路易吉·鲁索洛发表宣言《噪音的艺术》,并开始制作特定乐器来调谐城市中的原始噪音。”她补充道,“丰塔纳的创作与实地录音的历史传统有关,也是此次展览中各种艺术实践的参考基础,实地录音的概念并非创造声音,而是去现实中捕捉现有的声音。中国艺术家孙玮、王长存的创作也采用了实地录音。”
孙玮创作的装置《声寺》位于西岸美术馆中庭,这是一组由三首电子乐组成的作品,邀请观众走进三个悬挂的声学帆布罩下聆听,探讨声音如何在个体与精神层面之间建立联系。孙玮热衷实地录音,尝试在作品中探索听觉频率的多样性,以及声音振动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装置《声寺》在线收集了频率为256赫兹和432赫兹的各种声音,并展示了一个转化后重新编排的版本,这两个频率是寺庙声音的特征,被认为有助于促进冥想,整个装置通过空间、建筑、环境和个体,构建出一个想象中的寺庙声音景观。
作为“中国声音小组”成员之一,王长存通过听觉调查和实地录音创作实验性作品。提及影音装置作品《瀑布》的灵感来源,据他说是一段偶然录制到的神秘音轨,“我对瀑布知之甚少,我见过一些小瀑布,但什么也没感受到,没有灵感的冲击和一丁点触动。多年后,我在整理实地录音时,听到了一个无法辨识的声音,我很困扰:为什么我会录下这个噪音?它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会挤进我的田野录音文件夹里,表现得像某种声音?”王长存对噪音和声音之间的阈值感兴趣,他为无心收集到的那个声音素材开发了一种视觉伴奏:七台阴极射线管电视机累叠成一道“瀑布”,几台显示器在没有信号的情况下持续播放某种声似“瀑布”的静态噪音,然而,“雪花”屏上却不时出现突如其来的条纹干扰,视觉和听觉仿佛两河汇流,面对任何能被频率场检测到的事物都表现得异常敏感,一切皆有可能被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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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窗,《饱食终日的我》,2018影音装置EVD、家庭娱乐设施(胡桃木柜、Atman电视机、扩音器、PC计算机、7个JBL扬声器、1个JBL低音扬声器、7.1环绕声系统、塑料灯罩、LED灯控制系统、镜子),尺寸可变,24分24秒
吹出蒲公英的“声形”;解构《白雪公主》;给交响乐“消音”
“图像的生命也许取决于一次呼吸,但是在这一息之中,它也汲取了力量,能在别处以不同的方式重生,最终成为超越图像本身的存在。”
埃德蒙·库肖和米歇尔·布雷特分别生于1932年和1941年,曾是法国数字创作的关键人物,作品《蒲公英》展现了他们在声音信号和数字动画交互性方面的开创性实验。早在1988年,他们曾与人共同创作了第一件互动作品:一片羽毛浮在空中,当观众对着麦克风吹气时,“羽毛”会随着观众的呼吸飘扬起伏。两年后,他们又设计了一朵虚拟蒲公英,作品最终进化为展览现场动人的互动装置《蒲公英》:该作品由一个交互式控制论设备组成,设备通过麦克风捕捉观众的呼吸并做出反应,影像展示了几株虚拟蒲公英,随着观众的呼吸,许多蒲公英小伞飘散开去,在风中起舞。这些图像并非预先录成,而是根据实时动态模拟生成,因此,产生的图像是虚拟对象与外部元素(观众的呼吸)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它们栩栩如生,随着每一次新鲜的呼吸,每位参与的观众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图像。
在声音艺术实践中,视听关系一直是经典议题。针对图像与声音的完美同步,不少艺术家对协调视觉和听觉的模拟技术提出质疑,进行实验。例如英国80后作曲家兼艺术家奥利弗·比尔呈现的作品《重生1(白雪公主)》,针对迪斯尼公司1937年出品的第一部有声动画长片《白雪公主》,比尔邀请了来自法国东南部不同学校的500名儿童参与,进行了一次大胆的集体改编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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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玛·察巴尔,《陌生人》(静帧),2017单通道影像,11分34秒,循环蓬皮杜中心,巴黎(艺术家提供©Naama Tsabar Studio/图)
比尔选取了动画片中白雪公主为小矮人们准备馅饼的经典片段:她畅想着爱情,轻唱着“有一天我的王子会到来”,直到看见乔装成老妇人的邪恶皇后出现在窗前,瞬间吓得无法动弹。比尔将该片段中的每帧画面都截取出来,去除色彩,随后将画面印刷品交给孩子们,让他们按照喜好自由着色。通过重新组合所有被孩子们诠释过的图像,比尔创建了一个全新的动画蒙太奇,成品透出欢乐又混乱的气息,完全不见自然主义痕迹,充分展现出每个孩子的独特个性。影像的声音部分,比尔采用原声歌曲的17种语言版本进行重组改编。迪士尼工作室的催眠元素向来以魔术般的声画同步著称,眼前这件作品的解构实践则展现出观众的多重个性,释放出童话故事蕴含的令人不安的陌生感。
耳朵中的鼓膜,是人体进化过程中最古老的印迹,这是一种原始的阈限,一扇通往另一种感知方式的大门。步入“清醒梦境”展览现场,多件作品邀请观众侧耳倾听,与声源建立亲密的关系:任何声音的微小事件都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反馈和颤动。
中国艺术家、作曲家兼表演者杨嘉辉关注听得见和听不见之间紧张微妙的关系。他的作品“消音状况”系列始于2014年,表演者需遵守一个特殊规定:在消音状况下表演一段音乐或舞蹈。在作品《消音状况#22:消音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2018)中,杨嘉辉让一个所有乐器都经过消音处理的交响乐团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随着音乐消失,演出呈现出另一种不曾被感知的声音景观:琴键的咔嗒声、乐谱翻动的沙沙声、琴弓在琴弦上的摩擦声……作品呼应了“沉默即音乐”的概念传统,约翰·凯奇1952年的《4分33秒》正是其响亮的宣言。
“我在学生时代演奏低音提琴,演奏内容并不多,很多时间都是为即将演奏的段落做好心理准备,我会无声地弹奏将要演出的段落。当时我曾想象,如果整个乐团都这样做,会是什么情景?”通过这种无声的诠释,杨嘉辉对交响乐团演奏形式的等级系统进行反思,当主导声音被消除后,观众置身乐团中央,能清晰感受到此前微小、不被注意的声音,观察乐手的身体动态和表情,某种程度上,每位演奏者的表演活动都得到了平等的呈现。
“‘消音状况’是一件探索‘沉默’概念的复杂作品——因为真正的静音并不存在。”莉丝塔指出,“这件作品的美妙之处在于,即使进行了消音处理,观众仍可‘听到’能量和强度,体会演奏被推向极致时声音潜在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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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滔,《鸡同鸭讲,猪同狗说》,2005,数字录像,4:3,彩色、有声,6分钟(艺术家及维他命艺术空间提供/图)
让乐器叛逆“游行”;“迷幻频率”与“声波网络”
自20世纪前卫艺术诞生以来,视觉艺术家对声音的兴趣经常表现为对乐器概念的拓展。“清醒梦境”现场也呈现了不少当代艺术家对乐器的改造和创新,他们希冀以此获得前所未有的声音。
日本艺术家毛利悠子在综合媒体装置《游行》中,将日常物品和数件乐器并置,组成一个自动化的不协调的铜管乐团,电动装置令这些物件遵循精确的乐谱运行,生成一系列运动并发出各种声响,叛逆又荒诞……整件戏剧化的作品仿佛一则寓言:在看似自主的有机系统中,生活中的偶然和意外不断重演;在作品《陌生人》中,年轻的以色列艺术家纳玛·察巴尔发明了一把背对背相连的“双人”电吉他,现场视频呈现了两位女性演奏者,她们试图克服个体性,通过不断交流与角力,在同一件“乐器”上完成演奏。莉丝塔的评价是,“艺术家通过开发新型乐器改变了演奏形式,乐器的镜面效果与两位演奏者的镜像位置形成呼应。作为乐队主角,吉他手通常由男性独自演奏,这件作品由两位女性共同演绎,亦是某种宣告。”
如果说古老的音乐能使人进入深层意识,那么当今的流行乐则以独特的“迷幻频率”激活了集体能量。哈桑·汗是一位自学成才的艺术家和音乐家,曾修习比较文学,目前定居埃及,他的作品《珠宝》是一件迷幻的影音装置:伴随动人的阿拉伯旋律,开场出现一条闪闪发光的鱼,随着配乐推进,这个让人着迷的古老生物分解成数字化的符号,在一个抽象空间,两个男人踏着节奏面对面跳起舞来……哈桑·汗在配乐中引入充满城市能量的电子沙比音乐,这种音乐曲风在夜店、婚礼或聚会等不同场景广泛流行。视频中两个男人的对舞仿佛悬浮在时间之外,随着交流展开,能看出他们代表不同的社会阶层,这段精心编排的对舞,灵感来自艺术家在开罗街头看到的一幕:两个背景迥然不同的男人,在对峙中既充满戏剧张力,又富于梦幻诗意。莉丝塔解读道,“在这件作品中,观众可以看到声音如何发挥其社会功能,电子沙比的节奏感和舞动性很强,因为这种音乐深受喜爱,它打破了阶级的观念,把所有民众汇集到一起,视频中的配乐和对舞巧妙地探索了社交动态与权力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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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莉·赫恩登和马特·德莱赫斯特,《我在这儿17.12.29225:44》,2023,由人工智能生成的数字录像,5分35秒蓬皮杜中心,巴黎(Holly Herndon©Mathew Dryhurs/图)
从声音雕塑到音乐环境,从视听实验到发声行为,“清醒梦境”媒介云集。由社交网络和AI组成的虚拟空间是一个变幻不停的数据库,各种新的创作方式也在这个巨大的信息流中不断形成。霍莉·赫恩登与马特·德莱赫斯特的数字动画《我在这儿17.12.2022 5:44》就是一件使用人工智能编排的作品。赫恩登是一位音乐家,她的搭档德莱赫斯特是一位影像艺术家。作品源自一段真实经历:赫恩登生下孩子后,陷入长达一周的昏迷。德莱赫斯特录制了赫恩登苏醒后的记忆,作品中的画外音讲述赫恩登的经历,图像则是根据这些叙述由生成式AI生成,其模糊感的画面视觉化了这段幻梦。从这件作品“可听/可读”与“可见”之间的转换过程中,观众可以感知个人记忆及其输出工具的模糊易变。
在展览接近尾声的部分,观众会看到中国艺术家陶辉聚焦社交网络狂热的视听装置作品《跳动的原子》。陶辉从日常收集的一些个体、集体或虚构的记忆中汲取灵感,将其融入自己的视频和装置作品中完成叙事。整件作品将一位晚会歌手与众多彼此没有实际联系的短视频片段交叉呈现,就像人们平日刷短视频的互动方式。正如其标题所强调的,《跳动的原子》将目光投向“声波网络”冲击下社会的原子化,令人反思某种错位现象:人们在虚拟世界日益频繁的交流,导致的却是现实生活中愈发严重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