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桩立下、抗议声起,大主教领导下的抗议会否再掀亚美尼亚政治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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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2日至13日,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人们在埃里温市中心举行抗议活动。  本文图均为 视觉中国 图
4月23日,随着第一根界桩设立,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围绕纳卡地区延宕三十余年的争端似乎走向结束。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宣布,亚方将归还上世纪90年代占领的四个边境村庄,以期达成和平协议。
然而,近两个月以来,亚国内抗议活动不曾停歇。在支持者眼中,划界与和谈能够避免流血冲突再次发生。而在反对者看来,放弃边境村庄无异于“叛国”。在塔武什州,生活在划界工作涉及的四个村庄的民众对未来忧心忡忡。与此同时,一场名为“塔武什为了家园(Tavush for the Homeland)”的抗议活动在亚首都埃里温持续至今。
在要求帕希尼扬下台的呼声中,来自亚美尼亚使徒教会塔武什教区的巴格拉特·加尔斯坦扬大主教逐步迈向亚政坛前台,并被许多反对派人士推崇为帕希尼扬的继任者。而这也是自1991年亚独立以来,该国首次发生由教会人员领导的抗议活动。
6月12日,就在帕希尼扬宣布与阿塞拜疆的和平条约已接近完成之后,埃里温再度举行抗议示威活动,警方与抗议者之间一度爆发冲突。加尔斯坦扬当日表示,自己已要求与帕希尼扬见面,讨论后者“和平离开的条件”。
亚美尼亚政治经济战略研究中心主席本雅明·波戈相(Benyamin Poghosyan)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称,加尔斯坦扬神职人员的身份能够帮助其团结政府的反对者,但他没有长远的政治目标。在其支持者看来,他只能充当“过渡”角色。
而在抗议持续的同时,帕希尼扬再次将指责的矛头对准集安组织,称联盟成员没有履行义务,而是“计划与阿塞拜疆对亚发动战争”。
6月12日,帕希尼扬在议会表示,亚将离开集安组织,且“不会回去”。亚外长米尔佐扬随后澄清称,总理并没有说亚方现在就准备退出集安组织,而指的是亚方将自己决定何时退出。13日,帕希尼扬再度就此事发声,称在冻结与集安组织关系后,退出该组织是“合乎逻辑的步骤”,时间将由亚做出决定,“也许在一个月内,也许在一年或三年内”。
对于亚方表态,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回应称,俄将继续与亚合作,以明确亚在集安组织问题上的立场,并表示希望两国“坚持伙伴关系和同盟关系”。
新华社曾在报道中写道,苏联解体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因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纳卡)地区归属问题爆发战争。虽然两国1994年达成全面停火协议,但因纳卡问题处于敌对状态,武装冲突时有发生。2023年12月,阿塞拜疆总统府和亚美尼亚总理府发表联合声明表示,两国重申有意在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原则基础上实现关系正常化并达成和平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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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2日至13日,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抗议期间警察在政府大楼外站岗。
从“革命者”到“背叛者”
对于帕希尼扬来说,街头抗议并不陌生。2018年,执政十年的亚美尼亚前总统萨尔基相欲借由总统制向议会制转变之机完成“华丽转身”,以总理身份谋求连续执政。然而,由于未能解决亚社会经济问题,萨尔基相在反对声浪中被迫辞职。当时,记者出身的帕希尼扬走在了抗议活动前线,并最终在“天鹅绒革命”的浪潮中成为亚美尼亚总理。
两年后,曾经的抗议领导者变成了抗议所针对的对象。2020年9月,在纳卡新一轮战火之下,阿塞拜疆逆转上世纪90年代的战场颓势,占领纳卡地区重镇舒沙。面对战场失利,亚反对派及其支持者一度试图通过持续不断的街头抗议迫使帕希尼扬辞职。此后几年间,随着亚方承认纳卡地区归属、阿塞拜疆2023年在纳卡地区发起“反恐行动”,反对派曾多次做出相似的尝试,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
2024年4月,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依据1991年《阿拉木图宣言》开始了边界划定的实际流程,亚方同意向阿塞拜疆移交塔武什州四个村庄的管辖权。帕希尼扬多次表示,划界对于降低安全风险具有重要性,然而反对者则认为,帕希尼扬的政策是对国家的“背叛”,是对阿塞拜疆的“单方面让步”,因为阿方不愿按照《阿拉木图宣言》撤出上世纪90年代初和2021-2022年占领的亚方领土。此后,新一轮针对帕希尼扬政府的抗议活动爆发。
波戈相向澎湃新闻分析称,塔武什州的事态引发新一轮抗议活动,也是四年来积累的不满的集中体现。2020年亚方在战场失利后,包括在2021-2022年持续的边境冲突中,亚政府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支持纳卡地区,且在2023年9月之后同意接受新的现状,使得民众心中对政府的不满持续发酵。
除了来自抗议者的挑战外,帕希尼扬所面临的另一个新风险,来自去年9月后被迫离开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波戈相提到,亚政府迄今为止没有提及纳卡地区的未来以及自纳卡地区返回的亚美尼亚人的权利问题。独立记者亚历山大·阿塔松采夫(Alexander Atasuntsev)日前也在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撰文称,自2023年阿塞拜疆接管纳卡拉地区后,有超过10万名难民来到亚美尼亚,这加剧了帕希尼扬面临的危险。
“对于一个只有300万人口的国家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虽然纳卡居民一直是亚美尼亚公民,但他们以前不能在选举中投票。可是现在,他们可以影响政治——而且他们对现政府几乎没有什么好感。”阿塔松采夫写道。
尽管面临诸多压力,但帕希尼扬坚持推进亚阿两国和谈。6月12日,帕希尼扬表示,与阿塞拜疆拟议的和平条约文本已经“相当成熟”,经过“调整”后可以签署。然而,亚阿和平之路似乎仍有阻碍。
此前,阿塞拜疆多次要求亚美尼亚删除宪法中提及亚《独立宣言》的内容,该宣言呼吁亚美尼亚和纳卡地区实现统一。亚方则对此回应称,埃里温和巴库都从对方的宪法中看到了“建立持久和平的障碍”,但宪法修改问题并不是两国谈判的主题。
6月6日,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重申了阿方立场,即只要亚美尼亚现行宪法保持不变,就不可能签署和平协议。12日,帕希尼扬对此做出最新回应,称亚方不能接受对于修改宪法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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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6月13日,亚美尼亚埃里温,加尔斯坦扬大主教(中)在政府大楼外举行抗议。
从教会到政坛
今年4月以来的抗议活动被认为是2018年“天鹅绒革命”以来亚美尼亚规模最大的抗议浪潮。与2020年以来的数次抗议相比,加尔斯坦扬大主教的出现让此次抗议显得尤为特殊。由教会人员领导的反政府抗议活动,在亚美尼亚历史上尚属首次。
加尔斯坦扬是亚美尼亚使徒教会塔武什教区的负责人,曾在英国和加拿大接受教育。在此次抗议中,他使用了与帕希尼扬在“天鹅绒革命”中如出一辙的策略。当年,帕希尼扬及其支持者从亚第二大城市久姆里向首都埃里温进发,最终一举掌权。如今,加尔斯坦扬组织了类似的游行,从他的家乡塔武什一路行进至埃里温。非政府组织提供的数据显示,5月9日,埃里温抗议活动现场人数一度达到3.2万人之多。
加尔斯坦扬的积极活动,引发了外界对于教会在此次抗议背后作用的猜测。根据亚宪法规定,亚美尼亚使徒教会为该国教会。尽管实施政教分离政策,但宪法承认使徒教会在人民精神生活、民族文化发展和民族认同维护中的特殊使命。
2020年亚美尼亚在纳卡战争中失利后,使徒教会与政府间关系日趋紧张。全亚美尼亚大主教加列金二世曾多次公开批评帕希尼扬对纳卡地区的立场,而帕希尼扬也不再参与教会的重大活动。2024年新年之际,加列金二世的年度讲话没有在亚公共广播公司播出,这也是该国独立以来首次出现这一情况。
在今年6月12日的抗议中,警察与抗议者之间爆发冲突。路透社援引亚内政部消息称,79名民众受伤,98人被拘留。另有警方官员向俄媒表示,共有17名警察受伤。帕希尼扬随后公开表示,“由全亚美尼亚大主教和(前总统)科恰良领导的运动的成员袭击了警察。”加尔斯坦扬则称,抗议运动的参与者丝毫没有占领建筑物或冲破警戒线的意愿,“追究骗子的责任并让他辞职”是唯一的目标。
无论教会是否对此次抗议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加尔斯坦扬的出现似乎都让在2020年后陷入冷漠及失望的亚美尼亚社会泛起了一丝波澜。波戈相分析称,由于亚美尼亚人对政治家和政治人物缺乏信任,许多人走上街头抗议。然而,当大主教开始领导这场运动时,其身份并非政治家,而是神职人员,这改变了许多人的想法。
“教会在亚美尼亚受到尊重,因为在过去的1700年里,教会在保护亚美尼亚人的身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大主教能够团结亚美尼亚许多对政府政策不满的人。”波戈相说道。
值得注意的是,加尔斯坦扬拥有加拿大与亚美尼亚的双重国籍,使得他在亚现行法律之下无法担任总理一职。不过,加尔斯坦扬曾暗示自己愿意放弃双重国籍。他还曾提到,在与各政党和社会各界代表会面时,各方表示愿意提名其成为“候选总理”。
加尔斯坦扬在此次抗议活动中发出的关键信息是,帕希尼扬曾多次被阿塞拜疆“击败”,无法进行成功的谈判,只会向阿做出更多让步,这在亚社会引发了一定共鸣。但波戈相指出,加尔斯坦扬没有长远的政治目标,其支持者认为他只会是临时总理,最多执政一年,随后就应组织自由公正的议会选举,选出一个新的五年任期政府。
此外,加尔斯坦扬曾提到,在与各政党和社会各界代表会面时,各方表示愿意提名其成为“候选总理”。然而,议会内反对派力量同样薄弱。在议会中,帕希尼扬所在的执政党占107个席位中的71席。也正因此,有分析认为,抗议活动最终仍将逐渐消失,唯一的问题是这将以和平形式还是激进形式结束。此外,在担忧可能发生新战争的民众眼里,较之极有可能对阿塞拜疆持更强硬态度的反对派人士,推动和谈的帕希尼扬似乎仍然是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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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24年5月20日,亚美尼亚塔武什省,在与阿塞拜疆正在进行的边界划分中,警察封锁了道路。
“不再幻想,也不会烧毁桥梁”
与纳卡冲突后亚国内争论同步发生的,是亚美尼亚与昔日外部盟友的渐行渐远。
苏联解体后,纳卡归属问题成为亚阿两国争端的焦点。2020年9月,两国因纳卡问题爆发新一轮冲突,后经俄罗斯斡旋宣布全面停火。2023年5月,帕希尼扬宣布亚阿两国已就互相承认领土主权完整达成一致,并称亚方考虑承认纳卡地区归属阿塞拜疆。同年9月,阿塞拜疆宣布为恢复宪法秩序在纳卡地区展开“反恐行动”,并最终获得纳卡地区的控制权。
今年4月,俄维和部队开始提前自纳卡地区撤离。6月12日,阿塞拜疆发表声明称,俄维和人员已完成撤离行动。俄罗斯《生意人报》报道称,这是俄维和人员“首次自愿离开后苏联空间国家领土”。俄罗斯军方提前离开的事实表明,莫斯科和巴库在非公开场合达成了一致,“问题是巴库承诺的回报”。
随着纳卡归属尘埃落定,亚阿两国着手推进和平条约,并在今年5月就双方边境有争议的部分达成协议。与此同时,亚多次指责俄未能提供安全保护,今年2月宣布冻结与集安组织关系,随后要求俄边防人员撤出埃里温机场。
6月12日及13日,帕希尼扬两度发声,称在冻结与集安组织关系后,退出该组织是“合乎逻辑的步骤”。他同时表示,亚美尼亚将自行决定实施这一步骤的时间,“也许在一个月内,也许在一年或三年内”。
不过,据亚美尼亚国家通讯社6月13日报道,帕希尼扬当日在议会发言中表示,如果白俄罗斯退出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或者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向亚美尼亚人民道歉,亚美尼亚与集安组织的局势“可能发生变化”。此前,帕希尼扬称,卢卡申科说自己参与了2020年44天纳卡战争的准备工作,“相信并希望阿塞拜疆将取得胜利”。帕希尼扬同时强调,在卢卡申科担任总统期间,他和亚美尼亚的任何官方代表都不会访问白俄罗斯。
俄罗斯知名政治学家卢基扬诺夫认为,亚安全体系过去以与俄关系为基础,旨在保护自己不受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的威胁,而纳卡地区是所有这些问题的中心。如今,没有了纳卡地区,亚与巴库和安卡拉的关系也趋于平和与正常化。在这种情况下,埃里温不再需要俄罗斯的安全保障。
在对俄罗斯的失望之下,亚美尼亚开始寻求外交的“多元化”。无论是在亚阿和谈过程中转向西方平台,又或是与美国、法国等加强防务及各领域合作,都被视为亚美尼亚“向西转”的标志。但波戈相坦言,目前没有国家做好准备,愿意向亚美尼亚提供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安全保证。
目前,俄罗斯在亚美尼亚主要军事存在是位于距离首都埃里温120公里的第二大城市久姆里的第102军事基地。波戈相认为,俄在亚军事基地,以及亚在集安组织中的成员资格,是俄眼中两国关系的“红线”。“如果亚美尼亚采取措施将俄罗斯军事基地赶出亚美尼亚或退出集体安全条约组织,就会被俄罗斯视为越过“红线”。然而,亚政府目前无意采取此类措施。”
对于近期亚方针对集安组织的声明,波戈相分析称,帕希尼扬此前表示亚已冻结其在集安组织的成员资格。然而,这只是政治声明,因为没有实现这一目标的法律途径。从法律角度看,亚目前仍是集安组织的正式成员,而帕希尼扬也表示,亚将自行决定何时退出该组织。这就可能造成亚在未来许多年中仍将是集安组织成员,但不会参加该组织活动。
长期关注高加索局势的独立专家杜布诺夫(Vadim Dubnov)也认为,亚俄目前均未准备好真正冻结两国关系。
“普京和帕希尼扬都明白,两国近年来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战略联盟的‘神话’之上的。对帕希尼扬来说,没有必要继续幻想,但也没有必要烧毁桥梁。克里姆林宫则明白,亚美尼亚要真正转向西方,而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转向,就必须进行大规模的内部改革,而帕希尼扬似乎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至少现在是这样。”杜布诺夫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