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不恶,996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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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小西
前两天,有位朋友给我转了一篇文章,说:“小西,你看看吧,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吧。”
我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位公号主写了篇名叫《首恶秦晖,当之无愧》的文字。
光看名字,你以为文章批判的秦晖老师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但点开文章一看,发现其实无非观点之争。
这位作者是传说中的本土奥地利学派(俗称“土奥”)的民间经济学家,他就特别看不惯秦晖等人对996发展模式的批评,声称秦晖们“既不是富士康的工人,也不是互联网大厂的员工”,所以无权批判996加班的工作模式,而他又觉得996工作就是好!既然劳动者愿意把自己的劳动力卖掉,企业主愿意买,那么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怎么干是双方的事,他人无权干涉!
文章还有对秦晖等知识分子很多咬牙切齿的恶毒咒骂,这里我就不提了,转述一遍,我都觉得脏了这篇稿子。
有读者问我怎么看,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篇文字,有点当年村里二流子“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意思。
秦晖先生不在国内舆论场上发声很久了,就是还发声,估计也不屑于屈尊跟一个民间经济学家讨论他是不是“首恶”的问题,类似科学家不会跟你争论火箭要不要烧煤,太掉价了。
所以作者是在跟一个他明知道不会和他还嘴的人进行辩论。属于典中典的对着空气输出,柿子捡软的捏。
但更有意思的是,作者把自己打造成替996的工人发声的人,他指责秦晖是在书斋里写文章的,没有去富士康996地加过班,所以不知道那些工人怎么想。
可这位作者,我受累问一句,你这么说的时候,想过你自己的立场吗?
秦晖不是996的工厂工人,你就是了吗?你就有权代表这些工人给996做定性,说996甚至007就是好,就是棒了?
你自己不也是一个在书斋里根据自己信奉的经济学理论构思文章的“臭知识分子”吗?你有什么资格在这个问题上指责秦晖呢?
所以我觉得,揪住别人“是知识分子,不是工人”就说他无权代表996打工人说话这种辩论手法,既错得离谱,又有点下三滥。
01
实际上,但凡不是“村里昨天刚通上网”的人,就应该知道吐槽996工作制的风潮,最早就是打工人们自己掀起来的。“干996,住ICU”的调侃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还有前两年,《年会不能停》里“大家都是自愿加班,请你出去也这么说”的梗,为什么逗了那么多人心酸的苦笑?你难道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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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会不能停》剧照(图/视频截图)
这些名梗的热传,难道不已经表明了打工人们对996的真实态度了吗?怎么着?难道非得让打工人们如您一样写一篇长篇大论,论证996有多么合理、多么伟大,你才愿意承认他们能代表自己?不然就都被你代表了?
躲在书斋里,用自己狂信的某种理论去臆测打工人对996真实态度的“知识分子”,只怕不是秦晖先生,而是另有其人吧?
深切建议这种人,上上网,或者像我们这些真正被割过韭菜的90后一样996、007地干上几年,再去发表什么“996天经地义”的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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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视频截图
切入讨论正题:“只要劳方和资方你情我愿,怎么买卖都是合理的,他人(包括公权力)无权干涉!”这个朴素的道理,是那篇文章批判秦晖、捧996的理由,也是土奥在绝大部分时候说理论时所能把住的唯一法门。
可是这个看似崇尚绝对自由、能够获得大量拥趸的主张,稍加推演,你就会发现它是似是而非,甚至细思极恐的。
假如我们真的认可“只要你情我愿,怎么买卖都合法”,让法律管束从一切的类似活动中退场,那么首先发生的,当然是土奥们梦想的,打工人为了多赚一点生活费(甚至不是为了多赚钱,而只是不丢工作),不顾健康地、无限度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
那么紧接着,那些青春靓丽,或者哪怕稍有姿色的男女打工人,会不会觉得,哎呀,反正横竖都是你情我愿地卖,还不如直接陪老板睡一觉来得方便快捷呢。
换而言之,就是996如果放开了,卖淫嫖娼是不是也要合法化?
哦,对,土奥们一直支持卖淫嫖娼合法,因为他们觉得这样你情我愿。
那再进一步的,那些没姿色,或者觉得卖淫嫖娼还卷得不够狠,挣不到足够钱的人,会不会想,既然我横竖要卖,那要不然我出租个子宫,给人做代孕吧!或者人有两个肾,我卖出去一个也能活,那我卖一个算了!
换而言之,也就是代孕、人体器官买卖是不是也是合法的?
这时候土奥们又会说,这个我们也一直支持啊!代孕、人体器官买卖,就是应该合法。
好,那我们再下推一层,假如有个人觉得,代孕、器官买卖实在还是不过瘾,反正这么受穷地活着,我也没意思了,我要安乐死!(好像安乐死也是土奥们支持的)死前基于自由自愿交易的原则,我可以出卖自己的生命权吗!
于是他到街上去举个牌子,说:“请给我××××元,我的余生愿意做你奴隶。”
请问,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土奥们还敢硬着头皮说:对!这就是我们为世界规划的人间天堂吗?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睁眼瞎说,我知道在一个但凡理智正常一点的人眼中,这就是个人间地狱。
通往地狱的大门口,往往是用鲜花装饰的,只是这扇通往地狱的大门口,朴素到居然连鲜花都没有,只有一面“土鳖奥地利学派”的招牌。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02
让我给土奥和即将被他们那套理论忽悠的受众普及一个法哲学的常识:
我们通常所谓的“权利”这个东西,其实也是分两种的。
一种是可让渡的,比如说物权、财权、产权,这些东西可以根据公平自愿的原则进行自由交易。而这种交易则是构成自由贸易和市场繁荣、创造财富的动力源。
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些权利,它是不可让渡的,这些权利往往是生命权和它的诸多延展:生命权、健康权、肢体和尊严完整权、人格独立权……
对于这些权利,法律是不允许你为了仨瓜俩枣把它们出卖出去的,所以你看到今天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法律都不允许有奴隶,甚至哪怕只是契约奴合法化,都不允许买卖生命权,绝大多数国家都有劳动法,有最低工资限制,不允许996甚至007地加班。
所有这些法律措施,都是归根结底,都是在守住那些不可让渡的权利的红线。
那么为什么人类,不能像土奥们所鼓吹的那样,把可让渡权利和不可让渡权利混为一谈呢?
我懒得多写,只说两点最重要的原因。
首先,诚如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自由只有在对自由的约束存在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存在。而对不可让渡、不可放弃的权利的界定,也是法律对自由保障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享受那些可让渡权利所换得的幸福感的基石。
说得简单点,就是法律在保障你“有命挣,也有命花”。
欧亨利的小说《麦琪的礼物》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看过没有,故事讲述了一对相爱的夫妻,丈夫把自己的金表卖了,给妻子买了一个配得上她那头秀发的精美梳子。而妻子卖掉了自己的秀发,给丈夫买了配得上他那块金表的白金表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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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电影《麦琪的礼物》剧照(图/视频截图)
这个故事在这个“巧合的悲剧”下其实是有一个深刻道理:人世间每一种享受的背后,都对应着一种基石。
只有你不聋,你才能去听音乐会,只有你不瞎,你才能够去看电影,只有你保持健康的身体、有充足的闲暇时光,你赚到的那些工资,才能真正给你的人生带来有价值的享受。
996甚至007这种工作方式的残酷之处在于什么?在于它完全剥夺了一个打工人为人所应获得的闲暇,享受乃至健康。
打工人们在职场甚至“血汗工厂”里天天卷生卷死,没有任何闲暇和娱乐的时间,只想着自己将来有一天攒足了钱,能买多大的房子,过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工作方式完全无法创造内需的事儿我们就不提了。
单说一点,就这么不计工作强度地干下去,突然有一天,打工人发现自己干不动了,一查,发现是积劳成疾引发的绝症。要是真的实践“工作996、生病ICU”了,你让他怎么去看待这个世界,他走过的这一生?
这是一个比《麦琪的礼物》残酷一万倍的现实,而这样的故事,可能每天都在发生。
当然我知道,土奥们一定会说:工人们996多干活就可以致富啊!等到他们有了钱就不用996了,就可以享受生活。
但很不幸,这是一个非常荒腔走板的推论。由此我们就可以谈到法律为什么要设置不可让渡权利的另一个原因了——防止恶性内卷。
什么是恶性内卷?
听说过那个笑话吧——假如岳不群公开了辟邪剑谱,会怎样?
在没有法律可以规定“不许自宫练剑”的前提条件下,所有“想上进”的武林后辈都会自宫,人人都没了身下二两肉,而学了一套辟邪剑谱,最后天下第一却只有一个。这就是恶性内卷。
所幸,现实世界不是小说里的江湖,我们可以用法律规定大家“不许自宫练剑”,这就是近代社会要废除奴隶制,现代所有国家都要出台劳动法,规定最低工资和最高工作时长的原因。
劳动者的休息权与健康权,是他们生命权的延展,而生命权是不可被让渡的。大家从一开始就不要琢磨什么切二两肉,当天下第一的事。
古罗马历史上就有过这样一个故事,在罗马共和国建立初期,罗马公民大多是自耕农,公民兵有极强的战斗力。可是这些自耕农却慢慢发现,随着国家的强盛、版图的扩张,他们的生活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最终,大量自耕农破产,罗马共和体制随之崩溃,国家走向帝制,最终陷入混乱。辉煌的古典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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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那么为什么罗马自耕农们成为了失败者呢?
答案是,由于罗马在对外战争中屡战屡胜,战争俘获了大量的人口作为奴隶,只有有钱有势的贵族们可以大批量地蓄奴,让他们集体劳作。集体劳作的奴隶相比自耕农是有无与伦比的生产优势的,哪怕抛去集约化生产不谈,单从劳动力价格上看,想过三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的自耕农,哪有用完就扔、累死无算的奴隶们更能卷?
所以自耕农要想在这种环境中生存,只能对标奴隶的工作强度和生活水准,而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只有破产去当罗马城里的乞丐这一条路可走。
在法律不保障最低工资、不限定最高工作时间的“纯土奥状态”下,一个社会里的劳动力价格是遵循“木桶原理”的,也就是出价最低的那个996卷王会定义这个社会的工作方式。
而土奥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骨子里,其实是比他们所批判的那些理想主义者更理想、伪善知识分子更伪善的人。
因为他们所梦想的那种通过市场供需自然调节劳动力价格,让它达到一个劳动者能够接受的水准,只有等某一天人类彻底大同了,全人类都得到解放了的时刻才有可能实现。
否则只要那些欠发达国家里连饭都吃不饱的人还存在一天,工作机会就将向人权保障程度最低,工作最卷的那些国家和地区流动。身为劳动者,你不想让你的工作流走,你就只能参照前者的模式去卷生卷死。
现代法律不会允许一个人去当奴隶,哪怕你自愿也不行,因为只要还允许奴隶存在,大家就都有风险在恶性内卷里成为奴隶。
同理,包括我国在内,所有现代国家的劳动法都规定了最低时薪、最高工作时长,为什么?就是为了防止劳动力市场的“真空塌缩”。
而一个社会给劳动者尊严和体面的生活,是可以反过来促进企业和社会良性发展的,这一点我在昨天的文章《德国的工业,为什么搬不走》中已经聊过。德国的“工人贵族”们非但没有毁掉他们的工业,反而创造了德国工业无法复制的奇迹。
03
行吧,文章写了四千字,我觉得把道理讲得够清楚了,愿意懂的人应该懂了,不愿懂的人,永远不会懂,因为他们就想用那些偏执的观点、嗜血的口号,去哗众取宠,贩卖情绪。
我想说,哪怕别的都可以不提。至少《首恶秦晖,当之无愧》这种题目和与之相配套的那种咬牙切齿、恨不得除对方而后快的文风,实在是让我看了很不舒服。
我觉得想做学术争论,你就说学术争论的事。完全没必要把这种的纯空对空的探讨搞得如此你死我活,弄得跟某些特殊时代的大字报和阶级斗争一样。
实话实说,我觉得无论秦晖先生还是土奥,其主张在可预见的未来都没有在中国付诸实践的可能性。
就为了这么个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事儿,你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有这种语言,这么高举高打,又是“首恶”又是“邪说”的……你至于吗?
有这种残忍心性和斗争思维的人,甭管他们主张的是什么,真让他们“大柄若在手”,怎么能指望他们在实践自己热爱并狂信的理论时,能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有半点怜悯和人道?
你不同意他就是恶,说出点道理和名气就是首恶,不同意他观点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是死不足惜。
所以我和人交往的原则是:你先甭急着说你有什么主张、什么能力,我想先看看你说话做事的风格,像不像个起码的人。
我的人生经验是:主张会改变、观点可以争论,但教某些人做个人,太难了。
最后,用一句据说真是秦晖老师对这些人的反驳,作为文章的结尾吧。
人老先生就看了一眼、评价了一句,蛮幽默的:
这哪是本土奥地利学派啊?这明明就是本土奥斯维辛派。
PS:朋友们,我是小西,因为某些原因,自己的号上不能发了,但文章已经写了,就投稿给“独角鲸工作坊”这边,不吐不快一下,大家可以关注一下这个号。以后不多写了,但偶尔会在这边跟大家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