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周游:在写作中允许自己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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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不收,就是把自己当孤魂野鬼,大晚上在外头游荡,天不收,地不收,国不收,家不收,西方净土不收,阴曹地府也不收。”但是对朱抗这样身负秘密,行走在罪衍的浓重阴影中的人来讲,长夜难熬,只能出来与雪原、野兽、寒风、废墩为伴,“夜不收,其实是只有夜才收”。
  小说家周游的新作《钦探》讲述了一个奇特的探案故事。1499年秋,北京保卫战胜利后不久,积年老兵“夜不收”朱抗和年轻公子张绍祖奉于谦密令,结伴去北境防线勘察土木之变背后的真实原因。随后,枯树墩的女墩兵田粥姐也加入进来,成为调查的关键人物。他们掀起大明王朝锦袍的一角,发现种种腐败与黑暗。在此过程中,每个人物的内心也在经受良知与命运的严酷拷问。
  《当代》杂志社主编、评论家徐晨亮认为,《钦探》是一次有难度的写作,“这部小说所写的内容既有它的历史渊源,同时又有正史中从没有记录过的边缘、底层人物,也就是在历史的缝隙之中,写出了新的故事。”
  据周游透露,小说《钦探》构思于2020年初,2020年底撰成初稿,隔一段时间再看,因觉得不甚满意,又把当中三分之二的篇幅花了一年时间推翻重写。相比于上一本让他声名鹊起的《麒麟》,周游称《钦探》的文笔“更简练”了,情节处理上“更干净”,“节奏也把握得更得当”。 
  周游常年浸淫于中国古典小说,汲取其中优长。在《钦探》中,他以非凡的笔力,将读者带入雪域辽阔、如真似幻的北境,也带入戍边官军嘈杂寒苦的人生。几个主要人物充满魅力,田粥姐好心肠好手段,爽利泼辣;张绍祖青年热血却世事洞明;更不用说看似主角却半途下线的朱抗——虽然极富智谋,却无法摆脱旧罪的阴影,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沉重的。
  然而,这是一个非典型的探案故事,除了写贪腐,写马市,写冒功,刻骨地揭露明代朝廷的暗疮,对真相步步接近抽丝剥茧,小说中尚有不少闲笔奇笔,向自然、历史和人性的暧昧宽广处探寻。就好比朱抗夜巡跌跤,爬起来看见雪原上月光朗照,也不顾疼痛,禁不住叹一句“一切如被米酒浇过,柔白醉人”。
  “应该允许自己有那种飞翔起来的时刻,甚至走神的时刻,这是小说写作中非常美妙的一部分。”周游对南都记者说。
 南都专访周游 
  以文学视角考察“土木之变”  
  南都:为什么以土木之变为切入点来写《钦探》这部小说?这段历史为什么吸引你?
  周游:我之前做古典小说的研究的时候,读到了一本明代末年的小说,是关于于谦这个历史人物的,叫《于少保萃忠全传》。这本小说其实并不好,有很多古典小说的毛病,写得也不太出色,知名度也很低,但因为我当时在做资料搜集,看到了这本,让我非常震动。之前关于土木之变和于谦这个人的相关历史记载我知道一些,但没有深入研究。读到这个小说,促使我想更多了解土木之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扎进去一下子就很有感觉。土木之变大明军队死伤五十万,当时明朝最精锐的军事力量几乎消灭殆尽,对明朝的国防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历史学家甚至认为这场战役直接导致了明朝从盛向衰的转折。
  我想探究一下明朝到底是怎么失败的,依据史料的记载,就是宦官王振挟持朱祁镇亲征,都是太监惹的祸。我个人觉得没这么简单。王振只是一个罪魁祸首,或者只是一个替罪羊。中间是有非常多的原因的。
  我对描述大的作战场面真的毫无兴趣,我不喜欢写大场面,我喜欢写细节一些,写生活一些。所以我选择在土木堡之战刚刚结束不久,北京保卫战也刚刚打赢的时刻来展开这个故事。避开战争最白热化的阶段,从战争结束之后、稍冷的时候来入手。
  南都:历史学界对土木堡之变失败的原因有考证吗?
  周游:当时的史料比如《英宗实录》《明史》现在是看得到的,跟着朱祁镇一起被俘虏到瓦剌的很多大臣回来后写的个人见闻录,算是野史笔记一类的作品,也有流传下来。我搜集资料的前期看了很多这类故事。所以是有丰富的史料的,但也没有那么多。
  历史学界可能关注更多是这场战争对之后整个国际形势的影响,尤其是东亚的形势。因为这场战争的起因之一,是瓦剌朝贡团队在北京做了很多不法之事,两国由此结下了梁子。在历史学家眼里,这属于中国的朝贡体系的大的视域下发生的事情,他们可能更多从这方面去看。而我纯粹就是一个文学虚构的小说的视角。
  南都:小说里的夜不收是一个蛮罕见和神秘的职业,你是怎么关注到这类人的?为什么将《钦探》的主角朱抗设定为一名夜不收?
  周游:“夜不收”这三个字真的很神奇。在明朝之前的军事资料的记载中,几乎没有见过这个名称。在明朝之后,在清朝也基本上很少再见到这个名称。这个兵种的名称就是在明代流行的。因为我研究古典小说,要看大量的明代小说,我发现在一些明代的涉及到军事甚至神魔题材的小说里,比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里面经常会提到各种各样的夜不收,动辄“派出五十个夜不收去怎样怎样”。在明朝的涉及军事的史料当中,也会直接提到“夜不收几名如何如何”。所以,夜不收是明代边防,尤其是北方边境上真实存在的一个军种。他相当于古代的斥候、探子,去探查敌情,做一些间谍特务的工作,功能是很复杂的,是一个综合的特种兵的角色。
  夜不收三个字从何而来?我查阅论文,发现学界没有统一说法,都是猜测。史料没有明确记载为什么叫夜不收。很有意思的是,前几天有一个读者跟我反馈,他说他们客家话现在还有“夜不收”这个说法,一般都是家长骂小孩,嫌他贪玩不回家,会训斥说“你这个夜不收的”。之所以写这样一个兵种,首先因为这个故事就是要查土木之变北防的漏洞,探究这场失败的原因。我肯定要找一个非常熟悉边防、熟悉军队中各种事情的人,所以我找了一个老兵,朱抗这个夜不收的身份就很契合。
  南都:相对而言,另一位主角张绍祖是英国公的公子,文韬武略、肥马轻裘,为什么给朱抗安排这么一位搭档?
  周游:小说第一章也提到了,首先朱抗确实也老了一些,身体也有点类风湿,膝盖老是疼痛,视力也不太好。他虽然对于谦说想一个人干,但确实也有点逞强。他肯定是需要搭档的。土木之变为什么那么惨痛,影响那么深远?因为有将近一百名朝廷重臣都在土木之变中死掉了,整个大明的很多顶尖人才都殉国了。其中就包括英国公张辅,小说里张绍祖的父亲。当然张绍祖这个人物是我的虚构。所以我在想,这些死去的朝廷重臣的家人、后代,他们在小说中也应该有一个视角。其实我选的就是一个视角,必须有一个人一起来追查这个事情。因为很多人是莫名其妙死掉的,大家都感觉很窝囊,很憋屈。所以我设计了一个热血青年张绍祖,有点愤青,但是非常热情,很有干劲儿,也有点冲动,就这样一个老少搭档。  
 我想编织一个因果的网  
  南都:小说里写到北境卫所墩兵的戍边生活,十分生动好看。尤其是田粥姐所在的枯树墩,各种机关设置极尽巧妙。关于明代边境的墩堡,史料中可有详细记载?小说中所写的边境生活是你的虚构还是有历史的凭据?
  周游:在明代晚期尤其是嘉靖以后的史料当中,有非常多关于墩堡的记载,包括它的规制,它的大小,它的建造的结构、尺寸,都有明确规定。其实我更多借鉴的是明代晚期的材料。关于墩兵的生活以及墩堡这个体制是如何运作的,其实很类似于古代更早的,像汉代的烽火台。这是每个朝代都有的。只不过在明代,墩堡承担的功能会更加复杂一些,甚至在墩堡附近会有屯田,有些兵在没有打仗的时候是要种田的。
  但是在明朝后期,这种墩堡的制度非常腐败黑暗。第一是长官会欺负墩兵,克扣他们的兵粮,甚至还让他们给自己干私活,给自己的私田种地。墩兵的生活非常困苦,很穷,甚至有时候连一件好衣服都没有。比如小说里写到的他们冬天发下来的胖袄,里面会加沙子,加木屑来压秤,有很多贪污的事件。当时有记载,墩兵穷得不行,还自己做一些手工在附近的集市上去卖。比如说做网巾,网巾是明代挽发髻的一种头饰。南方还好,在北方,尤其是大同那边,因为冬天特别冷,墩兵是特别苦的。
  南都:随着调查的深入,抽丝剥茧地揭开边地官军种种不为人知的罪行,正如朱抗在书里说:“大明为什么银样镴枪头?就是因为没人把法度当回事,贪赃枉法的,逃战通敌的,所以大乱大败。”你认为土木之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周游:我觉得这个事件是非常复杂的,最最吸引我的是,我认为土木堡之变不是必然会发生的,没有什么所谓的历史的必然性。看到最后你可能会觉得很荒谬,调查结果于谦都表示很难接受。我想写的其实是一个网络,而不是一个链条。不是说这一环导致了那一环,而是像一个网络一样,这一环导致了很多环,在它周围慢慢荡漾开。像这么复杂的历史事件,你很难用一个简单的因果链条去概括。我想编织一个因果的网,我觉得网才是一个正确的形象。
  南都:这几个主角里你着力较多的是谁?
  周游:我在小说里有些刻意地反类型。因为朱抗好像大家都以为他是主角,其实他中间会退场,在牢狱里关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下线死掉了。这个小说真正的主角是张绍祖这个年轻人,只不过他是第二章才作为朱抗的副手出现的,其实慢慢地,他成为了中坚,他和田粥姐才是情节的重要推手。包括开头出现的英娴那个女孩,可能很多人说张绍祖英雄救美,以为她是女主角。其实这个人物完全不重要,张绍祖也没有英雄救美,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田粥姐才是真正的女主角。男主和女主都有一个障眼法,目的是反一反传统的写法。
  南都:我还挺被身负秘密的人吸引的,这样的人物比较有层次。
  周游:对,为什么给朱抗设计那么一件往事?我想可能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东西。但是,把这种秘密、罪恶推到极致,也就朱抗这种,曾经参与过大屠杀,曾经是作恶的一分子,这是我可想象的最严重的罪行。把它推到极致,去刻画他整个内心的煎熬、愧疚。我更想关注的是人内心的状态。土木之变是外在的背景,但是我觉得每个人生命当中都有土木之变的时刻,你的生命中一定会出现一个非常具有颠覆性的事件,对你不管是打击也好,价值观的扭转也好。这个事件里面,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我想探讨的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一个人怎么去和自己相处,怎么样去救赎自己。做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功其实很难说,也不重要。
  南都:看得出来你对中国古典小说有很深的研究,请谈一谈你的小说写作在哪些方面受到古典小说的启迪和滋养?
  周游:首先更多的是在人物塑造方面。我从《金瓶梅》《红楼梦》这种最好的古典小说里学到了怎么样用白描的方式,最简洁地把人物的神理写出来,写得栩栩如生。用最简洁的一个动作,用最简洁的几句话,把一个人的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我觉得这是古典小说非常擅长的。另一方面就是语言。我还是挺追求语言的简洁与雅致的。第三个方面是对天地宇宙的认知,算是世界观的方面,因为我相信世界万物莫不是牵连在一起的,古典小说当中就是这样的价值观与宇宙观,每个人与每个人,每个人与天地宇宙之间,一定是息息相关的,所以,写每一种气候、每一种生活方式、每一个人,都是要把他和世界的整体放在一起的。这个说起来有点玄,需要自己去领悟。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