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刘诚龙:枞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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枞树香
文/刘诚龙
若选市树县树,不晓得评谁,若评乡树村树,定是枞树。枞树评选不上市树与县树,蛮好理解,攻打柏林的是打仗队,走街柏林的是仪仗队。光荣与荣誉,历来两码事,你干着光荣事情,猛然发现站主席台上拿荣誉牌照相的,不是你。
枞树灰头土脸的模样,你就晓得他进不了荣誉榜。枞树好像不在乎这个,他们成群结队,成团打块,兀自快活生长山坡坡上,山尖尖上,一块一块生,一坪一坪生,田谷坳的一块地,就叫枞树坪。有说枞树喜阴,多生长在背阴山坡。不对吧,阴坡阳坡,枞树满坡,山腰山顶,枞树站顶,也许是,枞树抱团了,自成荫了。人类与自然,都是一样逻辑,人类是,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自然是,环境造树群,树群造环境。
枞树是铁炉冲第一树,这第一,是第一多,没说是第一美。杉树也不少,杉树没枞树逗爱,杉树叶子长刺,刺死个人。竹子数量是多的,多过枞树,竹子是不是树,不太晓得。砍树去,是砍枞树,是砍杉树,也可能是砍苦槠树与樟树,却是不会去砍竹子,砍竹子会直接说是砍竹子。其他树,也生山头,顶多是三五成群,常见是一棵独苗,间生枞树中。“百尺松涛吹晚浪,几枝樟荫挂秋风。”松涛是百尺,百尺者,是百尺平吧,樟荫是几枝,不是几坪。
枞树,我们乡村叫枞树,普通话也叫枞树,太特例了,方言进词典,难呐,大家都晓得,乡下人要进主流,难上难的。枞树多,叫的人多,词典也是“吾从众”了。枞树到底是方言,学名叫冷杉,属松杉纲,风过处,松声如波涛,形容的不是松树,是枞树。枞树不是发声妙器,梧桐作琴,翠竹作笛,没说过枞树作乐器,枞树叶是一针针,一线线,不好发声,也发不了声的。枞树万众,其声便是山呼海啸,“一夜松涛枕上鸣,五华山馆梦频惊”。一众喊,您自然睡得着,万众吼,老爷指定梦频惊。
不说梅花说枞树,也可以长成百态,可以以曲为美,枞树弯着生,可以长成伞形模样,可以以欹为美,枞树横着生,可以长成观赏形态。铁炉冲的枞树多半,简直是全部,长成了乡亲喜欢的模样。乡亲喜欢的,不是曲为美,不是欹为美,而是直为美。乡亲审美观,不是看为美,而是用为美的。直挺,高拔,才是有用材,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有用才是天生材。我到枞树坪,抬头仰望,心生疼,心生敬:枞树不是为自己活,是为乡亲活的。枞树活的模样,是乡亲要他的模样。
枞树坪的枞树,高,大,直,壮。皮相不太好,灰灰褐褐,粗粗糙糙,枞树皮多鳞,恰似乡亲手之茧脚之茧,不比他树,光光滑滑的,杉树也多鳞皮,杉树鳞皮是一条条,一条从树底直生树梢;枞树鳞皮无数,零零碎碎,如乡亲茧子,烂了踩地,踩地烂了。枞树皮粗糙,倒是我等猴子们的欢喜,爬其他树,没爬几下,下稀稀的,掉下地来,屁股摔两半,裤裆处被烂枝腐枝,破了个稀巴烂,运气差,把小玩意都划出血来。枞树不打滑,腰缠一把柴刀,三五两下,爬到枝丫处,坐半天,当知了,叫半天,才坎坎伐檀兮,砍一担柴,打完扑克,摸黑回家:一担干柴古渡头,盘缠一日颇优游。归来涧底磨刀斧,又作全家明日谋。
枞树枝作柴,最死火(方言发音,最匹配的意思)。杉树好作柴,说的是好逗火,一点就燃,却也是一燃就完。枞树点火不易,烧火最好,油脂高。绕枞树瞧,多能见枞树皮上,挂了毛毛虫似的油脂,黄褐色,透明,松脂作柴,火旺,经烧。城居无聊,曾到附近枞树林,听涛声,吸清风,却见枞树齐头处,刮了枞树皮,露出树骨来,旁边挂了一只塑料袋。先不晓得干嘛,问人,才知是刮松脂,松脂慢慢流,流进塑料袋,作松脂油卖,价格据说不菲。人毒呐,有人只刮半边,树还能活,有人环边刮了,枞树活不成了。
枞树有油脂,油脂汩汩散发脂香。还记得,一个冬天下来,枞树叶间,白白点点,点点皆白,那不是松油,那是松糖,取之,入嘴,甜,清蜜蜜甜,纯,醇,淳,自然也很香,比超市里买来的糖,加香精的糖,甜得真些,香得醇些。母亲不走亲戚,吃不到“叫在糖”,父亲米酒放砂糖,父亲把砂糖藏得老奸巨猾,只在此屋中,糖深不知处。有枞树糖,雪未化,冰没融,跑到山头去,拿着空罐头瓶,去摘枞树糖,连叶带糖,摘入瓶中,针叶香气喷鼻。雪在青天糖在瓶,意境不是一般美,美艳得不可方物。
枞树含糖香,自是伢子们的枞树观,不是叔伯们眼中的枞树,他们眼里,枞树是撑屋的栋梁,是盖瓦的椽皮,是装修的楼板,是满妹子的嫁奁。杉树也是,杉树做箱子,做柜子,比枞树好,杉树婉丽些,枞树粗糙些。你就晓得了,枞树是树中男人,杉树是树中女子。枞树撑大梁,做屋的台柱子,多是枞树;日晒雨淋处,如瓦槽,是枞树所用处。
枞树本可曲曲弯弯横着生,枞树多是箭箭直直竖着长,枞树懂乡亲意,知百姓心,他就众树争着,长高,长大,长直,长厚实,长成威猛树汉子。只是,不待枞树长高大上,叔伯要嫁女了,要建房了,就把枞树从山上,弄到屋里来了。枞树何谓枞树,此前一直不得解,如今明白了,枞者从也,不仅是枞树,跟从着枞树生长,也是枞树,从了乡亲,跟从着乡亲心意,给乡亲生长。
我回铁炉冲,特去看看枞树坪,坐在其下,软绵绵,软塌塌,枞树针叶,没谁扫了,转去二三十年,姐,妹,嫂嫂,姑姑,早扫得干干净净,担回家,放猪栏牛栏当猪牛被窝了。枞树无一处无用。仰望枞树,连叫好柴好柴,枞树高高处,手臂粗的枝头,层层生,一棵枞树,可砍两担柴。起屋,不用树了;大女小女的嫁奁,都是买了;乡亲不用枞树了,枞树放肆争阳光,起劲往天空上长,枞树挺拔,高大,直耸,“谁道炎州无劲植,君看韩木与苏枞。憩棠此日成遗爱,伐树当年不见容。”乡亲不伐树了,枞树长成自个真容了。
枞树根根杆杆,枝枝叶叶,皆乡村宝物,枞树地,也是乡村美食园地,有蘑菇,或黄,或褐,一堆堆生树下,菇盖如伞,溜圆,伞柄指头大,伞接伞柄处,一线线,恰似伞中竹柱,或是书册翻页。阳春三月,春雨绵绵,秋阳不照,秋雨绵绵,此菇蔓生,有谣唱:三月八,枞菇发;九月九,枞菇有。这菇叫枞树菇,听说是,它是世界上唯一不能人工栽培食用真菌品种,非枞树不能生。其菇盖了百味山珍,入口鲜美,入腑清香。枞树对乡亲,尽心尽力了。
枞树土里土气的,枞树也是蛮有仙气的。“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这个是烂柯人的故事,说的是神仙树下弈棋。什么树?有枣树。看过烂柯人的电视剧,神仙弈棋,头上有两三棵枞树,树干高直,树顶枝叶,旁逸斜出,遮日挂云。
我心羡焉,待花甲,回老家,造间茅棚,中植枞树,有事做事,没事枞树下,弈棋,约你。
(本文节选自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二等奖作品《三棵树》)
刘诚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政协湖南省第十一届委员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文艺三百人才之一,《回家地图》获第七届毛泽东文学奖。出版有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暗权力》《暗权术》《暗风流》《旧风骚》《民国风流》《一品高官》《恋爱是件奴才活》《非常弱音》《谁解茶中味》《历史有戏》《回家地图》《心心点灯》《风吹来》《将进食》《邵阳文库·刘诚龙卷》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