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茶铺的小两口 | 日常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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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一家传统老茶馆内,师傅在老式烧水灶旁准备沏茶的水。视觉中国|图
2000年6月27日,那是到美国求学、离别成都6年之后,回来没几天,我便到成都大慈寺后面的和尚街考察。和尚街是一条非常有地方特点的小街,和大慈寺有机地联系在一起,也是大慈寺存在的社会环境和土壤。那条街实际上过去就是和尚们的住处,由于大慈寺的范围越缩越小,所以后来这些房屋成为了居民区。据说过去财产权属于大慈寺,然后居民租借大慈寺的房屋居住,所以称为和尚街。
这里的房子几乎都是一层或两层的瓦房,靠街的称为铺面房,不靠街的都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虽然那里的房子不算久远,但是街区确实非常古老。房子大概在1949年以后都有不同程度的翻新,有的门板已经换成了卷帘门,有的已经用了砖墙。但是几乎都还是传统的瓦房,从晚清的关于成都的照片看来,外貌相差不大。那里的小酒铺用大缸子装酒,也是过去的传统。
和尚街本身也成了一个农贸市场。两旁都是自行车和挑子,卖各种水果、蔬菜和农产品。街的两边有小茶铺、小饭馆、杂货店等等。农民推着自行车,挑着担子,也在来来往往地卖他们的农产品。这种街道充满了人气和烟火气,与居民的生活密切相关。在那里坐茶铺的应该都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附近上班的人,很少有外人。
不过和尚街现在已经不复存在。2000年前后,这个地方被夷为平地,只保存了大慈寺,但是庙宇后面的小街小巷,全部推倒重来,即现在成都有名的太古里。大慈寺在庞大的太古里建筑群的旁边,显得茕茕孑立。下面就讲讲,我在和尚街小茶铺“集乐茶馆”的所见所闻。
“集乐茶馆”
中午12点过,在和尚街一个小饭馆吃了碗牛肉面,走出来便看见附近的一家茶馆,叫“集乐茶馆”,决定进去坐一坐。店面简陋,但是名字还是不俗,我猜是取“集体快乐”“集中快乐”或者“集天下快乐”之意吧。茶馆就只有一间简陋的小屋,有6张小方桌,其中4张在内,2张在街檐下。共约三四十把有扶手的竹椅。开水房设在内室,烧蜂窝煤。屋角放有一架彩电。我到的时候,正在放一部动画片,后来放武打片《笑傲江湖》。墙上挂有一大幅日本风格的画,墙纸已在剥落,墙上还挂有各种许可证,包括《营业许可证》《卫生合格证》《污水排放许可证》等。
刚刚过了午后,茶馆顾客不多。一个小伙子坐在街檐下的桌边喝茶,茶馆里面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顾客。我一跨进茶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师傅,他的个子不高,大概有1米5到1米6的样子,就热情招呼我,问喝什么茶。听口音不是成都人,很能干,我想应该就是掺茶师傅。好久没有光顾茶馆了,对茶馆里有什么茶,一点都不了解,还是按照我在国内时候的概念,说要“三花”,这是过去成都茶馆里最大众化的茶,就是三等茉莉花茶。显然我的知识已经完全过时了,他说茶最低等是一花,就是一等的花茶,一元钱一碗。我要了两元的特花。
我在茶馆里电视前的一个位子坐下,小师傅用一个杯子盛茶端上来。我问“你们不再用盖碗茶?”他答也有,遂换成三件头的盖碗。四川茶馆过去所用茶具为“三件头”,即茶碗、茶盖、茶船,所以去茶馆喝茶,称之为“喝盖碗茶”。茶船即茶托,用它端碗以免烫手。茶盖可以使水保持烫度,还可以用盖来拨动茶水,使茶叶香味四溢,滚烫的水也凉得快一些,以便着急的客人赶快止渴。另外,茶客喝茶时从茶碗和茶盖之间的缝隙,可以把茶叶撇开。我又发现用的是温水瓶掺茶,便问“不用茶壶吗?”答也用,但水瓶方便些。后来我也见他用一小茶壶掺茶。看来这个小师傅是很随意的,客人想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
坐定后, 问他“你是老板还是堂倌?”答是帮人干活的,说他“老娘(儿)”是堂倌,我误为他妈,他说是他老婆,不过现正在里屋睡觉,他便帮助招呼客人。问他干什么活,说是做房屋装修,但今上午无活,便帮老婆打理茶馆。下午再去看看有没有活做。于是我们聊了起来,得知他从老板那里承包了这个茶馆,每月交老板几百元,所剩归己,但他没有告诉我一个月能剩多少。据他说,开这样一个茶馆约需资金六七千元。
那一男一女年轻顾客离开后,他说两位就在附近的安利公司上班,经常来此喝茶休息。安利即Amway,是一家总部位于美国的跨国公司。这个安利公司就在我父母住家的对面,每天门口都围着一大群人,很热闹的门面。一会儿,来了个四十岁左右、乡下人模样的妇女喝茶,不久又来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坐下喝茶。她们也间或插入我们的谈话。我看见有人提个热水瓶来茶馆买开水,得知卖五毛一瓶。
我见对面街边有些桌子和塑料椅,墙上贴有两张大纸,上面写着两个大“茶”字。问那位小师傅,“那些也是你们的桌椅吗?”他答称是黑店的,无营业执照,但与他们竞争,不交税,不过生意并不好。他说,“我们店已有六七年历史,对门只有个把月,竞争不过我们。”我问既然是无照经营,工商局不管吗?答尚未查过来,而且即使工商局来查,可能也会误认为那些桌椅是这家茶馆的。
李伯清传奇
一个汉子推辆破自行车,停在门口,是个大嗓门,人还没有进来,但是声音已经到了。脸红红的,一看就是刚喝了酒的样子。敞着衣衫,露着胸脯,显然是一个做体力活的。手拿一个用果浆瓶改作的茶杯,里面已有茶。我见他从兜里摸出五毛钱给男堂倌,堂倌给他加满水。从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来看,估计是这个茶馆的常客。汉子说他刚和几个穷朋友喝完酒。喝了四两“跟斗(儿)”酒,没什么菜,但喝得高兴。所谓“跟斗(儿)”酒,就是廉价酒,容易醉,醉了当然就会摔跟斗。他讲话无一定主题,但滔滔不绝。一会儿说35岁以下年轻人语文差得很,文章都写不清楚;一会儿讲喝酒的“宝塔诗”;一会儿讲李伯清。从他的谈话,感觉还是有点文化的,就是有点不着调,没有一个主题,想到那儿说到那儿,估计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
我问他谁是李伯清,他似乎很吃惊,眼睛睁得好大,好像我是天外来客,居然不知道成都这个著名人物。后来我知道了,李伯清是成都有名的说单口笑话的艺人,又称为“假打”或者“散打”,主题经常是讽刺那些装模作样的人。风格类似上海周立波的清口。汉子说李伯清在锦江等茶馆都表演过,可惜现已转移到了重庆,对李到重庆去很遗憾。他可以顺口说出李的许多名言,我记下来了几个:
“有个醉鬼被送到医院去输液,眼睛睁开就问:‘医生,你给我输的是沱牌还是全兴?’”( “沱牌”和“全兴”都是酒的牌子)。
“球迷分为球痴、球狂、球疯子、球莫名堂。” (所谓“球莫名堂”是四川话中的粗俗语,指不靠谱的人或者事情。)  
“这个老几不得了哦,社会上有地位,青年路有摊位,火葬场还有铺位!”(“老几”,就是说是个人物。四川话在贬斥他人的时候,喜欢说“你算老几”“他算老几”;青年路是成都最早发展起来的个体户一条街,有点像武汉的“汉正街”、上海的“襄阳路”。那里出了一些所谓“万元户”,在那个时候便是最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   
“天气预报:最高温度穿摇裤,最低温度穿棉裤,不冷不热穿棉毛裤。”(“摇裤”即内裤。记得“文革”期间我在砖瓦厂工作的时候,一位工友的绰号就叫“摇裤(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想到这个绰号就想笑。)
每说完一段,他就哈哈大笑,似乎只要想起这些段子就觉得很可笑,可见李伯清当时在成都一般市民中间的地位和影响。随后我在成都买了李伯清表演的全套的磁带,带回了美国,开车的时候反复听。李伯清的这些段子的确反映了成都市民的很多习惯,思维方式和日常生活,是非常接地气的,我想这是受到市民欢迎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他们从他的语言和段子中间看到了自己周围的人,甚至看到了自己。
我问他干什么活挣钱为生,他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又讲到电视上正在播出金庸的《笑傲江湖》。他的喋喋不休,惹得在内室的一个年轻女子(我猜是掺茶师傅的妻子了)不耐烦地嚷嚷:“能不能谈点别的?”这个时候那个汉子才感觉到他的多言,引起了主人的不满。汉子便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说他要打瞌睡了,便立即坐到一边开始闭目养神。
家庭生活和公共生活
我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矮个、农民模样的人,在茶馆里进进出出,同小师傅很熟。得知是在茶馆门口摆修理自行车摊的。我问小师傅,小贩在茶馆门口摆摊是否收钱,答是要收钱的,收多少取决于占多大地盘,一般是一天两元,占位小的也有五毛、一块等。矮个一会儿还从茶馆门后拖出一把大的遮阳伞来,惹得刚从里面走出来睡眼惺忪的女堂倌嚷道:“没客坐在那里时你不拿,有客时你却来拿。”显然是觉得矮个打扰了茶馆客人喝茶。现在已经是午后,这位女堂倌才起床,倒是活得挺洒脱的。女堂倌的身材也不高,一看也是从乡下来的,穿着很随意,一点儿看不出是在经营生意,倒是像住在家里干家务的样子。
小师傅看见老婆从里屋出来了,说肚子饿了,要她去买饺子。片刻功夫,她便买回了绞肉、饺子皮和菜,在靠近里屋的一个茶桌上开始剁菜馅儿,包饺子。看着小两口的默契,感觉非常有意思。就是说他们在经营生意的同时,也在茶馆里过着日常生活;有客人来的时候给他们掺茶,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在茶馆里就像住在家里一样,连做饭也是在外边的茶桌上进行。
里屋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一点也不在意茶客们在旁边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我感觉不到他们着急挣钱或者辛苦挣钱的那种节奏,倒是很有享受生活的味道。显然他们对物质条件的要求不高,就是这样一个简陋的茶馆,茶馆里面可以做卧室,外面可以接待喝茶的客人,就很满足了。
一个擦皮鞋的人,背着个小箱子,叫着“擦鞋!擦鞋!”路过茶馆,小师傅便叫住他,问多少钱擦一双?答一块钱,小师傅嫌贵。一个茶客评论道,“比扫街的还挣得多,扫街的临时工每月只挣二三百元。”一个卖桃子的农民路过,一个女茶客叫“桃子”,便出去与那农民讲价,但没有买。不久,一位卖米的路过,女堂倌叫住他,问“多少钱一斤?”。卖米的说:“你还不知道我的米么?你买过我的米。”似乎想拉近关系,但女堂倌并不吃这一套,答称“我没买过你的米”。女堂倌问了价后,也未买。
一会儿,进来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打着领带,用手机打电话,但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小师傅问我:“你懂他的话吗?”我问“他讲的什么语言?”答“广东话”。我问“他是哪里人?”师傅说“龙泉驿”。他这样一说,我就意识到,实际上过去是接触过这种语言的。四川是一个移民的社会,清初“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运动,其影响现在仍然可见。经历许多代以后,住在成都东南郊区龙泉驿从广东来的许多移民后代,仍然保持他们语言的某些特征,成都人称他们的语言“土广东”。记得我在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到龙泉驿农村去帮助农民劳动,挖地收割,在那里经常听见他们讲所谓的土广东话。关于这些人,我在《跨出封闭的世界》那本书中也提到过。
关于茶馆的经营,小师傅告诉我,每日晨6:30开门,半夜12点才关门。每早都有十几个固定茶客,他们退休前在同一单位工作,每天轮流付账,茶馆仅收一人八毛。另有一拨茶客,每周二、四来吃早茶。他们原来都做皮毛生意的。提到吃早茶,倒是唤起了我的童年记忆。1966年从布后街2号搬到了东风路大慈寺的街对门,住在大院公寓楼的四层,从楼上可以看得到围墙外面的一个四合院。我记得每天早上那个男主人总是起得很早,天还没有亮,听到他开门、咳嗽清喉咙的声音,就知道他出去喝早茶了。后来“文革”开始,茶馆都关了,但是他的习惯已经养成,照样起得很早,天还没有亮就坐在家门口喝茶。
住在四楼上,可以经常观察楼下院子里居民的生活,对他们的日常了解得非常清楚。家里有几口人,什么时候吃饭,家里是不是和谐,男主人几点钟上下班,家里的小孩上下学,来了客人,等等。其实,居民院里边的人也在观察我们楼上的生活,有时候我们楼上的说话声音大了,楼下院子里的小孩还故意模仿我们的说话。显然,住在高楼的,和住在小巷居民的城市平民,当时可以说是分隔的两个世界。但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进行某种程度的相互观察和互动。
王笛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