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女孩与上海父亲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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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本报的一篇报道《西海固告诉我们》串联起了上海的一位父亲与宁夏西海固的一位女儿。
20年后,他们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彼此。
第一次知道西海固
5月的夜晚,外滩。宁夏女孩马晓萍一边望着浦江两岸的景色,一边等待着。
在熙攘的人群中,她一眼认出了花中雨。
两个相距千里的同龄女孩“认识”快20年了,却是第一次相见。
2004年6月,花中雨的父亲花水诚在《解放日报》上读到一篇报道——《西海固告诉我们》。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西海固这个地方:
“位于宁夏黄土丘陵上的西海固,是西吉、海原、固原等几个国家级贫困县的统称。年降水量只有300毫米左右,蒸发量却是降水量的11至12倍。有人说,西海固像是一只干渴的大碗……当地人的家里除了土豆加馍馍,就是馍馍加土豆……一些家庭的全年纯收入只有120元,有些家庭甚至没有收入……五年前,复旦大学第一批支教学生来到西吉,在介绍互联网时,学生们好奇地问:‘这是打鱼的网,还是捉鸟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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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报道
放下报纸,花水诚久久不能平静。在一家国有单位工作的他曾在安徽插队多年,他见识过贫穷,却不知道还有那么穷的地方。
几天后,他拨通了解放日报社的电话,找到这篇文章的作者之一——当时是解放日报实习生的吕林荫:“我想资助一位当地的贫困学生,你能不能帮我联系?”
不久,吕林荫联系上了时任西吉县团委副书记的马学孔:“这位读者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能找一位和他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
马学孔很快想到了沙沟乡大寨村的马志渊一家。他们家有6口人,全靠马志渊一人打工的微薄收入维持生活,他的大女儿马晓萍今年11岁。
2004年7月6日,花水诚收到了马学孔的来信,信中详细介绍了西吉的情况,并附上一张“希望工程资助申报表”,表格里写有马晓萍的家庭情况以及她的成绩单。
花水诚兴奋地把信给太太和女儿看。他告诉女儿花中雨,在遥远的西吉,有一位小姐姐,只比她大几个月,尽管她生活在一个非常穷困、被联合国定义为“不适宜人类居住”的村子,但她依然在努力地学习和生活。
很快,花水诚就委托西吉县团委给马晓萍汇去了第一笔资助款——200元。
背着报纸上学
“花叔叔,我知道您在遥远的首都北京……”在写给花水诚的第一封信里,马晓萍误把上海写成了北京。对最远只到过西吉县城的她来说,它们都是书本中遥不可及的名词。
很快,马晓萍收到了花水诚陆续寄来的学习用品、衣服和毛毯。在那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服了。而她最珍视的宝贝,是花叔叔和花中雨姐姐写来的信。
每一次回信,她都格外认真。尽管她稚嫩的字迹里常常夹杂着一些错别字,但那份超越年龄的懂事让花水诚感到意外:“叔叔,您能帮助我上学,我很感动,我用什么来报答您呢?我家特别穷,没有什么东西给您,怎么办呢?我想,我只有好好学习,等将来报答您。”
“千万别说报答之类的话,我仅仅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你这么小的年纪,不要记在心上。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帮助别人,我相信你也会这么做的……”直到现在,花水诚还保留着当年写给马晓萍信件的草稿。
在马学孔的帮助下,花水诚和马晓萍的父母通了一次电话,他问他们能否寄一张照片给他看看马晓萍的样子。电话那头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他很难听懂,只听到马晓萍妈妈不停地说“谢谢”。
2005年4月,得知解放日报记者又要去西海固采访,花水诚来到报社,委托记者把200元钱交给马晓萍,并为她拍几张照片。
5月1日,记者握着花水诚写下的地址,踏上了去往宁夏西吉之路。早上8点,记者驱车从银川出发,抵达西吉县沙沟乡时已近傍晚。一路顺着当地乡亲的指引,找到了大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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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5月记者拍摄的马晓萍的家乡——宁夏西吉县沙沟乡大寨村
马晓萍坐着爸爸赶的牛车,早早等在了村口。她身形瘦小,不像一个12岁的孩子,为了迎接我们,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花叔叔从上海寄来的花中雨的校服。当记者把200元钱和巧克力、矿泉水递到她手里时,她紧紧地攥着,羞怯地说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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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5月,解放日报记者在宁夏西吉县沙沟乡为12岁的马晓萍拍照
2005年5月27日,《解放日报》发表了《三进西海固》一文,详细讲述了马晓萍一家的生活,以及解放日报长期资助的西吉县大营小学的近况。报道刊登后,记者把报纸连同给马晓萍拍的照片一起交到了花水诚手中。
20多天后,马晓萍收到了印有自己照片的报纸。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每天把花叔叔的信和这份报纸放在书包里,背着它们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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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2005年刊登的《三进西海固》报道版面
小小的心什么都能记住
每次收到花水诚的来信,马晓萍都会高兴地给父亲看。如果父亲外出打工了,她就把信念给不识字的母亲听,有时候弟弟妹妹也会凑过来看。这位素未谋面的上海叔叔给予他们的不只是物质上的帮助,还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个家的某种信念。马晓萍有时候觉得,他比常年在外打工的父亲还能理解自己。她每封信的落款,都会写“女儿马晓萍”。
“您在信中提到的错别字,我都在草稿纸上重新写了好几遍。我还按照您的吩咐每天坚持写日记。”
“您寄来的复读机,我收到了。我们家只有一台黑白电视机,连收音机也没有。我感动得想流眼泪。”
“叔叔,我这次考试成绩不太好,请您原谅我……”
“阿姨在医院工作,肯定很辛苦,要保重身体。”
“上次我在信中提到爸爸病了,其实您不必再给我寄钱,我们太过意不去了,上海是个繁华的城市,工作很不容易的。”
“叔叔,您真的关心我呀,比我的爸爸妈妈都关心我。我这个小小的心什么都能记住,您对我们全家的帮助,我都记在心里。”
遇到“小升初”这样的大事,马晓萍的爸爸也会写一些话,附在女儿的信里:“能和花哥通信,是我们家的幸运。晓萍就要上中学了,您在信中说要给她找个好一点的中学,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还是让她在本乡上学吧。”
沙沟中学离马晓萍的家有6公里路程,她每周五回家,周一去学校,来回全靠步行。“学校里连水都没有,有时候也吃不上饭,只能从家里背一些水,再带一些馒头和饼子去。”
读到马晓萍的这封信时,花水诚坐不住了。他打电话去西吉县沙沟中学了解情况——原来是学校附近正在挖一个工程,造成了用水困难。
花水诚很着急,孩子们喝不上水,这可怎么行?他到处打听,想找一些爱心人士和慈善机构一起想想办法。那天,他在网上查到上海龙华寺援建过沙沟中学。于是,他联系上龙华寺,把学校最近遇到的困难告诉他们,恳请他们帮帮那里的孩子解决喝水的难题。
没过多久,当花水诚再打电话去学校时,老师告诉他,师生们已经能正常用水了。
2007年9月,马晓萍突然被老师叫到校长办公室:“有位上海的叔叔打电话找你。”听到花叔叔的声音,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原来,马晓萍的眼睛刚刚接受了一次小手术,没去上学,也没法写信,而家里因为交不起电话费,电话停了。花水诚一个多月没收到她的信,又打不通电话,非常焦急,只得把电话打到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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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水诚收藏着马晓萍自2004年起写来的所有信件
上初中后,马晓萍的学习越来越忙,回家后还要帮着母亲干农活,给花水诚写信的次数渐渐减少,但她的成长依然流露在她越发端正的字迹,和让人心疼的字里行间:“叔叔,我现在上初中了,您不用给我寄那么多钱了。您给我一次次地寄钱,你们的生活不就困难的了吗?虽然我还小,但是大人心里的苦我很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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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马晓萍寄来自己的照片。右图为背面。
2010年后,两人的交流逐渐从信件变为电话和邮件。花水诚不仅一直资助马晓萍,还关心她的各科成绩,不断地为她加油打气。
2012年夏天,马晓萍打电话来报喜,她被银川一所大学的会计专业录取了。那一晚,千里之外的花水诚全家人出去吃了一顿饭,庆祝晓萍的人生一大步。亲戚们打趣道:“你们是生了两个女儿啊。”花水诚和太太决定,“大女儿”读大学的所有学费和路费,都由他们来承担。
“光荣地去上海见您”
15岁那年,马晓萍在给花水诚的信里这样写道:“我不会辜负您和阿姨这几年对我的支持,我要努力,以后光荣地去上海见最想念的您和阿姨还有妹妹。”
这个愿望直到2024年才实现。
马晓萍小的时候,花水诚曾动过接她来上海看看的念头,但他思虑再三,没有开口。因为他担心自己的一腔热情,反而会让这个敏感细腻的孩子早早感受到生活环境的巨大落差,还是等她长大一些、成熟一些再来上海或许更好。
马晓萍大学毕业前夕,花水诚就开始为她的工作操心,他找到多年前在安徽插队时认识的朋友,想帮她在合肥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他把这个打算告诉马晓萍的父母,但他们觉得,晓萍是女孩子,又是家里的老大,还是留在宁夏,早一点结婚生子为好。
马晓萍终究还是想走出去,看看更远的天地。毕业后,她换了好几份工作,前年在厦门附近找到了一份收入比较稳定的工作,终于可以“光荣”地去上海了。
今年5月的一天,花水诚突然收到晓萍发来的微信:“叔叔,我明天来上海出差,很想见见您和阿姨,还有中雨妹妹。”
“你还记得2005年去西海固采访的女孩马晓萍吗?”马晓萍与花水诚夫妇见面那天,记者收到了吕林荫发来的微信,“她来上海了,第一次和资助她的花水诚夫妇见面了!”
“太好了,能请他们一起来解放日报看看吗?”记者请吕林荫代为相邀。
第二天,当打扮时尚、自信美丽的马晓萍出现在解放日报大堂时,记者简直不敢相信,这真的是19年前那个站在西海固黄土坡上的瘦小女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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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马晓萍在解放日报 陈俊珺 摄
当记者拿出当年的报纸和照片时,马晓萍说:“你们来看我的那天,我妈妈正在家里炒土豆呢,原本想招待你们到家里吃顿晚饭。可那天确实太晚了,夜里的山路不好走……”她说,记者给她的那两块巧克力,是她当时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老家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记者问。
“变化太大了!现在从银川到西吉只需要三个多小时。村里前几年就建了新学校,现在孩子们吃饭都是免费的,伙食很好,喝水也早已经不成问题,比我小时候幸福多了。”马晓萍说,“这些年,很多老乡都陆续搬到镇上新建的房子,生活条件比以前好很多。不过,我爸妈还是习惯住在老房子里。”
花水诚拿出了他收藏的《解放日报》历年刊登的有关西海固的报道。尽管一直想去却没有机会去,但上海与西海固二十多年来的“山海情”他都密切关注——复旦大学每年都有大学生去西吉支教,如今已坚持20多年;上海长征医院长期帮扶西吉县医院;中国商飞等单位和企业一直在尽自己的力量帮助那里摆脱贫困。
“今天正巧是我69岁生日,我没想到可以和晓萍一起过生日,更没想到会在帮助我们相识的解放日报过生日。”花水诚难掩激动。
那晚,马晓萍给花水诚转去一万元:“叔叔,说好的,我要报答您的。”
花水诚没有收下这笔钱,正如过去几年父亲节,马晓萍都想给他转钱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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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马晓萍终于见到了20年未曾谋面的花水诚夫妇
相约在西吉
“其实我和太太当年资助马晓萍是有一点私心的。”花水诚告诉记者,“我们想给女儿找一个榜样,让她这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知道,同龄的孩子是多么不容易,是多么坚强。”
当年,花水诚要求花中雨给“姐姐”写信,可女儿只写了几封信,就作罢了。尽管两个孩子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成为笔友、好友,女儿小时候甚至不太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姐姐”这么好,但花水诚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马晓萍的帮助。
“你投入这么多,值得吗?这孩子将来不一定能成才,哪怕长大后真的出人头地了,说不定早就把你忘了。”曾经有位同事这样问他。花水诚想了想说:“我不求她的成绩有多么优秀,能考上多么好的大学,长大后来报答我。”
“但为什么会坚持这么多年,我也说不清楚。”花水诚对记者说,“我周围也有朋友资助过贫困地区的孩子,但大都很难坚持。我想,我们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如果有更多机构能够组织爱心人士更加系统地帮助他们,形成物质和精神上的长期帮扶机制,给予孩子们更长久的关爱,那才会有更多的马晓萍走出困境。”
马晓萍向记者坦言,刚走出西海固的大山,到银川上学时,她经历了一段非常抑郁的低谷时期。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一个人照顾5个孩子,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做大姐的,背着沉重的家庭责任,这种压力让她喘不过气,也不敢想未来。
不过,每次想到上海的花叔叔一家,她心里就多了些许温暖。“和村里的同龄孩子相比,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有一个比我父亲还更能理解我的叔叔。”走出人生低谷后,她的人生豁然开朗。
那晚,在黄浦江边,马晓萍和花中雨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姐妹,聊了很多“私房话”,有工作上的烦恼,也有这个年龄的女孩面对父母“催婚”时的无奈。
马晓萍与花水诚一家约定,明年他们要在西吉相见,她要带他们全家看看家乡巨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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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马晓萍与花水诚来到解放日报 陈俊珺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