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吉:唐写本《说文解字》(残)的“前世今生”

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188个字,是清朝中晚期学者莫友芝及其弟莫祥芝在黄山市黟县发现的,时间是清同治元年至二年(1862-1863)。当时,莫友芝供职于曾国藩幕府。当他鉴定此残帙确系唐朝写本之后,得到曾国藩的鼎力支持,写本原帙及莫友芝考证之文《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一并在安庆刊印。莫友芝去世后,其后人因生活所迫,将唐写本《说文解字》六纸残帙辗转变卖,于1926年被日本人内藤虎次郎携至日本,成为其如今“杏雨书屋”的镇馆之宝。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帙字数虽然只占全书不到2%,但其文献学、文字学价值之大,是常人难以料见的。 
图片
曾国藩题写
邂逅幕主
咸丰十年(1860)春,太平军陈玉成留下大将叶芸来留守安庆,自己东下金陵(南京),准备与李秀成联手拿下清军江南大营。江南大营是曾国藩本部。可他前脚刚走,曾国藩便与湖北巡抚胡林翼兵分四路,由西向东,将安庆城包围,开始了湘军“围点打援”的一贯战略。当时,曾国藩手下聚集着一批幕僚,人尽其才,各尽其用,其中来自贵州独山的莫友芝比较另类:他既不是武将,也不是文臣,而是“客卿”。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又号紫泉、眲叟。晚清学者,尤精于文字训诂。道光十一年(1831),莫友芝中举,此后多次参加会试,但每次都名落孙山。道光二十七年(1847)春,莫友芝已经是第三次进京参加会试了。等候发榜期间,他在琉璃厂书肆寻觅古籍,遇见此次会试同考官曾国藩,算是奇缘。谈及学问渊源,曾国藩惊其为“黔中宿学”,并在虎坊桥宴请莫友芝,体现出一位二品大员(当时曾国藩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不久升为礼部侍郎)见识人才的胸怀,两人从此订交。 
随着安庆被围,曾国藩将江南大营从皖南祁门转移到距离安庆更近的东流(今东至县)。与太平军决战之期迫近,他更需要各方面人才。这时候,莫友芝从胡林翼那儿来到东流。面试之后,曾国藩准备留莫友芝做文案,可莫友芝婉言拒绝,说:“我莫某平日迂疏,不能效万一之用。如蒙不弃,作为客卿,早晚听用,以免饥寒,于愿已足。”所谓“客卿”,是作为人才的“阅览”一类以备用的,多为才高学博、著述斐然者。 
图片
莫友芝发现、审鉴的唐写本《说文解字》(部分)
惊喜发现
同治元年(1862)初夏,莫友芝的九弟莫祥芝自皖南祁门来到东流,并告知哥哥:与祁门比邻的黟县县令张仁法藏有唐朝写本《说文解字》残帙。 
《说文解字》是东汉许慎编著的一部字典,是世界上最早的字典之一,对研究中国古代文字的形音义和文字发展的历史贡献极大。《说文解字》书成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从宋朝开始才有活字印刷,因此,许慎的《说文解字》面世后,传世全靠手抄。到了唐代,著名书法家李阳冰很自负,他在传抄《说文解字》时,大量修改他认为许慎解说不准确的地方。南唐徐锴觉得李阳冰很多地方改得不对,于是编了一套《说文解字系传》,对李阳冰版本进行修正。在学术界,这被认为是《说文解字》唐以后的第一个版本。徐锴的哥哥徐铉,宋兵南下后应诏入宋,于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奉旨校订《说文解字》,这是唐以后《说文解字》的第二个版本。这两个版本是后世最流行的《说文解字》版本。弟弟的版本被后世称为“小徐本”;哥哥的版本为“大徐本”,现在市面上最常见的中华书局版本,其实就是“大徐本”。 
综上可知,距离我们时间最近的“大徐本”,与许慎最初的版本肯定是有区别的,分卷、注音、注释,都有所不同。也就是说,秦始皇强力推行的小篆字体,除去碑刻、铭刻中见到的一些之外,就是见诸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而所见《说文解字》最早的版本,长期以来,一直是大、小徐本。这期间1200多年,小篆字体有没有变化?有什么变化?都是谜。要解开这些谜,必须有新的证据。这不,莫友芝得到了这1200多年当中的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帙,虽然只有188个字,可这188个小篆长得啥样?与大小徐本一样吗?与许慎本一样吗?除了对这188个字的字义注解需要考证,其文字字形也是文字学界关注的大事! 
莫友芝弟弟莫祥芝(1827-1890),字善徵,号九茎,湘军围困安庆时,莫祥芝为专门负责处理火急文书的县官。莫祥芝将发现唐朝写本《说文解字》残帙的消息告诉哥哥后,莫友芝嘱咐他回去临摹一遍,再带来审鉴。 
当时张仁法刚出任黟县县令,莫祥芝回到黟县,向张县令说明来意,张县令即拿出残帙,让莫祥芝临摹。残帙总共六纸,是《说文》中的“木部”部分。莫祥芝从第一个字“柤”(音zha)开始,一笔一划,大小长短,方圆粗细,一丝不苟地描摹起来。张县令见状,觉得这样干活,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加上他素来对莫氏家学渊源的景仰,干脆就将这部残帙慷慨赠给了莫氏兄弟。可惜这位注重文化的县令,到黟县不到一年,便“贫瘁卒官”。 
精细考证
当莫友芝将发现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帙的消息告诉曾国藩时,曾国藩表示:如果确系唐写本,他就拨银子刊印,以广传播。于是,莫友芝开始了这一写本残帙的鉴定工作。 
莫友芝意识到这部《说文》残帙,前人是从古字书法角度收藏的,但写本的更大价值,在于其为唐人手迹,内容又涉及中国古代第一部按部首编撰的字典,即便是断章残简,也具有十分重要的考订价值。 
莫友芝先从写本篆法方面考察,觉得写本上的小篆字体不似后世《说文解字》本,而是很像《美原神泉诗碑》。《美原神泉诗碑》是初唐垂拱四年(688)之物,上刻小篆起笔重,收笔轻,露锋收笔,藏头而不护尾,所以线条头粗尾细,有别于后世“玉箸篆”的首尾一致,粗细均匀。一般认为,玉箸篆是唐人李阳冰开创的(丛文俊《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第378页)。李阳冰,生卒年不详,为唐玄宗、唐肃宗、唐代宗时人。 
事实上,唐写本《说文》残帙篆法与《美原神泉诗碑》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写本篆法不仅不护尾,而且落笔(起笔)不藏头,写本每个字头之下的解说,字体小楷,莫友芝判定其“似唐写佛经小铭志”。唐写佛经一直是皇家重视的事情,因为有朝廷的提倡,所以写经端庄严肃,字迹工整。唐朝人对写经的纸张也十分讲究,所谓“硬黄纸”。随着宋人对佛教写经的冷淡,写经用纸远不如唐人讲究。莫友芝见了写本之后,说写本用纸“坚洁”,超过宋藏经纸。 
莫友芝对写本残帙中避讳字的考证,也体现出他出色的文献训诂功底。他发现写本中的“檃”字,解说“栝也。从木,隐省声”。这个“栝”,右边的“舌”字最后一笔“__”缺,莫友芝认定这是避讳唐德宗李适的“适”。“村”,解说“竟也。从木,恒声”。这个“恒”,右边的“亘”下一横也没有,莫友芝认为,这是避讳唐穆宗李恒的“恒”。李适在位时间是公元779-805年;唐穆宗李恒在位时间是公元820-824年。 
而写本中的“枊”“卬”都是完整的笔画,这又让人想起唐文宗李昂,此人826年至840年在位,而对于活着的皇帝,中国古代是不避讳的。莫友芝由此推断:这部写本当写于唐穆宗之后。这些都说明李阳冰的玉箸篆出现在莫友芝发现的唐写本《说文》之前。 
莫友芝还对写本上部分可见的藏书印章作了初步考证。写本残帙共6纸,卷末附米友仁跋,合缝处有“绍兴”小玺印。跋后有“宝庆初俞松题记”。绍兴是宋高宗逃至浙江绍兴时的年号,具体年代是1131-1162年。莫友芝推断这件写本在南宋初应在皇家内府,后归嘉禾私藏。上钤印“俞松心画”、“寿翁”两枚。刘弥邵,字寿翁,嘉禾人。此后,经过元、明两朝至莫友芝得见写本,六百多年的辗转,怎么从刘弥邵处流落到清朝黟县县令张仁法之手,这就不得而知了。 
由此可见,莫友芝的考证是非常精当的。对此,曾国藩慷慨支持刊印。这样,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残帙及莫友芝的考证著作《唐写本说文解字木部笺异》就诞生在安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