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余海燕:枞梧桐树上的鸟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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枞梧桐树上的鸟巢
文/余海燕
即将垮塌的老屋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破旧得像一块经年挂在竹竿上的旧布,在阳光雨露的侵蚀下,早已失去了鲜色,只需轻微地撕扯,就破得不成样子,这些时光打磨出来的口子,直戮戮地豁在光阴中,希冀着家人们的亲近。老屋不仅破旧,连前坪的水泥地都是坑坑洼洼的,上面落满了黄色的樟叶、泡桐叶、竹叶等,到处冒着温润青苔水泥地的夹缝里就长满了蒲公英、地菜、野草。蒲公英、地菜都是良药,我去一次采摘一次,每次摘完又长,像个无尽的宝藏。老屋的前后门都不严实,特别是门底,留有宽大的门缝,风将树叶从门缝往屋里推,只要打开门,泡桐叶及樟叶就夹杂着灰尘扑面而来。
老屋的后屋檐处,长着一棵直径约六十厘米,身高近二十米的老泡桐树,它在树身五六米处另分了好几条枝,然后张狂地往上涨,一直到将整座屋子盖住。它的树身斑驳,枝干上全是豁口,有的地方还张着脏污的大口子,似正咀嚼的幼兽之唇,溅落着满口褐色泡沫。泡桐树从后面环抱着老屋,它的树冠为整座房子遮阴,输送凉气。初夏正是开花时节,大朵的紫色中间杂着些许的嫩黄叶子,非常张扬地铺开在屋顶上,竟使得老屋也梦幻起来,老屋的残破被泡桐花的盛开完全遮蔽。等泡桐树的花落了,阔大的叶子也掉光了,路过的人从河堤上走过时,就会看到这棵树的顶子上,架着一个硕大的鸟窝。
这个鸟窝是喜鹊们的窝,它们在这里落家几十年,刚开始是一个小小的窝,慢慢地窝越来越大,树也越长越高。鸟窝里每年都要孵出几只小崽来,它们整天在树冠上热热闹闹,像一出欢乐的喜剧,让人也跟着高兴起来。
新建的房子需要后退几米,这就占了泡桐树的道,它那近二十米的树冠及花海马上就要消失了,我有点舍不得,可“六球”“板爹”“黑八坨”“二棒”他们都说泡桐树不好移栽,成活率不高,又说泡桐树的树材没什么用途。那就挖了吧!后来才知道,泡桐花不仅能让乡情更美,还具有很多药用价值,特别是能修复少男少女们脸上的青春痘。我想,当时要是摘几朵捣烂敷在“二棒”的脸上,说不定他那青春了几十年的痘痘就能与这泡桐树一起消失了吧!
在非常难舍的情绪下,我指着泡桐树上那近八十厘米直径的喜鹊窝对我家先生一哥说:这个窝你得给我留下来,将它放到樟树顶上去,不然窝没了,喜鹊们的家就散了,周围这样的大树少,它们再要建家太不容易,特别是我再想听喜鹊们欢喜的叫声可就难喽!一哥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过后就忘了,其实也没忘,只是理想与现实有点距离,因为樟树叶子过于浓密,又一年四季常绿,它们落叶不像泡桐,可以在一场风雨过后,只余下灰褐色的枝丫,樟叶落叶是新叶继续长,老叶慢慢落,等老叶落光新叶已经完全霸占住樟树。喜鹊建窝它喜欢视野宽阔,喜欢人家一眼就能看到,所以完全无法容忍在樟叶的密叶中搭建自己大型的窝。
砍树时我正在赶去上清江的河堤上,老远就看到那棵高高的刺破云空的泡桐树消失不见了,等我下了河堤的坡,拐两个弯到家时,泡桐树的枝叶已堆成座小山,树干被割成了好几截,横七竖八地乱躺着,枝丫上的鸟窝摊晾在崭新的我们刚刚拖进来填埋池塘的黄土上。这个窝仅稍微松散了些,还没完全散架,那些深褐色树棍仍旧是有序的,它们互相咬合,紧密相连。七八十厘米的窝,想搬动它还真有点困难,我想抽出其中最大的一根棍子,却没法实现。
这个窝的外皮实在有点难看,似乎全是一些棍子乱七八糟地胡乱摆设,从鸟的窝口望进去,才发现窝内非常软和,里面铺设的全是柔软的羽毛,动物毛发和棉絮,它们自己的绒毛也残留在内。这个窝的壳子虽大,里面却紧凑而小巧,在毛发与棉絮的烘托下,丝毫不逊色于人类的席梦思。从窝的缝隙中看进去,发现它的夹层内,还掺杂着一些细小的铁丝,抹着泥巴的细树枝与干草等等,这个呈卵形的建筑,能够耸立在泡桐树上这么多年而不倒塌,实在是鸟类建筑的奇迹。
砍倒梧桐树的时候正是当年的五月,窝内有三只幼鸟,因为喜鹊的窝足够扎实,所以它们仨没有丝毫损伤。我们看到幼鸟时非常懊恼,幸好当时找了根粗麻绳往反方向带了些力,令树倒下来时也是缓慢的,看见它们的完好无伤减少了我们些许愧疚。估计幼鸟们刚从蛋壳中破出来,一只只湿淋淋的,一些灰黑色的毛发还一绺绺的粘贴在微黄的皮肤上,它们紧闭着双眼,在窝内伸长脖子张开小黄嘴“喳喳喳”地细细密密叫唤。它们的身子时刻在不安地扭动,小小的翅膀也不停地微微张合。
因为一直关注鸟类的习性资料,知道鸟儿摔在地上不去捡它,才是对它最大的帮助,所以我们虽然内心愧疚,却依然没有照顾那三只在窝内惊吓的小鸟。
树倒下来时临近中午,鸟爸爸和鸟妈妈一直未曾现身。下午一点多,我刚从隔壁家吃完午饭,出门就看见两只黑色的喜鹊在我家院子的上空,不停地徘徊,快速地转着大大的圈子,它们扇动翅膀的幅度很大,这种开合看起来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它们在上空转的这个圈子并不是与地面平行的线,圈子在接近鸟窝时低低的,快要接近地面,离开鸟窝时,圆弧的圈子就慢慢升到了高空。它们凄怆地叫唤的声音,也时近时远,这种护崽的声音初时很尖锐,尾音很绵长,让人听起来心口生生地疼痛。我们在室内吃饭喝茶的这一个多小时,它们应该一直处于这种盘旋并惨切地叫唤中。
我想,我们砍树时它们应该是在外边寻食,等叼着虫子回来喂自己的孩子时,才发现树已经倒下,孩子们生死未卜,而窝的旁边,还坐着几个人类,它们又不能前去探查窝内的情景,这实在是令它们心焦。
喜鹊们在天空中转累了时,就会歇息在附近的电线上,它们并排靠着,过会儿喳喳叫唤几声,似是在相互安慰,又似在商量对策,想要个救出孩子们的周全法子。在电线上它们的叫声明显变小,极其轻微,我必须凝神才能听到。这对喜鹊爸妈似乎担心别人听了它们的营救计划似的,非常小心地说着话,并四处观看着敌情。
它们说话时,头和长长的黑尾会不自觉地往下摆,而在喳喳声停歇时,头和尾就往上扬。这幅动态的救子心切的喜鹊图,让人辛酸得很。整整一个下午,喜鹊爸妈心神不宁,它们不是在院子上空盘旋,就是在电线上远远地瞭望,我估计只要有谁敢伸手去掏窝中的鸟,它们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扑过来啄破他的手。
我一再交代伐木工人,请他们不要去掏窝中的幼鸟,也不要靠近那个窝,一定要给足机会让喜鹊爸妈将孩子们带走。原本它们是幸福的一家人,是我们的自私打扰了它们的快乐,现在我们一定要给予自己改正的机会。
第二天,窝中的喜鹊宝宝们不见了,应该是它们的爸妈趁夜黑无人之时,将它们分批救走。宝宝们有了父母的呵护,一定能飞起来,它们的羽毛会逐渐丰满,慢慢长成一只成年鸟的模样。
梧桐树我今后还得种下一棵,就为了迎接喜鹊的N代宝宝在我的院子里筑巢。
(本文节选自第二届“青山碧水新湖南”文学创作征文活动散文类三等奖作品《众鸟归来》)
余海燕,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长沙市作协副主席,望城区作协主席。已出版诗歌集《春天的隐语》《小镇的A面》《上清江》,散文集《黑麋峰记》,长篇报告文学《公仆傅学俭》。有近五十万字诗歌、散文、小说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读者》《诗刊》《湖南文学》《诗选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获2018年度长沙市文艺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