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德里科的眼泪 | 意长意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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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于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的一幅以但丁为主题的画作。视觉中国|图
大学里做文化交流,有时会请一些专家来做讲座,要安排他们的食宿。前两年,正好是但丁去世700周年,我们学校邀请了费德里科·桑奎内蒂来学校做讲座。他是著名的但丁研究者,走在哪里都卓尔不群,总是戴一顶烟筒一样的黑色帽子,即使是冬天,他也赤脚穿着露趾鞋,很像那些中世纪的赤脚僧,再加上他在重庆期间,一直穿着一件苏联工人阶级风格的蓝色工装外套,让人不禁联想到“衣如其人”:服装已经展示了他的政治立场、人生态度。他的每场讲座都很有感染力,感情溢于言表,很像专业演员,结果后来得知他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戏剧演员。
讲座之余,我让学生陪着他四处走走,学生时不时会惊慌失措地发短信过来:教授又哭了,怎么办?我说,这很正常,他的血管里流着诗人的血,更何况他从上个世纪开始就已经很爱哭了。埃多阿多•桑奎内蒂,就是费德里科•桑奎内蒂的父亲,当时还写了一首诗叫《别哭,我给你买》,经常出现在意大利现当代文学的教材里。这首诗是反对消费主义的,内容如下:
别哭,别哭,我给你买一把蓝色的塑料宝剑、一台博士牌
迷你冰箱、一个陶制存钱罐、一个十三行
笔记本和一份蒙特卡迪尼股票:
别哭,别哭,我给你买
一张小防毒面具、一支营养糖浆、
一台小机器人、一本带彩色插图的
基督教教义和一张插上胜利旗帜的地图:
别哭,别哭,我给你买一只大大的
鲸鱼公仔、一棵圣诞树、一个装着
木头腿的海盗、一把弹簧刀、一个漂亮的
手雷壳:
别哭,别哭,我给你买很多法属
阿尔及利亚邮票、很多果汁、木头脑瓜、
摩尔人的脑袋:
笑一笑,笑一笑,我给你买
一个小弟弟:你可以叫他的名字,你可以叫他
米凯乐。     (陈英译)
费德里科虽然对父亲颇有微词,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父亲是意大利二十世纪的新先锋派诗人,他在诗歌中运用口语,摒弃新现实主义那些宏大主题和叙事,开始探索战后的生活。虽然这首诗写于1960年代,但诗歌讲的却是我们熟悉的“买买买”,儿童的生活(玩具剑、存钱罐、笔记本、糖浆、彩图书、鲸鱼公仔、木腿海盗、果汁)、社会生活(冰箱、股票和圣诞树),还有人们对于战争的余悸(防毒面具、胜利的旗帜、手雷、殖民战争和亡者的头颅)完美融合在一起。
但显然费德里科并没有被“买买买”的生活席卷,几十年之后他已经成了萨雷诺大学文学教授,还一个人住在乡下没有热水没有供暖的房子里。让我震惊的是,上次联系,他说惨了,下雨房顶塌了,书被淹了,连我都忍不住想和他一起哭一会儿了。不仅如此,我们每次吃饭时,他总是会把盘子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连作为调料的葱和蒜都不放过,另一个意大利人对我使眼色,意思是说这种吃饭方式很奇绝。我们陕西话里会说这很“丧眼”,但我不以为然,难道这个时代不是一直在提倡“光盘行动”吗?吃饭时教授会抨击意大利人的精神空虚、骄奢淫逸,我对他的敬仰之情越发强烈。
有一天我忙于其他事,就请年轻的同事带他在附近逛逛,顺便探讨一下学问,吃个午饭,大家都欢天喜地地去了。回来后我问吃了什么。同事说:“吃了红烧肉,还有其他素菜。不过我怕发胖,一口肉都没有吃,一盘红烧肉全给他吃了,他把肉汁儿也喝了。”我顿时惊呆了,这可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公民啊,我想象着油脂涌入一个老年人的血管会发生什么。我知道很多意大利人吃饭时会把盘子用面包擦到“明镜可鉴”,但是吃中餐吃到这个地步,还是第一次。我忍不住说:“小茱莉(同事昵称),给你发个老头,都得给喂死。”后来有很长时间,我们和她开玩笑都会说:给你发只猫咪(狗子、鹦鹉),都得给喂死。
我那么忧虑是因为费德里科之前得过白血病,他死里逃生的故事我们也知道。他所处的南方城市医疗条件比较差,治不了他的病,医院就委托两个搞货运的人把奄奄一息的他捎到大城市博洛尼亚医治。两个人在前面开车,聊着他们的各种勾当,费德里科在后面听得很清楚。忽然间俩人说:“看我们拉的这人状况不好,别死在车上,还是连夜送到吧。”后半夜送到了地方,结果那里门关着,两人又使了手段把门打开,把他放了进去就溜了。医生后来在他身上实施了风险很大的创新疗法,结果起效了,把他救了回来,这是1990年代的事儿了,他一直在庆幸自己的新生。
费德里科在做讲座时,谈到了但丁《地狱篇》里的名篇:弗朗西斯卡和她小叔子保罗的故事。他们一起读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故事,就是王后桂妮维亚和骑士兰斯洛特拥吻的情节,叔嫂两个人一时动情就吻在一起,书没有再读下去,后来俩人的关系被发现,他们被保罗的哥哥杀死。但丁听到弗朗西斯卡的讲述,像死人一样倒在地上。我们通常以为,这个故事是宣扬一个人为爱情献出生命,但丁是因为同情(pietà)晕倒的,他可能太痛苦了,看到这场私情带来的可怕结果,想到自己年轻时还曾经宣扬过类似的爱情。教授说,这种激情并非原创,只是在模仿王后和骑士的激情,就很悲哀。其次是弗朗西斯卡这个女性形象,也是后来资本主义社会推崇的:一个无所事事、沉迷于爱情,以爱情为信仰的女人。后来谈到了现代女性的处境,费德里科明显很激动,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在说:看看她们的处境,我觉得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是一种耻辱!的确也是,意大利的报纸现在还充斥着“弑女”的新闻。
在讲座中,他是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只是在私下他还是会触景生情,尽情流泪。我时常想起费德里科站在人潮涌动的磁器口哭泣,四面都是修葺过的浮夸古建筑。我无法想象他的内心,但我觉得他的眼泪里包含着一代人做过的梦。他一定想起了过去的种种,那是一个“弑父”的反叛时代,然而他有一天也成了父亲,面对孩子的离弃;他也会看到,消费主义的狂流已经无孔不入地席卷了每个人,他的坚守如同一个漏水坍塌的屋顶。
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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