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为何在与钱锺书的通信中称徐訏为“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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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徐訏(1908-1980)
在《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三联书店,2024)一书里,收录了宋淇致钱锺书的28封信,见证了这对老朋友自上海阔别30年后接续的友谊。令我感兴趣的是宋淇信中提到的“妄人”徐訏。
宋淇在1980年5月27日致钱锺书的信中写道:“最近妄人徐訏为一短文,提及先生,文中且有人身攻击之嫌,后经马力君为文驳斥。晚不便牵涉在内,因徐訏器小,志清的《现代中国小说史》对他只字不提,故一直怀恨在心,这次志清又为长文,他就借机发挥。先生在国内尽可置之不理。”
原来,就在钱锺书等人访问美国引起巨大轰动之后,徐訏在《明报月刊》1980年4月号的《念人忆事》里,记述钱锺书,说自己认识钱锺书是在法国时盛澄华介绍的,“盛澄华后来同我说,钱锺书说的话,好像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后来我读钱锺书的散文,也觉得他搬引别人的意见太多,掩盖了他自己的灵气。这一派散文是有他独到之处,但是我后来在散文方面,还是喜欢鲁迅、徐志摩、林语堂、周作人、梁实秋一类作家的作品,他们中自然每家不同,但他们每个人比较更有自己。”
徐訏认为钱锺书不适合写小说,他写道,“钱锺书后来写了一本《围城》,好像有好些人因为他的博学,认为是一本杰作,我读了则很失望。以小说论小说,则实在是失败的作品。其中有些陈俗浅陋之处,出于钱锺书之笔,实在很令我诧异。我当时忽然想到盛澄华的话,发现如果说他的散文的缺点是太少自己,他的小说里则是太多自己。自然,这是他第一部小说,也许第二部小说比较成功,但是他一直没有再写,想来《围城》也正是他兴起玩玩之作。我觉得他不是写小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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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发表在《明报月刊》1980年4月号的《念人忆事》。
最后一段,徐訏说钱的太太杨绛是个很温柔且文学修养极高的人,可转笔写道:“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早已不在一起了。可能是远在‘四人帮’发难之前。”“他后来的太太(应该说是‘爱人’)是师大政治课的教授,听说人缘极好,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自杀了。”“后来钱锺书又结婚了,对象听说是与北大一位叫许淑文[的]教授有点亲戚关系,婚后生活很幸福。”
就这样,“从一而终”的钱锺书被徐訏编排成了前后三娶。这样道听途说、就成为制造谣言了。里面说到“自杀”的那位,显然是把钱媛的丈夫王德一事件误安到钱锺书头上了;那个北大的对象更是连风都没有,何来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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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人忆事》中用红笔标出的内容,因明显失实,在收入文集时被删节。
我查阅2017年出版的徐訏文集《念人忆事》,《钱锺书》这篇里面没有任何“三妻四妾”的内容,后来范旭仑先生提供《明报月刊》的徐訏原文,才发现文集中删除了这段文字。
钱锺书当时也曾致信时为《明报》记者的方丹,提到这篇文章,说“尊报赠阅者为邮局退回,想已悉。其中当有记弟三妻四妾及驳正之文,美国友人早剪示矣。及身尚有此类神话鬼话,可发一笑;古人逸事见于正史野史者,足以类推也”。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钱锺书给方丹的信,曾在北京荣宝斋拍卖公司展售过,后经造假者改头换面,把收信者“方丹”换为《文学评论》主编“敏泽”,时隔四年又登上河北某拍卖会,2021年又害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代文学前沿与评论》第六辑里的《钱锺书先生书札辑考》以讹传讹,幸被范旭仑先生发现并与原件对比(见范旭仑《文学研究所在跟钱锺书开玩笑》),揭露出真相。
徐訏在《明报月刊》发表的这篇文章,自许很高,连钱锺书都看不上。但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给张爱玲和钱锺书辟了专章,使得两人在英语世界名声大噪;这与林语堂曾有“五四以来,中国短篇小说家中,鲁迅、沈从文、冯文炳(废名)与徐訏是最好的”的说法,反差是巨大的,徐訏难免心中不平衡。
在1981年1月21日的信中,宋淇又说,徐訏“最值得惋惜的是没有自知之明,以为当时风行的通俗作品为传世杰作,《吉布赛的诱惑》既无‘诱惑’,《荒谬的海峡》则真‘荒谬’,而《风萧萧》集抗日、特务、伤感、曲折雅诱(广东人说是不合情理、荒唐)之大成,反不及来港后写得较朴素的短篇”。宋淇还举一个带点地域歧视的说法,说“中国人中以宁波人最‘耿’(吴音),而宁波人中最耿者有二:一为蒋某人,一为徐訏”。
这里说的,徐訏一是对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只字未提他,不免心中耿耿;二是他自认为的“传世杰作”不过是“通俗作品”而已。因为他擅长写“鬼”,所以被目为“鬼才”。徐訏有浓厚的诺贝尔文学奖情结。他退出不重视他的香港“国际笔会”,继而成立英文“中国笔会”,就为了给自己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在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不久,徐訏在1963年给於梨华小说《梦回青河》写序时,就毫不留情地说张爱玲“小说所表现的人物范围极小,取材又限于狭窄的视野,主题又是大同小异,笔触上信口堆砌,拉杂拉扯处有时偶见才华,但低级幼稚耍弄文笔处太多。散文集比小说完整,但也只是文字上一点俏皮”,这自然是在与夏志清唱反调。而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译者刘绍铭认为,这个“拉杂拉扯处有时偶见才华,但低级幼稚耍弄文笔处太多”的评价,同样适用于徐訏自己的作品。张爱玲在与邝文美谈到徐訏时,也认为徐訏的文字“太单薄,只有那么一点”。这么多人一致的评价,相信并不是人们所说的“文人相轻”。
那夏志清又是怎么看待徐訏的呢?刘绍铭说,“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负责《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的编辑工作。有一次跟夏先生闲谈时即兴问他为什么他当年没把徐訏‘看在眼内’,记得他只随口答说徐訏‘太洋场才子’了。”(刘绍铭《只有那么一点》)在徐訏去世多年后,夏志清给台湾《纯文学》杂志去函,说以前读过徐訏的《鬼恋》《吉布赛的诱惑》,认为“毫无新意”,故没有考虑把他放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内,所以连《风萧萧》看都未看。现在看来,夏志清的做法也确实有点先入为主了。
徐訏一生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评论、诗集、剧本六十多种,共两千多万字,但他始终很寂寞。离开上海到香港后,他的孤傲使他很难融入当地的作家圈;他活着时,大陆出版的新文学史里不会提到他自不待言,连夏志清的小说史也没看上他,仅在司马长风的新文学史中留下了一笔。徐訏的小说现在一般归到奇情通俗小说之列,这就是宋淇说的“通俗作品”,这与他自己的期许相差很远。
曹亚瑟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