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解释鸿沟》:“把一个哲学家的精神样貌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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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纪录片《解释鸿沟》于2024年5月上线,记录了哲学家陈嘉映的日常生活和深谈与论争。

02陈嘉映认为,精神不在我脑子里,精神在我心里,他倡导古典主义,相信歌德式的人文主义。

03与陈嘉映的讨论中,参与者们展现出不同的思维方式和观点,如“钵中之脑”的争论。

04然而,陈嘉映强调哲学并非为了建构理论,而是为了考察概念,过程本身就是答案。

05《解释鸿沟》受到预期之外的关注,被认为是对恼人的事做概念考察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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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一部关于哲学家的纪录片,在当代是一件合时宜的事吗?
北京东五环外的一处艺术区,朱凌卿坐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合时宜了”。因为忙于剪辑,他的头发略显蓬乱,在环境稍显松散的剪辑室内,一根接着一根抽烟。2024年5月,纪录片《解释鸿沟》终于上线。过去三年,他们跟拍哲学家陈嘉映的日常生活,记录下这位学者和学生、朋友的深谈与论争。
拍摄《解释鸿沟》的念头起初由监制李伦拍板。这位有过二十多年电视新闻经验的制片人,在央视《社会记录》《看见》等节目中累积了看待世界的视角。
李伦感知到,在当下,很多人被目标不明确、路径不清晰所困扰,过去习惯的很多东西都失效、模糊了。在这样的时刻,人尤其需要静下来思考。在这之中,陈嘉映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样本。“陈老师是一个道不远人的学者,我们自己就会对他的学问,对他的思想很好奇。”李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当人们想要思考时,会有很多的思维路径,而哲学是其中之一。
李伦和朱凌卿是《十三邀》多季的出品人和制作人。在《十三邀》第一季,许知远曾经和陈嘉映展开一场对谈,陈嘉映这个名字后来频频在后台被观众提及。制片人朱凌卿形容陈嘉映的表达“严密而缠绕”,有思维的密度但不陈词滥调,在当下的言论市场下十分可贵。
2021年,他们联系陈嘉映,提出要为他拍摄纪录片,一开始遭到拒绝。陈嘉映的大部分生活由研讨会、爬山、读书和坐在书房里深谈构成。他说,智性的深度对话,老一代人也许有需求,但在当下的媒体环境,“落不下来”,无论多么复杂的讨论,都会被互联网上的“yes或no”淹没。李伦和朱凌卿只能尽力劝说,“想把一个哲学家的精神样貌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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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伦(左一)和朱凌卿(左二)最初提出为陈嘉映(右)拍摄纪录片时,遭到了对方的拒绝。(片方供图)
纪录片里,大多数镜头集中在交流的环境里,陈嘉映和一帮人聊着哲学相关的话题。
每集由不同的分集导演负责,有的负责心智哲学,有的负责政治哲学。李伦很长时间一进机房,感觉周边安静,分集导演戴着耳机,沉浸地通看素材。
“思想性聊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西方世界是非常多的类型。每个类型的节目,它的内部价值稍加改造都可以被新时代的观众所认出,但是你就要做得相对极致一点。”制作时,朱凌卿特意给了陈嘉映不少大特写,把他从与众人交流的环境里“扽”出来,拉近观众和谈话场间的距离,“(让你)想上去插两句话”。
“人们都生疏了那种精神生活,它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不是说每个人都需要去谈哲学,但是总得有一点不趴在地上的东西,一点稍微高于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什么?如果有一些的话,也许就对现实有点帮助。”李伦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最终,陈嘉映答应了拍摄要求,朱凌卿猜测,“可能拒绝对他来讲也是挺大的压力。”陈嘉映让他们先拍着。“拍着拍着,投入挺大的心力。可能拍的过程中,陈老师也觉得,这些人并不是那么急切地要一个什么东西,或者要一个答案。”
精神不在我脑子里,精神在我心里
陈嘉映发表看法,很少使用学术“黑话”,尽量平实地阐释深奥的哲学问题,不会刻意制造专业壁垒。他称自己和学界几无联系,身边智识交流最密切的就是一帮老学生。他们隔三差五开研讨会,交换思维。陈嘉映觉得一个人思考总是很困难,他需要思考的环境。
研讨会频繁举办了多年,由头不定。“陈老师过生日,或者谁的论文出了,或者谁的书翻译完了,或者谁踢球腿折了,慰问一下。”导演李慧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做这个纪录片,他手机的推送里八成是哲学相关的公号。
朱凌卿拍摄的第一场研讨会在昌平举办,讨论的主题是“机制解释”,这是一种偏向用物理和生物等科学机制来解释万事万物的手段。
研讨会上你来我往,话语间密集缠绕着哲学概念和解释,一会儿休谟,一会儿康德,有时还夹杂着英文和德文。他们从下午两点一直拍到晚上七点多。拍完后,朱凌卿懵了,和导演、摄像面面相觑,“这帮人说什么呢,一句都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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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的大部分生活由研讨会、爬山、读书或者坐在书房里深谈构成。(片方供图)
五个多小时里,朱凌卿只清楚记得陈嘉映所举的一个关于“疼痛”的例子,那也是他唯一听懂的例子:
科学家对疼痛提出的一个机制解释是“C纤维神经放电”。科学家们观测到,一旦人体产生C纤维神经放电,则意味着人感觉到了疼痛。陈嘉映认为,疼痛就是C纤维神经放电,从机制解释讲,没有问题;但你说C纤维神经放电,说得天花乱坠,我们始终不知道这个疼痛是一种什么感觉。
接着,陈嘉映举了一个例子,如果把疼痛扩充到悲痛,悲痛也可以说脑神经元素,但是如果表述为,“这个人看起来很悲痛,是因为他刚刚得知自己丧子”,你好像就完全知道他是怎么悲痛了。朱凌卿隐约觉得很有意思,这问题还能这么想。
李慧超是90后,最初在参与《十三邀》的制作,后来被找来拍《解释鸿沟》,“一知半解地就着了这个道了”。以往拍纪录片,要前期做调研、试拍,《解释鸿沟》不一样,李慧超估计,片子三分之一的素材都只是在尝试,“没有落定”。拍着拍着,李慧超被这群人的状态打动了:年届七十的陈嘉映,和不少快五十岁的学生,还像年轻人一样讨论问题。
因为大部分对话如实呈现,《解释鸿沟》中,常常充斥分歧。李慧超观察到,尽管参与研讨会的都是陈嘉映的学生、朋友,甚至学生的学生,但大家说话从来不留情面,常常“拿‘刀’互戳,面红耳赤太常见了”。
在一场饭局上,陈嘉映和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叶峰陷入争论,叶峰是物理主义者,认为生命现象都可以还原为广泛的物理化学现象,对它们的理解要讲证据,不能只凭感觉。比如,打开一个脑,可以看到一千亿个神经元,看到它们是如何连接的。陈嘉映则觉得,在人没有看到脑神经元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很多东西,比如红颜色。叶峰反驳,要说到红颜色,那你没仔细看,其实你看到的是光波……
物理主义是如今国际哲学界主流的哲学基础理论之一。在一篇论文中,叶峰阐述物理主义者的一种道德和价值观,他写道:“假设你相信有灵魂,但同时又承认,如今天的认知科学家所说的,人的思维、情感反应、记忆等都是由极其复杂的脑神经元网络完成的,那个灵魂什么也不干,那么你还会认为那个灵魂有价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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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饭局上,陈嘉映和哲学教授叶峰(左)就物理主义世界观展开了争论。(片方供图)
陈嘉映和学生陆丁对于“钵中之脑”的争论也反映出类似的分歧。这是哲学家普特南提出的思想实验:如果人的大脑被从身体中取出,放进一个充满了培养液的钵中维持生理活性,而大脑的神经末梢与一台计算机相连,接受从计算机传来的神经电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能否意识到自己正生活在虚拟现实中?
陈嘉映觉得,“钵中之脑”没有意识活动。陆丁却相信,所有的意识活动都有对应的物理事件,这也是物理主义的观点,他认为“钵中之脑”试图传达的观点是:人无法知道自己是否有一个身体。
“你要没有身体,你就不可能怀疑,因为它不能感觉、不能思想。”陈嘉映认为,人所产生“我”的意识不等于大脑,研究大脑的科学家认为“我即我脑”,“人们非常认真地用大脑来代替自我,但事情不是这样的。”
有一次,李慧超跟拍陈嘉映去怀柔郊区见一个朋友,提了两瓶酒。朋友说,你还带酒来了呢,没带点精神上的东西?陈回答,精神的东西都长我身上了。朋友接话,精神的东西都在脑子里对吧?陈嘉映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回了一句,精神不在我脑子里,精神在我心里。
李慧超后来不断回顾“钵中之脑”的素材,才意识到这两种表述间的微妙区别,“他一直坚持,心灵就是一切,意识并不是大脑产生的。”
“他们用不断的交流冲击,改变自己的想法。某一句话,也许都听过,但在当下对他产生了新的想法。交流不需要有一个结果,纯粹是为了交流这件事情本身,这是珍贵的。”朱凌卿觉得这样的聚会纯粹而浪漫。
“哲学问题不是哲学家的问题,是大家的问题”
李伦曾好奇地问过陈嘉映,50岁时是什么状态,陈嘻嘻哈哈地说“很倒霉啊”。“本来在北大好好教,被挤到华师大,在华师大好好教着,被挤到首师大。”好友童世骏对他说,嘉映啊,你这学术轨迹看着不怎么好啊。
某些层面上,陈嘉映和机制化的学术生产似乎保持着一些距离,他的思考很多是从生活和亲身感受中来的。他毫无犹豫地承认,自己信奉古典主义,相信歌德式的人文主义,相信十八九世纪对真理的追求。但在一次研讨会上,他的学生周濂直白地提到老师某些层面上的“不合时宜”。他觉得,这种追溯到希腊时代的人文主义,与当下的趋势背道而驰。
“我觉得当代的、主流的哲学家,罗尔斯也好,德沃金也好,他们都是在中人的层面上,在做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周濂说,所谓的“中人”,是指在一个理想的中人社会(或者说“平庸社会”)里,大家都守着规矩生活,不需要道德圣人,只要求每一个是中人。
周濂觉得,陈嘉映在用一种更高要求的标准——“高人”来自我要求,追求心性卓越之士所想要的良善生活,重视每个人的生活意义,要活出“真正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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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当代著名哲学家,1952年生于上海,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等。(片方供图)
和现代哲学学科体系中培养出来的年轻一代哲学家相比,陈嘉映显得有些老派。
分集导演郝晔觉得,这是由两代人的人生境遇带来的历史性差异。“年轻一代没有经历过大的时代浪潮的变革,一路处在一个上升的时代,对于社会的愿景和预期是从书本和历史的概念出发的……自然不是从生命体验出发的。”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陈嘉映曾引用杜威的话说,“哲学问题不是哲学家的问题,而是大家的问题。”对那些只有哲学家感兴趣的问题,他不感兴趣。
他把现代社会称为“平民社会”,认为过去只有大人物才有“我是谁”的问题,而在现代社会,平头百姓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解答,就在于内心。“生产线上,我可以被别人替代,甚至被AI替代,但我有很多‘只属于我的独特感受’,这些感受无法被替代。”陈嘉映说。
2023年夏天,陈嘉映和老友童世骏一起去挪威卑尔根拜访哲学家居尔纳·希尔贝克。
那时新冠疫情结束,俄乌冲突持续,ChatGpt激起讨论,这些大事件看上去都和人类的未来息息相关。他们聊起哈贝马斯倡导俄乌双方和谈的文章在西方世界引发的批评;争论起AI系统在未来能否发展出与人类相似的意识状态。童世骏认为,AI能发展出“意识”,但可能会像孤独症患者所拥有的意识。陈嘉映和希尔则不认同。“我不想放弃人机之间的根本差异,即相较于机器,人类是易错的,是生物性的,也是社会性的。”希尔说,自己对人类如何应对感到迷茫和困惑。
陈嘉映延续一贯的对“人”这个主体的信任。听到希尔的话,他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们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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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夏天,陈嘉映和童世骏(左一)前往挪威卑尔根拜访哲学家居尔纳·希尔贝克(左二),谈论俄乌冲突、ChatGPT、政治正确等颇具当下性的话题。(片方供图)
跟拍三年,朱凌卿觉得,陈嘉映是“完全的个人主义者”,相信自我,相信个人的力量。“个人不该被磨灭,也不能被磨灭,不能被取代,也不应该被取代。现在世界都给你提供好的东西,你要走出自己的路来。”他说。
思维的沉浸带来的是长期影响,李慧超说,很难讲哪一次具体的讨论对他产生了直接影响,但陈嘉映谈论的某个道理,可能激起了他思维方式的转变。“跟他们接触久了之后,所有拍摄的人,似乎都在尝试或者熟悉,而不仅仅是三段论式的方式去思考问题。”朱凌卿说。
《解释鸿沟》播出后,收到了预期之外的关注。一则评论代表了一种典型意见:“这个节目不是说,你看了就能收获高学历或者高收入,也不能让你吃饱饭,不能让你睡好觉(思考反而有可能让你睡不好)……对一部分人来说,这种学者或导师是良药。”
朱凌卿觉得,生活总有乱七八糟的困扰,而哲学是消减它们的一种方式。通过对恼人的事做概念考察,一个人会离正确的答案越来越近。但哪怕思考,也未必会真正达到正确答案,“可能会消减掉一些你的误解,仅此而已”。
陈嘉映曾对朱凌卿讲,哲学并非为了建构理论,而是为了考察概念,当一个人想要借由哲学解决问题、找到答案,大概率要失败而返。
“我们从小被训练要寻求一个标准答案,但是我们现在反而要说,可能就是没有答案,过程本身就是答案,它比答案重要得多。”朱凌卿说。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