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文物里的神兽

■走进博物馆
我经常在博物馆看到嬉笑打闹的孩子,也曾看到哭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肯再看的孩子。那么,博物馆的正确“打开方式”是什么呢?我想,这是带着孩子们去逛博物馆的老师和家长最关心的问题。
都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我们不妨从最容易让孩子们感兴趣的动物文物入手,通过了解这些可爱的动物文物,让孩子们渐渐爱上博物馆。
每件文物上的动物,都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还原一段真实的历史。古代工匠在一琢一磨、一凿一刻、一揉一捏、一笔一画中,把虎、熊、马、骆驼、猪、狗等各种动物的形象留在了历史深处,同时,也把当时的社会、社会中人和人的情感、信仰、审美都融入了他们的匠心之作。
那么,逛博物馆,通过这些可爱的动物文物,我们能学到什么呢?
学历史
一件文物,往往承载着一段或耳熟能详,或鲜为人知的历史。比如,在春秋战国这段动乱的年代里,关于“战国第八雄”中山国的往事,尽可通过一件金银狗项圈回望……(图2)
“战国七雄”坐拥万乘战车,才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傲视群雄。而中山国是“千乘之国”,兵车九千,在“七雄”之后,号称“战国第八雄”。这个由北狄的一支白狄建立的国家,是最早在中原建国的少数民族政权。周围列强环伺,中山国人唯有骁勇,才能在这险恶之境生存。九千乘兵车就是证明,保持狩猎的习俗或许也是证明。就像清代皇帝在承德木兰围场的“木兰秋狝”,皇帝亲率王公大臣、八旗精兵射猎,其目的也是加强将士的军事素养。
古代狩猎离不开猎狗。在中山王“厝”的墓葬中有殉葬的狗,从狗的骨架可以看出,这是一种身材颀长的猎狗。
猎狗不同于今天很多人养的矮矮胖胖的宠物狗。它们要快速奔跑,所以一定要有两双“大长腿”;此外也不能胖——带着几十斤肉,像是背着一只羊,速度怎么能上去?就像今天盛行的马拉松,最好的运动员也大都体形精瘦。
想来,中山王的猎狗也是如此健硕修长,奔跑时风驰电掣,陪伴在他身边,度过很多难忘的时光。也正因此,中山王走的时候,也想带着它们一起,在另一个世界重温那些往昔岁月。
中山王是白狄人,有着北方游牧民族的骁勇。也正是靠着这份骁勇,在列强环伺的中原,在剧烈变动的时代,他领导中山国成为“战国第八雄”,在中原的土地上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建立了第一个少数民族政权——中山国。
历经劫难,中山国像个打不死的“小强”,屡败屡战,几经起伏,在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存续了一百余年。最终,中山国为赵国所灭。公元前296年,赵国迁中山国末代君主“尚”和他的子民于肤施(今陕西省延安市主城区),属于中山国的时代结束了。随着它的灭亡,它的传奇也渐渐湮没。
直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中山国王陵的发掘,这个古老的王国重新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人们终于发现,在河北中部的大地上,它曾留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学审美
并非每一件动物文物都很精美,比如著名的霍去病墓前石雕“马踏匈奴”——一眼看去,总有人觉得它太过简陋,太过粗犷。(图1)那么,这样的文物,该怎样从审美的角度去欣赏?
“马踏匈奴”是霍去病墓的墓地石雕。看马踏匈奴,重点不在马,而在匈奴。这个经验,我是从观佛教天王造像中得来的。
佛教造像中,天王占很大的比重,看多了,会觉得天王都是一个样:头戴将军帽,身穿铠甲,脚踩小鬼,威风凛凛,虽也精彩,却不免枯燥——咦?且慢,那些小鬼倒是个个不同,身形奇特,表情夸张,动作扭曲,有趣极了。从此以后,我看天王造像的重点变成了关注天王脚底下踩着的小鬼。
比如这个唐代天王俑,天王的造型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倒是他脚底下踩着的小鬼,生动夸张,活灵活现。(图4)这个小鬼,身上的腱子肉一块一块隆起,像今天的健身达人,头发倒竖,眼睛怒视,嘴巴大张,双手撑地,虽被踩在脚下,却是一副不服输的倔强样子。感觉它随时随地准备爬起来,再战三百回合。
这样生动地塑造一个厉害的小鬼,有没有削弱天王的气势呢?并没有——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小鬼的厉害,反衬出天王的强大。对手很强,却被你打败了,踩在脚下,只能说明你更厉害。对比与反衬,这一手,唐代工匠玩得炉火纯青。
天王脚下的小鬼姿态各异,真是各有各的不同,观赏起来,其乐无穷。这种“打开方式”,我也运用到了“马踏匈奴”的观赏中。同样,马是波澜不惊的,既不扬蹄,也不嘶鸣,只把头轻轻偏向一方,静静地站立着。它的身下,却是风起云涌、气象万千。
“马踏匈奴”雕像中,那个扭曲着身体的匈奴人,在马腹下的狭小空间里,面部露出挣扎的表情,手臂粗壮有力,左手还紧紧握着弓,右手提着箭,却再也无法射出了。最巧妙的地方,是匈奴下巴上的大胡须,既凸显了匈奴的面貌特征,又起到支撑、加固马前胸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个支撑,马的前胸极易随着时间推移而脱落变形。为了呼应这一把大胡子,匈奴的头上、脸上都细致地刻画出浓密的毛发。所以,每当有人说起这些石雕的简陋,我就会想到当初那些匠人的巧思,那些创意,那些在细节处表现出来的匠心独运,不禁轻轻一叹——这世间,唯有懂得最难。
学人文
动物也有像人类一样的亲情,在生死之间,父母也会把生的机会留给孩子。在这样伟大的动物文物上,我感受到身心的震撼,同时,也被深深地洗礼……
云南省博物馆有一件镇馆之宝,是战国时期的牛虎铜案。(图3)铜案是用来放献祭牛牲的,有点儿类似祭祖的供桌。这件牛虎铜案是虎食牛的造型,虎捕食牛的瞬间充满了冲突、暴力、紧张,极具艺术张力。只见老虎死死咬住牛的尾部,后腿用力,肌肉线条紧绷,充满了视觉冲击力。可是,这并不是这件作品最精彩的地方——整件作品最打动人的,是牛的呈现。
原本,自然界的野牛也是充满蛮力的。凭着一身力气,两只利角,牛从不会束手就擒,而是拼死抵抗,甚至侥幸逃脱。可这只健壮的大牛,并没有激烈地反抗,而是逆来顺受、默默隐忍,这样反常的举动,让人心生疑惑。
仔细观察,原来牛虎铜案下面还有一只小牛。大牛的沉默隐忍,只是为了保护幼崽。一瞬间,我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被击中,就在博物馆的展柜前,泪水呼啸而出。我快步走开,在无人的角落,慢慢平复内心的波澜。
可怜天下父母心。普天下的父母,在生死之间,都会把生的机会留给孩子吧。这头向死而生的牛,如同普天下的父母——“我愿意为你,付出我所有,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在虎与牛暴力冲突的瞬间,在残酷的画面里,这柔软的情感击碎了世间所有的坚硬。四季轮转,生命延续,是爱,让一切生生不息。
在这样伟大的艺术作品前,人们思考生命与死亡,思考爱与永恒。两千多年过去,这样的思考仍在继续,那些感动也仍将继续。每一个柔软而深刻的灵魂,都将在自己的泪水里,照见永恒。
学知识
在文物考古领域有很多叫法,我们今天习以为常,一深究,却发现原来里面竟隐藏着这么多知识——
这件北燕的青铜虎子是溺器,通俗点说就是夜壶。(图5)唐代人还在使用虎子,只是,它不能再叫“虎子”了。
唐朝开国皇帝、唐高祖李渊追封自己的爷爷——西魏名将、柱国公李虎为唐太祖。可“虎”是常用字,这下好了,为了避李虎的名讳,下面真是乱成一锅粥。
托李虎的福,“虎子”再也不用和不体面的溺器捆绑在一起了。唐代的“虎子”改名叫“马子”,我们今天用的“马桶”一词即源于此。
在唐代,不仅虎子不能叫了,连老虎都改叫“大虫”了;洛阳东边的门户和重要关隘“虎牢关”改为“武牢关”;成语“管中窥虎”变成了“管中窥豹”;历史悠久的虎贲军也被废止了……
相比于爷爷李虎带来的混乱,孙子李渊倒是好多了。只是,曾经以冶剑著称的浙江龙渊,再也不能叫龙渊了——春秋战国时期,铸剑鼻祖欧冶子在此铸剑,忽然出现了“五色龙纹”,人们就将此地称为“龙渊”。这个地名叫了近千年,到了唐代,为避唐高祖李渊的名讳,此地改名“龙泉”,也就是今天浙江省西南部的龙泉市,这里也是大名鼎鼎的龙泉青瓷烧造地。
这些,都仅仅是在博物馆,在动物文物上学习的一部分。博物馆是一本打开的百科全书,在这里,可学可看的实在太多。
我是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博物馆,爱上了文物。因为热爱,我在清华大学读传播学博士期间,不仅跑到隔壁北京大学辅修考古学,还在清华大学辅修了器物学,后又在复旦大学读博士后期间去文博系学习。我是一个笨人,下的都是笨功夫:从事文博领域研究近二十年,我自费去过国内外一百多个博物馆,手写了近一百五十本笔记,每年出去看一百多场展览,拍几万张资料图片……作为“走进博物馆”系列大型公益讲座主理人,这个系列讲座也已经坚持六年多了,举行了二百多场线上线下的公益讲座。
二十年来,我试图把沉睡千年的那些龙、虎等神兽一一唤醒,和众多动物文物成为“朋友”。在此过程中,深藏于我内心深处的对美的向往与体悟,也一再被唤醒。
(作者系“走进博物馆”系列大型公益讲座主理人,著有《动物不凶猛:叫醒文物里的神兽》;本文配图由作者提供)
《中国教育报》2024年06月21日第4版 
作者:赵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