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皇陵：厚重浮躁中的现实与超现实
·税晓洁 文并摄影
唐高祖 李渊献陵，三原县城东北20公里徐木原，2010 02
我迷惑自己究竟是想要拍些什么。曾经一直把拍照片当作记日记，徒步长江三年时攒了一大箱底片，十多年了还是没整清爽；漂流一趟雅鲁藏布江回来，弄了本没几个人能真看懂的书，就沉入箱底，不想再翻；其间也莫名其妙上过几回《中国摄影》，心里总有一丝空。
落下了高地情节，进入数码时代从佳能美能达尼康到索尼，不知不觉几个硬盘了。跑得仍多是青藏，当年引以为憾的江河源头，都变成RAW图像存入其中，却至今仍一团乱麻，很多影像自己看着都觉陌生。我知道人生就像一条河，只好说自己实在是个懒人。
去年一个偶然机缘，我从鄂西北回到故乡，在关中平原和黄土高原间，拍了几十座皇陵，下决心要求自己每个都理清爽。
唐中宗 李显 定陵 陕西富平，2010 04
从西安过渭河往北，以古城为参照，大约呈102度的黄土扇面上，大唐皇朝在近三百年间留下的二十多座皇陵，绵延150余公里。
我们开着越野车，七拐八绕了上十个县市，西达咸阳市辖乾县，东至渭南市辖的蒲城县，厚重黄土中，整个人疲惫不堪浮躁难耐，时常感觉就像在可可西里荒原寻找珍稀野生动物般迷乱。我本只想拍几张安静的照片，却每每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如梦似幻，超越了我所能接受的现实。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09 12
还在我当小学生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就参观过著名女皇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合葬乾陵的无字碑。从渭河以南我们周至县坐车过来，只要一两小时。少年印象早已荡然无存，只记得爬山累极了。
乾陵其实就是一座山，唐代陵墓的主要特征就是“以山为陵”。2004年，我到礼泉县去看做水果生意的朋友王晓斌玩，顺便游览过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那是一座比乾陵更大的山。
斯时考古工作者刚在昭陵北门发掘不久，挖出很多成排砖瓦，场面不小却看不出什么，没什么特别感觉，一座荒凉大山而已。倒是难忘那绕山的大苹果园。陕西皇陵旁的水果，都堪称一流。现在这里的杏，叫“御杏”了。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10 06
后来游览西安碑林方知，撼人心魄的“昭陵六骏”，原本就竖立在那些我不以为意的破砖烂瓦上。气人至极的是六骏都残了，有两个，竟被偷去美国宾夕法尼亚。
我等草民当时看过也就看过了。
直到两三年后网上闲逛google地球，咸阳周边有成串金字塔状的巨大土丘，好奇心发，去看，是为汉陵、周陵。
这两代皇陵地面上基本都是长满荒草的大土堆和清代碑，别无他物了，交织在一起的唐陵，却要丰富很多，石人石马石华表残阙历经千年日月，仿佛都有了灵魂。
唐僖宗 靖陵 陕西乾县 2010 02
唐 顺陵 武则天母亲墓 陕西咸阳 2010 02
再到乾陵，闹闹嚷嚷，架三脚架已属骚扰游客。放眼石人石马，也都被铁栅栏围住，让我想起城市鸽子笼。遂按图索骥，向工作人员打听靖陵，没想到却是很不好找，游客罕至，这些年村镇道路变化多端，虽都热情有加却无人能准确说出车子到底怎么走才好。
按照大致方向转吧，从永泰公主墓边的公路往北，一路打听，折东，再返南，抵铁佛乡南陵村又往东几百米。通村水泥路把神道切开，两边残缺不全的石像，无头翁仲出现了，大唐末代僖宗皇帝的靖陵是一个大土堆了，孤立在视线尽头的田野里。
唐德宗 李适崇陵，泾阳县 2010 04
唐德宗 李适崇陵，泾阳县 2010 04
唐僖宗 靖陵 陕西乾县 2010 02
在末世靖陵遥望乾陵高耸的双乳山，直线距离也就几公里，反差极大，本来规模与前世就不可同日而语，此情此景只能说是凄惨悲凉。不过，竖立村头田野的这些古石刻，一点也不突兀，岁月已经把它们与村庄融为一体。
唐太宗李世民贞观长歌，一世英主自不待言。他的儿媳武则天，拿过丈夫李治的皇位自己改成大周，也是事出有因。后来又还了回来，据说是因为听了狄仁杰的话：“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最后关头，女皇武瞾觉得传位给叫自己姑姑的外甥，怎么也还是不如自己儿子香火可靠。
江山还是姓了李，大唐得以延续。
这一番折腾，其实并未伤大唐元气。站在百姓角度，他们其实都是不错的政治家，拿今天的眼光来看，其时也均堪称盛世……靖陵是陕西唐陵中年代最晚的一座，也是唐皇陵中唯一经过考古发掘过的。
开挖结果令人吃惊：僖宗皇帝的石棺床板，竟然是用原来竖立乾陵陪葬的唐尚书左仆射豆卢钦望和左仆射杨再思的墓碑做成，仿佛一瞬间，末世大唐这时已“国用无取”、“百姓一空”。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09 12
安史之乱后的政治生态颇不可思议，宦官屡屡当政，皇帝废立几成儿戏。僖宗李儇（862—888）是唐懿宗李漼的第五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七月十六日，唐懿宗病重不省人事，守在他身旁的左右中尉刘行深、韩文约将懿宗的八个儿子一个一个诏进宫中，来一个杀一个，连续杀掉了5个。只余下12岁的李儇和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12岁李儇就此成为唐朝历史上登基年龄最小的皇帝。令人有点奇怪的是，法门寺地宫中出土物中，有120多件珍品为懿宗、僖宗两朝供奉的。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09 12
乾陵与昭陵之间，礼泉县的武将山上，还有一座建陵，主人是唐肃宗李亨，唐玄宗李隆基第三子，是唐朝第一位在京师外登基的皇帝。安史之乱时，玄宗带着李亨本欲逃往四川，途经马嵬坡兵变，杨贵妃死后与父亲分道扬镳。公元756年7月在宁夏灵武即位称帝，后尊风流父皇为太上皇。肃宗李亨一生波折多多，以“忍术”著称，晚年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被宦官等拖出室外行刑，因惊吓过度病情加重，于762年5月病逝于大明宫长生殿，比其父玄宗李隆基只多活了13天，享年52岁。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10 06
本文小短，在此不宜也难言皇皇大唐历史之一斑，恐滑向三俗。前贤著述颇多，就此打住。建陵吸引我的也不是这些。与已经圈起来收门票的昭陵、乾陵相比，建陵没人收售门票，神道边的巨大石刻，就在苹果园里、麦秸垛边间，成为村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建陵的神道已经成为一道深壑，华表、翼马、鸵鸟、瓮仲分列在深沟两边。当初的神道应当不可能就是深沟的，难道仅仅千年，地貌就能发生如此强烈变化？神道尽头是几户人家，翁仲石人在这里也变得丰富起来：有在苹果园里守护的，有半截身子从村道的中间笑眯眯探出身子的，有在公路边肃然看护的。与熙熙攘攘已成旅游点的乾陵、昭陵相比，建陵这种自然状态，使我安静许多。时常觉得石人石马石狮子，似乎原本就长在庄稼地里。哪怕其实就是在现代的水泥路边，这里千年以前的古老的石件，看上去也显得很和谐，一点也不唐突。
除了蒲城的唐睿宗桥陵，刚圈起来收门票不久，在陕西我们拍摄的22座唐陵大都以这种自然状态呈现田间地头。有时候感觉很奇妙。唐中宗李显定陵位于陕西富平宫里乡的凤凰山。我们到达时正漫天飞雪，白茫茫的一片。路边找到标志牌，一回头，对面就是矗立在田间的神道石狮。能见度很低，只能按照大致方向找，满脚泥泞进了村，一边听着村人讲述他们心中的唐史，一边走进花椒地。也是土埋半截，一东一西二尊比较完成的石瓮仲头顶都挂着雪，在冬日横七竖八的花椒枯枝中显得神秘莫测。拍着拍着，雪停了，变成雨，雨淋雪化，被雨雪打湿的石头脑袋出现不规则条纹，似乎表情也丰富起来。
有些皇陵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唐文宗李昂章陵在富平县北15.3公里西陵村天乳山之阳。我们顺着天乳山方向找，对照着地图根据经验，找到司马道的位置，却正是一条水泥路，路边深沟中是密密麻麻的树木。问路边一老者，老人说，我们脚下路边的沟里原来就有石人石马，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毁了。“没（mou）有了”这是我听位老人说的最多的一个词。石像没有了，毕沅书的碑应该还有吧！我们不甘心白跑一趟，决定再往陵山前去看看有没有其他收获。顺水泥路绕着天乳山向左进了一个村庄。一户门前，一位大哥在砍柴，上去问了下，回答也是一样“没(mou)啥了”。难道真得只能无功而返，回到车前，几个小孩正在对我们的车子围观，不放过最后一丝机会，再问，小孩说在上面的田地里有一个“没挲（mou sa）”的石像。这个词在陕西话里意为“没有头”。在这群小向导的指引下，穿过一片田地，在一颗大树下，我们看到了一尊没有头的石翁仲。翁仲手执宝剑，应该是个武官。问小向导，就这一个啊，这里还有没有其他这样的石像了啊？小向导回答说：“上面镇上很多，想要什么有什么”。原来，这一带靠山吃山，开山取石，当地有很多石雕厂，小向导说的正是石雕厂。确实，石雕厂里什么都有。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09 12
那一天，我们又去看了富平县东窑村紫金山唐懿宗李漼简陵。简陵不算难找，公路边就是阙台遗迹。三三二二的石人石马就躲藏路边的麦田和花椒地里。在靠近陵山最东头的一片田地旁，三块形状规整的长方形石件嵌在土层中，估计是以前陵园地面建筑的基石吧。
距简陵其实只有几公里的唐代宗李豫元陵，位于富平县西北15公里庄里乡檀山，却是我们拍摄中最难寻找的一座皇陵。沿着村村通公路，我们拐了几个村子，最后碰到一位好心人，他嫌讲起路来麻烦，怕我们走错，干脆骑着摩托车带领我们来到一座废弃的老厂房前才放心离开。元陵的陵山，就是这工厂正对着的山头。
唐肃宗 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2009 12
下车拿起相机，上山找石人。刚下了雪，又是阴坡，一层厚厚的积雪。因为没人来，雪覆盖的很完整，偶尔能看到几排小型哺乳型动物的梅花爪印。走到山顶，看到一个呈跪拜式姿势倒在地里的石狮子，身后还有类似石基的方形石件。不远处，还有另一尊石狮子侧卧于地上。从形制上看，这2座石狮子应该是四门外的石狮，估计我们越过神道直接来到了四门中的一门前了。四周转了半天，没有找到其他的石像。远眺，神道方向的田地、房屋尽收眼底，却一无所获。后来，在网上搜到一些资料，山下神道的那些庄稼地里，确实还遗存有朱雀门的双阙遗址、神道翼马一匹、一些青石残件及毕沅书石碑一通，留待下次去拍。
一路拍起来，与已经开发的昭陵、乾陵相比，要舒服很多。拍着拍着，我越来越心平气和，竟一口气把能找到的陕西唐陵拍了个遍，计22座。一边拍，一边找书来看，看得头晕脑胀，感慨多多，心情却也平静。虽然我还是不知道怎么拍，那就还是日记般的随心所欲好了。不过，与走长江时不同的是，135数码，觉得轻了，就从网上淘了个二战时期的120。
唐世祖李昺兴宁陵，咸阳市渭城区正阳镇后排村2010 15 34
离西安最近的唐陵是唐世祖李昺兴宁陵。位置在咸阳市渭城区正阳镇后排村的北原上，车子可以一直开到陵前。能看到陵前幸存的石天禄、石鞍马、石蹲狮。兴宁陵前的石狮是唐早期石雕艺术的代表作，其造型源于波斯狮子，但是由于大部分埋于地下，只能看到其头部造型，也不知道其到底有多高大。狮头高昂向天，头披卷毛似龙鳞，狮口大张，霸气凌人，给人一种势不可侵的感觉。陵墓的东面就是渭河热电厂，高大的水泥烟囱和陵墓的神道石兽相互辉映，我们去了两次，很奇怪都是快晚上了才抵达，热电厂的灯光影射在神道的石兽上，一种亦梦亦幻的感觉，心里暗想一定要大白天再来一次。
陕西富平 唐文宗 李昂章陵 2010 10 12
唐陵在陕西的分布，按年代总体而言如下：
1、唐太祖李虎永康陵，三原县陵前乡；
2、唐世祖李昺兴宁陵，咸阳市渭城区正阳镇后排村；
3、唐高祖李渊献陵，三原县城东北20公里徐木原；
4、唐太宗李世民昭陵，礼泉县东北20公里九嵕山；
5、唐高宗李治武则天夫妇合葬墓乾陵，乾县城北6公里梁山；
6、武则天母亲杨牡丹顺陵，咸阳市渭城区底张镇韩家村；
7、唐中宗李显定陵，富平县宫里乡凤凰山；
8、唐睿宗李旦桥陵，蒲城县西北15公里丰山；
9、唐让皇帝李宪惠陵，蒲城县三合乡；
10、唐玄宗李隆基泰陵，蒲城县北10公里金粟山；
11、唐肃宗李亨建陵，礼泉县城北15公里武将山；
12、唐代宗李豫元陵，富平县西北15公里庄里乡檀山；
13、唐德宗李适崇陵，泾阳县西北20公里蒋路乡嵯峨山；
14、唐顺宗李诵丰陵，富平县东北18公里金瓮山；
15、唐宪宗李纯景陵，蒲城县东北15公里三合乡；
16、唐穆宗李恒光陵，蒲城县北15公里尧山；
17、唐敬宗李湛庄陵，三原县西北土原；
18、唐文宗李昂章陵，富平县北15公里西陵村天乳山；
19、唐武宗李炎端陵，三原县徐木乡桃沟村；
20、唐宣宗李忱贞陵，泾阳县西北30公里处的白王镇崔黄村；
21、唐懿宗李漼简陵，富平县东窑村紫金山；
22、唐僖宗李儇靖陵，乾县铁佛乡南陵村。
关中百姓，对自己家门口的这些老物件，粗看稀松平常不以为意，实则情感深厚。途中问路，大人小孩，都能讲点小故事。肉食者鄙，历史上，敢盗皇陵者非富即贵，大抵都是官人。
昭陵六骏，是洋人从袁世凯二少爷袁克文、陕西督军陆建章等手中弄走的。据说当年首次拉走二骏，百姓尚不知所以。后四骏开始谎称是运往省城保存，老百姓却再也不放心，一直跟随至渭河边，发现一班鸟人竟将四骏浮雕锯成小块装箱，意图水运出境，遂追至潼关（一说草滩）截住，国宝才得以保存在西安。
六骏现在全残，究竟有哪些是民国被锯？已为一桩无头公案，但我从一张法国人沙畹1907年拍摄的照片看到，至少百年前“青骓”还是完整的。
千年之后，多数唐陵，还属原生态。这可能是幸而存在文物大省陕西，宝贝太多了，还顾不上“开发”。我很奇怪什么“申遗”之类，究竟要干什么？报章说穷县贷款数亿也要申报，费九牛二虎之力搞上了，也没见什么国际、世界组织给你什么保护经费，自己东西还是自己管，反倒成了百姓的负担。这些所谓开发，弄到不伦不类暂且不论，国人要看历史实物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穷人实际上是被拒之门外，旷古奇闻。唯愿再怎么“发展”，这皇陵可再别搞成什么世界遗产，这一圈起来，离咱百姓草民，那就远了。想要再去拍照，可就拍不起了。
(旧作。应写于2010年9月)
陕西富平唐文宗李昂章陵2010 10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