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休教风过乱文思——镇纸

潮新闻客户端 周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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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临案展纸、挥洒翰墨之际,最恼人的是纸张不平整,或是无端的一阵风,将纸吹得纷纷乱舞,也将满腔文思吹得烟消云散。这时,案头只要有件重物,就可随手一压,让纸张平整妥帖,纹丝不动。

古人的案头,常置有小型的青铜器、玉器,供平时把玩欣赏。这些器物大多有一定的分量,可用来压纸或压书,于是,所谓的文房良伴——镇纸便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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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镇纸——作为一种文房器物的出现时间,大致在造纸术成熟之后,应不晚于南北朝时期。在《南史·垣荣祖传》中对镇纸有如此记载:“帝尝以书案下安鼻为楯,以铁如意为书镇,甚壮大,以备不虞,欲以代杖。”由此可见,镇纸至今已逾1500多年。

当然,最初镇纸的形制并无定式可言,只要文雅可玩,兼有一定分量,皆可用来“镇纸”,如上文所载的“铁如意”。另外,古代文人也常将天然石头当作镇纸,如唐杜光庭《录异记》载会稽进士李眺,偶然捡拾到小石头,“青黑平正,温滑可玩,用为书镇”;明代胡应麟《甲乙剩言》载杨不弃在海边捡到一块鹅卵石,“青莹可爱,恒以自随,作镇纸”,就是两个典型的例子。

据学者考证,镇纸脱胎于席镇。屈原《九歌·湘夫人》有“白玉兮为镇”的句子,指的就是席镇。六朝之前,人们“席地而坐”,坐在用藤、芦苇、蒲草或竹条编织的席子上,为防席子四角蜷卷,需要用重物压住。为方便挪动使用,席镇大不过拳,大多由青铜、石、陶等制成,以四枚为一组,造型以瑞兽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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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所镇之物不同,一为“席”,一为“纸”,但其间作用几乎一致,于是人们就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认为镇纸是由席镇演变而来。这正好符合了国人凡事喜欢寻根朔源的秉性。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纸、绢作为书画载体的兴起,镇纸进入书斋,成为文人案头器具之一,由此开启绵延千年的翰墨生涯。

早期的镇纸,大多以铜或玉制成,多以牛、马、兔、鹿等形象为主。宋人张鎡《陆编修送月石砚屏》诗中“三山放翁宝赠我,镇纸恰称金犀牛”中的金犀牛,就是一种犀牛形铜镇纸。

至宋时,镇纸已风行士林。人们在镇纸上镌刻山水、人物、花鸟,及名家书法。此时的镇纸,不单单可以压纸压书,还是陈放案头可随时把玩的雅器。一些镇纸上雕镌有狮虎螭龙等猛兽瑞兽,更是被视为具有镇宅辟邪的神奇作用。

宋代书画用纸尺幅较前代增大,长条形尺状镇纸合乎这种变化,为当时常见之物,时人多以“镇尺”相称。北宋韦骧《花铁书镇》诗描绘了镇尺的功能和形制:“铁尺平如砥,银花贴软枝。成由巧匠手,持以镇书为。弹压全系尔,推迁实在台。不能柔指绕,方册最相宜。”寥寥四十字,点面俱到,可视作一篇为镇纸度身定制的绝佳广告词。

以玉石制作的镇纸,名贵且不易得,很受世人热衷。以宋元为时代背景的小说中,时常可见玉镇纸的踪迹。《水浒》传中写端王(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赵佶)至王都尉府中赴宴,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端王心里极是喜爱,“不落手看了一回”。从中可见当时社会风气。

当时的一些文人雅好古物,喜欢搜购古玉做镇纸。《古玉图考》记载大书家赵孟頫有一玉辟邪镇纸,高二寸二分,长四寸,传说是太康墓中之物,后被农夫锄田时发现,在元延祐年间被赵孟頫购得,遂成案上之珍。

这股风气传诸后世,数百年流行不辍,清人黄图珌在《看山阁闲笔》仍推崇云:“书镇,古玉最妙。”

传世镇纸中,宋元之前少有流传,当下可见大多为明清时期。明代镇纸多以铜、玉、石、瓷、木、竹等为材料,清代则又多了珐琅、象牙等。

明代,文人书画蔚然成风,镇纸使用格外广泛。较前代,镇纸风格、造型有所创新,工艺技术也有了长足进步。此外,明代镇纸形制多为尺状,上有兽钮,多为寓意美好吉祥的动物立体形象,如龙、蟾、辟邪、麒麟、貔貅等瑞兽。

同时,明代的匠人们不满足只在镇纸表面做文章,开始向内里挖掘空间。明代高濂《遵生八笺》记载,他曾见过一件“尺状如常”的镇尺,“面以金银错花”,但尺内装一小抽斗,中藏刀锥、镊刀、指锉、刮齿、挖耳、剪刀等物,仿佛取之不尽的百宝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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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十八学图轴》图中书案上就是一对镇纸。

故宫藏有一件象牙镇纸,雕成松干状,下部的松针处设有一机关,拉动可掀起一盖,盖下是椭圆形的水丞。即可做镇纸,又可做水丞,方寸之间,匠人们实现了一物多用。

这类镇纸极尽巧思,让人惊叹构思与做工之妙。

明人文震亨撰有《长物志》一书,尽现晚明文人日常生活美学,中有“镇纸”一节,可视为明季镇纸的真实写照,“玉者有古玉兔、玉牛、玉马、玉鹿、玉羊、玉蟾蜍、蹲虎、辟邪、子母螭诸式,最古雅;铜者有青绿虾蟆、蹲虎、蹲螭、眠犬、鎏金辟邪、卧马、龟、龙,亦可用;其玛瑙、水晶、官、哥、定窑,俱非雅器;宣铜马、牛、猫、犬、狻猊之属,亦有绝佳者。”

《长物志》记载当时镇纸常用的材质,并对各种质地的镇纸进行了优劣比较,尽管其中掺杂了个人喜好,但所评大致公允,同时可见明代士大夫阶层的情趣和雅致。

其中提到的“宣铜”,是指制作宣德炉所用之铜,即传说中的“风磨铜”。宣铜镇纸与宣德炉并美于世,代表了明代冶铜工艺的最高水准,为文人倾心之物。

除此之外,青田、寿山、鸡血等名贵的石材,也被用来制作镇纸。明代诗人王寅就制有大理石镇纸,被清代袁枚极为称道,“长约二寸,广约一寸,厚约五六分。一面悬崖对峙,中有二人乘一舟顺流下;一面作双松欹立,针鬣分明,下有水纹,一月在松梢,一月在水。宛然两水墨小幅。”如此天然雅致的镇纸,谁会不珍爱?

清代文人王研农藏有青田石镇纸,为明末才女柳如是手制,高寸余,上镌山水亭榭,制琢绝工。王研农搜辑柳如是诗札,编为《蘼芜集》,将付梓之际,在古董铺中得此镇纸,时人都说是柳氏于冥冥中酬谢其晨抄暝写之劳,遂成文坛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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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镇纸在沿袭明代风格的同时,又有所创新,一些新工艺的应用,让镇纸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如珐琅,铜胎镇纸鎏金,然后用珐琅直接涂画在铜胎上,纹饰细腻真实,颇似瓷器中的粉彩,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为文房精品。

在造型上,清代文人治印、刻砚之风盛行,这一时期的镇纸大多雕有梅兰竹菊等图案,并配以诗词对联。镇纸的雕琢工艺又逐渐演化出刻画、刻书、圆雕、浮雕、光板等门类,造型也愈发富有变化。清代镇纸做工精湛,异彩纷呈,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自宋以来,镇纸从压纸之物,逐渐演化为兼有实用和赏玩功用的书斋雅物。明清之际,江山更替,镇纸更成为文人砥砺节操、寄托情怀的绝佳载体。南明重臣吕大器有一镇纸,上刻梅花一株,并镌有诗句“疏林深处梅花笑,知有幽人踢雪来”。吕公一生耿介孤忠,他以梅花自况,表达了洁身自好、坚贞不易的高尚志趣。

在清代蒲松龄手里,镇纸另有一番作用。这位写出经典名著《聊斋志异》的著名文人,多年来困于场屋、屡试不第,为激励自身,在一方铜镇纸上,蒲松龄刻下了那幅流传久远的联语,“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幅气势磅礴的名联,激励着蒲松龄于逆境中奋起,笔耕不辍,终成一代名家。

一方文雅且载有诸多寓意的镇纸,多年相伴左右,是人心头不能割舍之物。启功先生有一件铜镇纸,卧姿的小铜骆驼,造型逼真,先生特别喜爱,伴书画之余,也时常拿来把玩,并题诗云:“镇纸小铜骆驼,数年朝夕摩挲。静伏金光满室,助吾含笑高歌。”启功先生称书斋为“小铜驼馆”,即由此而来。

镇纸,说寻常,又不寻常,在镇素笺、助文思,发清兴之余,同时亦为文人镇守了一方心灵的“净土”,舍此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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