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宝珠
编辑 | 吴擎
一觉醒来，你发现丈夫正试图将你活埋，你的父亲与弟弟此前也惨遭毒手，无人再为你撑腰，平静美好的生活一夕颠覆。你，要怎么办？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墨雨云间》，有着女频复仇剧本的经典开头。主人公身处人生低谷，满腔愤恨，复仇的故事天然充满戏剧张力，在悲剧与希望的拉锯中，观众期待主角终有一日大仇得报、伸张正义。
但在今天，想要创作一个好的女性幻想故事并不容易。一旦贴上“大女主”“复仇”“宅斗”的标签，审判的目光也接踵而至。
当女性开始提笔，意味着她将要书写自己的欲望，这份欲望，受到创作者自身与社会环境的影响。近几年随着女性意识的崛起，女性议题得到更加广泛的传播、讨论，有不少女性向剧作遭到批判，比如被视作“大婆教巅峰”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说》（下文简称《知否》），喊出“以色侍人才是贱”的《梦华录》，还有“以不争的手段实现争的目的”的《如懿传》。
《梦华录》剧照
在两性关系之外，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故事还映射了创作者对权力、身份、阶层的复杂态度。争议背后，是现代女性对于如何通往一条符合心意的成功之路的分歧——她要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是遗世独立还是依附权势（男人）？她要怎么选择敌人？是大战群雌还是彻底站在父权制的对面？她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是睚眦必报的恶女还是以德报怨的圣母？
目前来看，尽管没有摆脱古装偶像剧的局限性，但《墨雨云间》较好地平衡了一些可能的质疑，它通过巧妙的剧本设定，创造出一个受众心目中“最大公约数”的复仇女性形象。
01
恶女，正常秩序的扰乱者
县令之女薛芳菲（吴谨言 饰），陪伴丈夫沈玉容从微末走向青云。未料沈玉容被权势滔天的长公主看上，沈家在威胁与诱惑之下，设计找人迷奸薛芳菲，随后又将其活埋。
但薛芳菲没有死，她被中书令女儿姜梨所救。姜梨同样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在十年那年，遭到继母诬陷，被安上“弑母杀弟”的罪名、送往偏远的贞女堂。贞女堂戒律森严，动辄对女子棍棒交加，一次殴打之后，姜梨意外死亡。
吴谨言在《墨雨云间》中饰薛芳菲
出于复仇的目的，薛芳菲顶替了姜梨的身份，也一并背负起姜梨的命运。剧本的两条主线也由此展开：薛芳菲代替恩人姜梨实现复仇的故事，以及薛芳菲个人的复仇故事。
薛芳菲是国产剧里少见的失势且“失贞”的女主形象，她站在一个更低的位置，向更高的权力发起进攻。这在近几年价值观愈发保守的女频古装剧里，属实为一股清新的气象。
在此之前，《甄嬛传》《延禧攻略》等宫斗剧，开创并占据上风的女频叙事是：女主们不需要费劲地化身生存狂魔，仅依靠站在严格的鄙视链顶端就可取胜。
她们身上具有一部分现代独立女性的气质：聪明玲珑、颇有学识，在小环境中可凭借个人能力游刃有余。不过纵观全局，女主角能够走向人生巅峰的根本原因，是在一个等级分明的环境中，通过比较的方式确立了正当性。
电视剧《梦华录》借助北宋背景，创造了一个极端重视女子贞洁的社会。女主赵盼儿虽然出身草根，但与那些以色侍人的妓女、被骗失贞的“蠢女人”相比，她更加高贵、清醒，更有资格与有权有势的宰相之子相恋，分享他的祖荫。
刘亦菲在《梦华录》中饰演赵盼儿
创作者让女主角成为故事情境中女性鄙视链上的高阶王者，并假想出一段奇迹般男女平等的爱情，由此将女主角托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高位。
这类叙事有一个登峰造极的变体，就是以《知否》为代表的宅斗剧所衍生的“嫡庶神教”。在“嫡庶神教”的框架下，正妻与丈夫共享利益，有着远高于妾室的地位，母亲的身份决定了子女的贵贱。
剧评博主“惜我余生”曾经说过，嫡庶神教最荒诞的地方，就是它脱离真实的古代，颠倒了父系血缘与母系血缘在封建时期的地位。
嫡庶神教忽视了在封建父权制下，无论正妻、妾室，嫡女、庶女，都是“父”的从属，她们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而古代无数“父夺子妻”“子夺父妻”的例子都表明，古代女子从来不掌握所谓贞洁的裁判权，只要男人不在乎，女人“洁不洁”根本不重要。
如果将目光聚焦在一个被“失贞”的女人身上，便很快戳破了上述幻想的虚假之处——世人眼中的“贵与贱”并不由女性自己说了算，一厢情愿地做一个高贵的女子是没有用的，等待她的不一定是歌功颂德的牌坊，还有可能被丈夫一榔头敲进深坑、直接活埋。
《墨雨云间》的女主角薛芳菲，在遭遇变故前是一个典型的纯洁圣母形象。她是男性心目中完美的妻子，婚后为丈夫无保留地付出一切。丈夫没钱读书，她当掉最珍视的琴，遭到婆婆、小姑子毫无理由的刁难，她也凭借对丈夫的爱意对她们以礼相待。
然而，在《墨雨云间》的世界里，女人不会因为善良获得好报，这段过往反而成为令女主角深感痛苦、极力想要摈弃的记忆。大难不死，薛芳菲脱胎换骨，从“圣母”变身为恶女。
《墨雨云间》剧照
什么是恶女？一个有欲望的男人，充其量不过是个正常的男人，但一个有欲望、有目的的女人，就可以被叫做恶女。
薛芳菲以姜梨之名回到京城后，迅速成为贵女圈中的异端。其中的一大戏剧冲突，在于身份的错位——没有人能想到，相国千金的面具之下，是一个饱经沧桑、背负血海深仇的女子。因此，当薛芳菲带领一众家乡百姓赴京作证，要为深陷囹圄、即将送上断头台的父亲洗清冤屈时，姜梨的家人露出了错愕与惊慌的面目：全天下冤假错案何其之多，为什么要为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小县令翻案？
县令绝不算社会的底层，但与皇城里的权贵相比，依旧显得微不足道。薛芳菲的存在，让那些坐在高台上的人，被迫开始正视一个下等人的人生命运。
恶女是旧秩序的扰乱者，她们“诡计多端”，有无限魅力。
02
女性反派也应该有血肉
除了女主角，《墨雨云间》中其他几个女性反派配角同样有血有肉。
乍看之下，姜家的几位反派女配角人设相当刻板。姜梨的继母季淑然看似温柔贤淑，实际上蛇蝎心肠，是宅斗线里的“大boss”；继母的女儿姜若瑶愚蠢骄纵、没有主见，却有一身大小姐脾气；姜玉娥是三叔的女儿、姜若瑶身边的跟班，她平日里毫无存在感，但心思深沉，随时潜藏在暗处，足以给人致命一击。
她们无一不是反派，不同程度地与女主有着利益冲突，甚至欲除之而后快。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她们身上的主体性也逐渐展开。
《墨雨云间》剧照
因为父亲是姜家庶子，姜玉娥是不受人重视的姜四娘子，她不满处处待遇不如姜若瑶，偷偷爱慕着姜若瑶的未婚夫周彦邦。姜玉娥原本与周彦邦身份悬殊，她不甘心父母带给她的命运，设计得到了周彦邦。却在婚后遭遇家暴、心生怨恨，把丈夫砸成了尚存一丝呼吸的植物人。
“庶子之女”姜玉娥逆风翻盘，不出意外将成为宁远侯府未来唯一的女主人，被网友称作“前途最光明的姜家女儿”。
而姜家的三女儿姜若瑶，从小在季淑然的严格管控下，全然按照母亲的心意活着。她是剧中罕见的“恋爱脑”角色，却在看清周彦邦的猥琐后袒露心声：之所以对男人执迷不悟，是因为在他身上寄托着逃离原生家庭的希望。
姜若瑶身上有着诸多现实女性的影子，她流泪说出的那句“真正的姜若瑶，没有人关心”，令人心颤。好在，经历种种风波后，她开始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
刘些宁在《墨雨云间》饰姜若瑶
季淑然不仅是陷害姜梨的罪魁祸首，还是导致姜梨生母死亡的元凶。她暗中杀害姜梨的母亲、进入叶家，并不是因为爱慕姜元柏，而是受到了父亲的逼迫。季淑然的父亲，渴望借助一对女儿攀上高枝，他破坏了季淑然与一位穷画师的爱情，强迫她成为相国姜元柏的正妻，否则就让她给一个家世尊贵但有智商缺陷的男人。
在曾经的爱人重新出现之后，季淑然决心为他报仇，砍掉父亲的一只手。但她最终没有狠下心来。
不同于一些宅斗剧本，将女人的出轨直接与更低的品性挂钩，在《墨雨云间》中，季淑然在真正的爱人死后，抱着他在大雨中哀哀哭泣。这一个正面的、驱动观众与角色产生共情的镜头——这个心狠手辣了一辈子的女人，此刻心中仍有情义。
《墨雨云间》剧照
这些反派女配角们，不分嫡庶，都有自己的人性弧光。赋予反派角色真实的个人情感与动机，本来应当是剧本创作的基本要求。但无奈近年来，我们看到不少令人不适的女性反派塑造，观众被迫站在了创作者的对立面。
如何塑造反派女配角，反映出创作者如何理解其他女性的悲剧，以及如何理解女主的“喜剧”。
一些令人困惑的保守剧本所折射的，是摇摇欲坠的中产阶层对捍卫自身优势地位的焦虑心态。创作者挪用古代背景，制定一套密不透风、无法流动的等级制度，并非为了控诉其中的不公，而是为了实现特权坚不可摧的幻想。这决定了故事中的主角是等级制度的捍卫者，并不断打击着那些试图想要跨越等级的底层人。
因此，创作者有意或无意地，赋予女主为代表的高位者更高的道德评价，把其他女性低位者塑造成蒙昧、愚蠢、卑劣的。试图让人们相信，女主的成功是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的自我奋斗结果，女配的失败则源于她们的选择，而非被压迫的处境。
从故事创作的角度看，赋予反派角色丰富的血肉，会牺牲观众在观看时的“爽感”，但好的故事往往愿意做这样的牺牲。
03
对父妥协
《墨雨云间》的创作者，有为这个故事赋予更高立意的野心。
薛芳菲的复仇，原本只是出于纯粹的私人动机，但她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发现，她与薛家遭受的祸患，不只与长公主的嫉妒有关。长公主的哥哥成王有谋反的意图，为此需要在民间非法收集大量钱财，而薛芳菲的父亲所管辖的县域，恰好有一个被朝廷禁止开采的金矿，为了夺取金矿，薛县令蒙冤入狱，被判死罪。
李梦在《墨雨云间》中饰演婉宁公主
薛家三口的惨案，是成王势力祸乱民间的一个缩影。薛芳菲由己之苦难照见世人之苦难，在与家乡百姓返京途中，她目睹了粮荒，反复思考后决定暂停赶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她从报个人之仇到报天下人之仇，意识到如果根源不除，未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薛芳菲出现。
无意之中，女主角走进了一个过去难以涉足的领地，她的个人命运与家国命运发生了关联，她的行为开始影响除自己之外更加广大的人群。
在漫长的历史中，女性是“在社会中没有自己目的的妇女”，但女性依旧有创造成就、获取社会认可的需求。当她们开始在脑海中抒发这种欲望时，率先想到的，是让自己与那些“在社会上有自己目的”的男人结合。为了让这条路变得丰富多彩，她们设置了层层关卡：凶狠的婆婆、虎视眈眈的同性竞争者。但男主角的爱始终是这场游戏里的闯关币，带领女主角一路杀兵斩将。
《墨雨云间》剧照
而一个计划复仇的女性，天生有着足够清晰的目的，借助这个目的，她便有机会实现某种崇高。纵观《墨雨云间》的故事，女主角与男主角的爱情更像是一层点缀，假如他们之间没有互生情愫，仅是两个目标一致的人共同合作，整个剧情依旧成立。
与诸多古装偶像剧一样，《墨雨云间》也有其局限的一面。这可以理解为创作者想象力的缺失，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更加现实的创作方法。
可以看到，薛芳菲的复仇，没有脱离“女子状告青天大老爷”的朴素叙事，剧中女主角的高光时刻——带父上京，敲登闻鼓，无论刻画得再动人，本质依旧是一种“求”的行为。
《墨雨云间》剧照
薛芳菲始终只能寻求更高的权力来伸张正义。比如将季淑然的恶行曝光在姜元柏面前，让她的丈夫为其定性、对其惩罚，比如薛芳菲在劝说沈玉容时，希望他能在圣上面前陈述过去的所作所为，得到皇帝的审判。
她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父不是慈父、君不是明君，那该怎么办？
姜梨本人是封建父权家族的受害者，但薛芳菲却因无法放弃“父”的力量，需要向“父”所象征的权力所妥协。在大多数时候，姜梨的父亲是薛芳菲积极的同盟者，尽管埋怨他对亲生女儿的冷漠，薛芳菲也只能进行拧巴、浅尝辄止地说出一句：“我原谅你了，父亲想听这样的话，我会说，但是，这可能吗？”
在另一个纬度上，女主对长公主、成王为代表的黑暗强权的反抗，最终也被收编于以男主、皇帝为代表的正统皇权手中。
《墨雨云间》剧照
所谓剧本的更高立意，反而将女主角从一个充满能动性的个体变为更大权力结构下的一个客体。在男主与皇帝的谈话中，多次把女主称为“棋子”，他们接近她、允许她进入他们的世界，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这意味着，在《墨雨云间》的世界里，女主角可以行英雄之事，但摘不了英雄之名，她在前方创造的果实，无一不会被皇权所收割。她是一枚棋子，怎么会留下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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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排版 | 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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