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丨夏济安青年时代的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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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济安(1916-1965)。
1949年4月23日,夏济安乘船离上海,往广州,27日飞抵香港。乱离中自顾不上带长物,他33岁以前的藏书都留在了上海。2019年前后,我陆续从不同的书贾那里买到夏济安旧藏的外文书,共三种,无疑都是夏济安青年时代的藏书。其中还有两种是他曾在文字里道及的,尤为难得。
沈慧瑛《多情才子夏济安》(原载《档案与建设》2010年第12期,后收入《君自故乡来:苏州文人与文事稗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9月版)一文写道:“从苏州走出来的少年夏济安(1916—1965)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早年就读于苏州桃坞中学。与钱锺书是校友,那是苏州有名的教会学校,全英文教育,因而,他受到了良好的英语教育,后于1934年在苏州中学完成高中学业。”
我买到的第一种夏济安旧藏为斯威夫特小说《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英文版,纳尔逊(T. Nelson)父子图书公司出版,无出版年月,从形制、装帧推断,为19世纪末或20世纪初刷印者。书名页钤朱文篆印“夏济安”,有蓝色钢笔写下的稚拙字迹“《海外轩渠录》”,不知何人所书。此外,盖紫色圆章“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藏书”,说明该书较早就流散了,后被图书馆收藏。我猜测,这或许是夏济安中学时期的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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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济安藏《格列佛游记》书名页。
关于《格列佛游记》,夏济安在一篇书评里间接提及过。1941年2月《西洋文学》第六期上有署名“夏楚”的书评,评的是毛姆谈经典阅读的一部小书《书与足下》(Books & You,现通译《书与你》)。“夏楚”为夏济安的笔名。书评作者对毛姆在书中表达的一些见解表示认同,其中一句谓:“他说史惠夫脱(Jonathan Swift,《小人国》作者)的英文,流畅坚实,生气勃勃,自然风雅,可称古今第一枝笔。”(第712页)“史惠夫脱”即斯威夫特,《小人国》指《格列佛游记》第一卷讲利立浦特(Lilliput)游踪的部分,但《格列佛游记》其实还有另外三卷,讲“大人国”布罗卜丁奈格(Brobdingnag)等几个地方。书评的表述略欠准确。在夏济安旧藏《格列佛游记》“大人国”部分,有铅笔标注生词的笔迹,不知是不是夏济安写下的,如果是的话,那他应该也记得“大人国”才对。
1940年,夏济安从上海光华大学毕业,留校任英文教师。在光华大学文学院外国语文学系1940年的一份资料上,可看到夏济安担任的课程为“基本英文”。夏志清在《夏济安日记》前言中回忆:“济安在光华读书、教书的几年,一直没有女友,要散心就是看电影、逛旧书铺,虽然他交友比我广得多。”
夏济安藏《绿蒂在魏玛》书名页。
2019年12月,我买到一部翻印本的托马斯·曼小说《绿蒂在魏玛》英文译本,英译者将书名改为《爱人归来》(The Beloved Returns),原版由克诺普夫(Alfred A. Knopf)出版社于1940年推出。所谓翻印本,是民国时期上海盗印外文书以牟利的特殊产物,有的盗印者明目张胆印上中文标签,而《爱人归来》则盗得低调些,只把原出版社及其标志从书名页隐去就完事(但书脊上的“Knopf”字样仍在)。《爱人归来》翻印本,我后来还见到过带着漂亮书衣、保存甚佳的一册,不过我手上的这部已无书衣了。该书书名页钤朱文篆印“夏济安”,与《格列佛游记》上的是同一方。书末空白页盖“中央西书社”印,地址是上海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1133号,夏济安应该就是在此书店购得的。
《爱人归来》书中从头到尾有夏济安铅笔勾画、英文批注颇多,看来他读得很细。1941年4月《西洋文学》第八期刊出署名“夏楚”的书评,评的正是这部书。夏济安这篇书评写得十分别致,先用讲故事式的、动情的笔调把《少年维特的烦恼》的情节复述了一遍,然后才点出:“时间又过了四十四年。歌德已是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爱人是归来了。绿蒂——六十三岁的寡妇,十一个孩子的母亲,带了她灰暗的头发,肥硕的身躯,和一个近卅岁的女儿,到威玛城省视妹子来了。……这个就是汤马士曼最新小说《爱人归来》或《绿蒂在威玛》的题旨。”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夏济安写道:“全书分九章,当我读掉第八章的时候,我想这本小说可以称作《双日记》(“A Tale of Two Days”),因为书中前七章都是讲绿蒂到威玛城的那一天,第八章所述也不过是她到后第三天歌德设宴洗尘的事,后来第九章来了,才表了一表这两天以后,绿蒂在威玛的经过。”(第2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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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济安在《绿蒂在魏玛》中的铅笔批注。
在翻印本《爱人归来》第七章末尾(原书第374页)空白处有夏济安的英文批注:“All happened in one day. Oct 6 or Sep 22 ?”(“一切都发生在一天之内。是10月6日抑或9月22日?”)在第八章开头(原书第375页),夏济安则拟了个英文章节名,叫“The Feast”,即书评中所谓“设宴洗尘”之意。可见夏济安在书评中表达的意思与书上批注内容吻合。
还有一些批注内容未体现在篇幅不长的书评中。比如,在《爱人归来》第三章(原书第78页),夏济安在一段原文下画了线,批注道:“Riemer’s criticism on Goethe”(“里默尔对歌德的批评”)。这段文字写的是:“我再问一下:为什么只有他呢?还有什么东西起了作用,使他成为一个半神,把他上升到星空之中?”(此据侯浚吉译文)此处是歌德秘书里默尔对歌德的腹诽之辞。尽管里默尔学识相当渊博,却只能在大师面前低眉顺眼,打打下手。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被歌德唤作“好孩子”,里默尔胸中鼓荡不平之气。夏济安画线的隽语妙句尚多,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
1948年11月17日,其时解放军迫近北平,在北大教书的夏济安致信夏志清:“近数星期以来,时局日趋变化,北方逃难人颇多。我有一度想不等学期结束,径自回南,后来怕这样不能得到校方谅解,以后不再要我,我在南方又没有好差使,只好等到时局真紧急或放寒假时再说。关于走的准备,已经交邮政局寄沪两箱书,连我的大字典在内,共45公斤。书还有不少,以及暂时不用的衣服等,想陆续寄走。可是近来穷得要命,寄费虽不贵,亦不容易筹措,等到稍微宽裕一点,再去一包一包地寄。”(《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一〔1947—1950〕,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4月版,第219页)在这封信里,夏济安提到自己“穷得常常身边只剩一两天的饭钱”,但他还是不忘买书。同一信中写道:“最近买到一本六百多页的Boileau(布瓦洛)集,有法文译注,想好好读一下,同时想把他来和Pope(蒲伯)比较一下。我正在照你的办法读classics(经典),对于Byron(拜伦)的研究拟于读掉Faust(《浮士德》)之后,对Pope多了解也可帮助了解Byron。我的读书兴趣虽然不很强烈,但是不论环境如何,倒是始终保持的。”(同上,第2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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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瓦洛经典作品集》书名页有“济安”印。
夏济安在兵荒马乱之际购得的这部布瓦洛集,到了我手上。这是巴黎吉戈尔(J. de Gigord)出版社1912年推出的一个详注本(修订二版),由拉封丹(Lafontaine)神父编注,题为《布瓦洛经典作品集》(Œuvres Classiques)。书前有英文写下的时间、地点:“November 13, 1948 Peiping”(“1948年11月13日于北平”),应是夏济安购书当天留下的。书名页钤朱文篆印“济安”,此印刻得颇精。
布瓦洛是法国17世纪的诗坛名宿,也是古典主义的批评大家,搞批评的人无不知道他的诗体论文《诗的艺术》。《布瓦洛经典作品集》中有阅读标记的,主要在《诗的艺术》第三章,这一章论述悲剧、喜剧和史诗,在探讨悲剧时着重阐述了著名的“三一律”。第三章第41至46行写道:
在粗糙的戏曲里时常有剧中英雄
开场是黄口小儿终场是白发老翁。
但是我们,对理性要服从它的规范,
我们要求艺术地布置着剧情发展;
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
从开头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
(此据范希衡译文)
这是对所谓“三一律”的经典说明。此处在“一地”下面有铅笔法文批注“unité de lieu”,在“一天”下面有铅笔法文批注“temps”,虽是不甚整全的短语,意思倒很清楚,是说“地点与时间的一致”。书中的阅读标记也许出自夏济安——作为一个评论家,他会读《诗的艺术》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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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济安在《布瓦洛经典作品集》书前用钢笔写下购买时间和地点。
夏济安的法文有一定水准。1955年8月28日,夏济安在致夏志清的信中曾提到,他在美国街头跟一个青年攀谈:“我听见那人的英文有点‘弯舌头’,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加拿大Montreal(蒙特利尔)人,我就用法文说一句:‘Parlez-vous Français?(您讲法语吗?)’两人边走边谈,他大讲法文,我也用半英文半法文的同他谈。”(《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三〔1955—1959〕,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10月版,第72页)过去的中国学者,往往重视外文阅读更胜口语,夏济安既能开口讲,他的法文阅读应该是没问题的。
1948年12月2日,夏济安从北平搭飞机回到上海。他走得及时,不久被围的北平就飞不了飞机了。夏济安1948年12月20日致夏志清的信中谓:“我这次飞机上带来62斤行李,书籍交邮局寄的约有100公斤,还没有收到,想都搁在天津,不免损失。”(《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卷一〔1947—1950〕,第239页)后来这约100公斤的书籍肯定还是运到了上海,因为《布瓦洛经典作品集》就在其中。《布瓦洛经典作品集》书末盖了“上海外文书店”销售章,用的简体字,说明书是在20世纪60、70年代后散出的。
在现代中国学人中,论英文写得地道雅驯,夏济安排得进前几名。若是1949年春他留下未走,大概没机会把英文练得如此炉火纯青。纷扰未靖之时,他选择了孑然远遁,置书物于不顾,全无读书人的痴气。是啊,天地翻覆之际,书又算得了什么?如今,且趁承平,偷得半日之闲,抚读前贤旧籍,似亦可抵十年的尘梦。
刘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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