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24年上海高考语文卷的一道阅读分析题谈起

2024年高考语文上海卷的阅读理解部分,把首发于《读书》的一篇学术随笔《迷人的哥白尼》(官网界定为“社科类现代文”)经过删节处理,作为考阅读理解的第一篇文章,设计了若干个客观理解题和两个主观分析题。其两道主观分析题,都是围绕着该文的结尾句而展开。这句话是:
哥白尼的故事的确十分迷人。
其中一道题是就“故事”带来的疑惑加以解答,另一道题是问“迷人”体现在哪里。两道主观分析题均针对同一句话中的两个词语发问,且关联度较高,这样设计试题是否合理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这里想讨论的是,题干呈现提问的方式及其命题者提供的参考答案,在思维训练和知识更新方面,可以引发我们怎样的思考。
为讨论方便,先概述一下选文的内容。
该文以黑格尔的名言“熟知非真知”作为起点,通过分析哥白尼本人的著作以及晚近时期几位学者有关哥白尼的研究,例如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科恩的《哥白尼革命》、韦斯特曼的《哥白尼问题》,从而表明,围绕着哥白尼作为一个天文学家的一些似乎已经成为常识的认知,所谓的“熟知”,也许都有被颠覆、被重新认知的可能。
比如,哥白尼提出“天球运行论”理论,是延续了古希腊人的想象,认为天是一个球体,带着镶嵌其中的群星一起运行。其对天的想象,本身就是不科学的,只不过翻译者从现代人的认知角度,把原文的“天球”翻译为“天体”。
再比如,有学者认为,哥白尼用日心说代替了托勒密的地心说,最主要的理由,不是基于他对天象的科学观察,而是认为这不符合审美的体系和理想。
还比如,也有学者从社会人类学角度来思考,日心说的提出未必是近代科学革命的逻辑展开,或者说这只是其中一条线索,另外一条线索,它跟当时的占星术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而后一种联系又每每被世人所忽视。
诸如此类,都把我们关于哥白尼的认知从一个现代科学的逻辑实证主义的内部自洽中,放回到历史语境中来重新思考,使得我们有关哥白尼的常识性的“熟知”被一个又一个地颠覆了。
图片
哥白尼
文章在引用他们的著作时,提到了哥白尼叙事、哥白尼故事,最后得出结论说:“哥白尼的故事的确十分迷人”。原文篇幅较长,选入试卷作为阅读材料而作了较大删节后,其主要内容以及表达方式都得到了相对完整的保留。
高考试卷设计的第一道主观分析题,是构想了一个读者小明,认为尽管文章的总结句提及了“哥白尼的故事”,但他却感觉不到这文章是在讲故事,因此产生疑惑。那么如何来帮助小明解答这种疑惑呢?题干提供了一则思维支架性材料,要求考生结合材料,帮助小明来解疑答惑。
因为完整的试卷尚未在官网正式发布,所以我们根据多位考生的回忆以及互相印证,梳理出这则材料的大意是:
文学创作和学术写作都有可能在讲故事,但文学创作侧重于用人物的命运和事件的曲折来感染人,但学术写作则侧重于问题意识和学术视角,即使叙述的事件很曲折,如果没有问题意识和学术视角,就不能算学术写作。
平心而论,无论是该文的选入还是以“故事”作为阅读理解的出题点,都有让人眼睛一亮的感觉。遗憾的是,当设计一个学习情境去帮助虚拟的读者小明解答疑惑时,目前来看,提供的材料似乎是欠妥的,有带偏节奏之嫌的。因为这则材料虽说是为考生帮助小明提供支撑,但从这则材料本身看,材料的指向和虚拟中小明的问题指向并非一致。
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是在两个层面中使用“故事”概念的,既指该文引述的他人著作,也可以指作者自己的论述过程。笼统一点,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两个层面的写作都是学术写作,但细分一下的话,这是学术史(进一步可细分为“科学史”)的写作而不是学术原理的写作。这样,所谓的哥白尼叙事也好,哥白尼故事也好,其实都是在围绕着哥白尼革命进行一种解释史、接受史的构拟,此所谓“故事”的含义。
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再来看题干虚拟的小明疑惑点,是他对作者在文中提及“故事”而没有被自己真切感受到时,才发生了疑惑。也许,设计小明疑惑的背后,是命题者已经不自觉地把故事进行了文学和非文学的分类,并以小明站在隐含的文学故事立场,对文章提及的“故事”表示出自己的疑问。这样,该题设计了提供一则能够帮助小明解惑的思维支架性材料,主要是对文学创作和学术写作进行了区分。
问题是,这则材料把“讲故事”置于文学创作和学术写作两种文类下,设计者却没有自觉意识到,原文中,无论作者陈述时引用的“故事”,还是自己最后概括的“故事”,乃至题干中虚拟的小明感觉不到的“故事”,都没有作出文学和非文学的分类,也没有加以文学故事、历史故事、哲学故事的界定,那么这则材料是依据什么,引入了文学创作意义上的讲故事,并且不用说明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小明心目的故事,其实就是文学故事,所以可以借助于文学创作和学术写作的不同定位,来为小敏解惑。这样不加说明的生硬引入,其实是有偷换概念嫌疑的。
问题还在于,哪怕我们承认了其生硬假定,认为这里确实需要帮助小明自觉认识到文学创作和学术写作的区分,这似乎也不是小明心中疑惑该有的问题指向。也就是说,小明对学术写作也被称为“故事”感到疑惑,似乎是暗示,作者对两种文类的认识发生了混淆,两种文类不同的那种“异”,何以在作者这里变成了一种讲故事的“同”。但给出的思维支架性材料不但偷换了概念,而且把解答问题的指向也搞反了。因为材料并不能有助于解答小明心中的问题症结,而是在解释,讲故事的“同”中,有不同文类定位的更关键的“异”。说得更清楚一点,如果就直接认定小明有面对文学和非文学表达的疑惑,那么他疑惑的关键是,他感觉不是讲故事的学术写作何以被作者认为是在讲故事。然而材料的主旨是,学术写作的关键是问题意识和学术视野,所以虽然其中有故事的元素或者表达方式,但还是学术写作而不是文学故事。这样的解释,从思维逻辑上说,其实对小明的疑惑来说就太迂回了,太没有对应性了。
因为提供的思维支架材料并不能有助于思考问题的症结,依据材料而给出的参考答案就更欠妥了。
据几位阅卷老师告知的参考答案大致是:
首先确认这篇文章是学术写作,而理由是,虽然此文按照时间线索梳理了理解哥白尼过程的曲折历史,但目的并不在于讲述哥白尼的命运及其曲折遭遇,而在于通过科学史的梳理揭示科学理论和思想观念的演变,启发人们思考。文章颠覆了人们的通常认识,关键是有问题意识,有学术视角,因此没有给读者小明有讲文学故事的感觉。
这一答案,很难说是回答了小明的疑惑。因为这个答案只是把小明的感觉加以了理性的说明。犹如在告诉他,对的,你感觉没错,这确实不是文学故事,尽管“文学”一词是依据思维支架性材料而在答案中添加进去的。如果阅卷老师对这里答案的复盘基本准确,而我的理解又大致不错的话,那么这样的试题以及回答,无论在思维训练还是知识的更新方面,都有较大的改进余地。
就思维训练来说,该题提供的思维支架性材料不但带偏了分析节奏,而且最终呈现的答案是以这个材料作为思考的框架,装进了概述的文章内容,这种简单组合,充其量就是对文章内容加以概括以后,和题干中提供的材料加以简单整合,实在看不出分析题该有的思考容量。此外,这个答案包括作为思考支撑的题目中提供的材料,都没有真正回答试题中提出的一个关键点,作者包括他引用前人的著述称之为“故事”的意义所在。或者说,为何小明感觉不到“讲故事”,作者却要称这样的学术写作是“故事”,这才是关键所在。否则那段回答文字不但是说了无需说的废话,而且有点答非所问了。
因为要回答这个关键问题,不但是思维训练的问题,也是知识更新的问题。
如前所述,对这篇学术写作(更确切点说是学术随笔或者科学史随笔)加以细分,可以归入学术史的梳理。而晚近解构主义和新历史主义的盛行,使得人们对历史包括学术史也有了重新认识,大家更倾向于以一种整体观念主导下对历史的构拟,来理解、解释过往的历史,法国的哲学家福柯、美国的历史学家怀特可以说是其中代表。学术写作,特别是学术史的写作,跟历史一样,都成为一种构拟的故事而可以被不断重讲。这样,称哥白尼革命为叙事,称对其的理解和解释为故事,并在重讲的故事中,把惯有的对哥白尼的常识性的认知予以颠覆,这才是作者写《迷人的哥白尼》这篇文章以及称此为哥白尼故事的用意所在。不妨说,“故事”出现在文中,主要不是作为一种文类要素而是作为一种理解范式的革命而显示其意义的,文中提及了主张范式革命的科学史家科恩,也有这个意思。正是因为对这一科学史线索有着故事般的构拟性和颠覆性,所以给人带来理解的迷惑和趣味,或者因其颠覆常识的迷惑性而更具魅力。这样“迷人”就具有了一语双关的张力。
不过同样让人遗憾的是,据说另一道主观分析题问及“迷人”体现在哪里,与之对应的答题要点归结为超越科学的有趣和更新认识的魅力,却很少有阅卷老师能把其中蕴含着具有相反的那种带来迷惑、迷思的另一面揭示出来,这其实还是跟对文中多次出现“故事”理解不到位有一定关系。
总起来看,2024年高考语文上海卷阅读选文的第一篇呈现的认知冲突与主观分析题的第一题虚拟小明的认知冲突,有着耐人寻味的互为映照乃至互文关系。这样的试卷设计本身就有挑战性,值得我们喝彩。然而,如何在认知冲突带来的挑战中让我们的知识在不断更新的基础上完成思维训练的深化,我们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