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白领逃离“北上广”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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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日本漆艺大师赤木明登放弃高薪白领生活,前往轮岛拜师学艺,成为一名手艺职人。

02赤木明登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僵硬的世界,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活泼质感,人类的概念固化了这个世界。

03为此,他选择做一个手工劳动者,通过劳作找到真实的自己,让自己再次成为一个自然人。

04赤木明登的漆艺理念是只做最日常的器物、无名无我的器物,让器物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温暖、健康、强大而宽厚,与生机勃勃的世界联系在一起。

05他认为,器的意义是由使用者来定义的,不需要作者去表达自身的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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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岁的我,还没有成为我自己,只不过是个心浮气躁、狂妄自大又有些奇怪的能量体。想要表现自己,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内心越是空虚,这种想法就会愈加强烈。但踏上轮岛,向着漆树的森林、涂师的奥义深入,却反倒变得平静,不再刻意纠缠于表现了。” 

—— 赤木明登

赤木明登的著作《漆涂师物语》,写的是一个都市精英放弃高薪白领生活,跑去偏僻小岛拜师学艺、吃苦受累,最终成为一名手艺职人的事情。不过,这并不仅仅是一部职人的自传,从始至终,这本书都在探讨人的本质、器物的本质,自我的本质。

网络上对赤木明登的介绍多半说他是日本著名的漆艺大师,赤木明登本人其实很不喜欢这个称呼,总是强调自己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漆师”。这一点坚持,表现的就是赤木明登最核心的“做物哲学”:工匠不是艺术家,他们无需在器物中表现自我,只需要做些普通的好东西就可以了,因为器物之道就在于“无我”。

赤木明登今年六十多岁了,在成为漆师之前,年轻时他只做过一份工作——在一家新潮艺术杂志当过几年编辑。那时候,他的收入很高,每天出入各种画廊和艺术展览,工作繁忙却很时尚。在别人眼里,他是又潮又酷的城市精英,但他自己却总觉得内心跟生活脱节错位,十分孤独。

这种感觉他从小就有。早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有一次让小朋友们一起转圈跑跳,动作合格了就可以到圈外休息,不合格的要一直转下去。到最后别的孩子都散到外围休息去了,只有他还在笨拙地转着圈,成了集体里一个突兀的、跟不上节奏的存在。

赤木明登说,从此以后,儿时这个场景总是反复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让他无法脱身,内心深处始终充满一种跟世界脱节的“违和感”。直到有一天,在漆艺家角伟三郎的启发下,赤木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决定放下一切,前往轮岛去学徒,做一个漆涂师。

漆器是日本最古老的传统手工艺品,历史可以追溯到九千多年前的绳文时代。就如同China这个词的原意是瓷器一样,日本的英文名Japan这个词的原意就是漆器。由此可见,漆器在很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都是日本文化的一种象征。日本漆器最重要的产地就在轮岛,那里职人如云,名匠们手工制作的“轮岛涂”代表了日本漆艺的最高水准。

但是想要在轮岛成为一个合格的漆匠,难度堪比唐僧西天取经——光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漆碗就有120道工序,更不用说工艺无比繁复、极致华丽的莳绘了。事实上,日本传统漆艺对于技术的要求高得令人崩溃。在我看来,能攻克重重挑战,坚持熬到出师自立,难度不亚于让一个弱鸡素人成为奥运冠军。

素人入行必须先从学徒干起。学徒期四年起跳,学得好的话,第五年就可以出师了。但为了报答师父的培养,徒弟一般还得再为师父免费工作一年左右。在这五年期间,学徒不但没有一分钱收入,还得小心伺侯师父,端茶倒水做家务什么的都免不了。

学徒期的第一道关卡就是漆性皮炎——生漆的刺激性极强,沾到皮肤上会引起高度过敏,但这却是每个漆涂师都要经历的考验,而且只是门槛。此后,“升级打怪”的生涯才算正式开始,各种考验的难度将会一重重加码。四年之后,能扛下来的“铁血战士”已经十不足一。

刚刚开始学徒没多久,赤木明登就患上了漆性皮炎。在那期间,他的皮肤烂到喷血流脓,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钻心地痒。最恐怖的是,连生殖器都过敏了,肿得跟大番薯一样,奇痒无比,只能罗圈着腿走路。

但在过敏症发作的一个多月期间,赤木明登却没有请假看病,而是忍着痛苦,每天准时去师父家干活,一直到身体完全适应了漆的存在,建立起新的免疫力为止。

凭着如此坚忍的个性,赤木带着老婆孩子在轮岛扎了下来。尽管师傅对他很好,学徒期间还一直给他一些零花钱。但这点钱只是象征性的,解决不了啥问题,全家的生活开支主要靠吃老本。好在岛上也不需要太多消费,只要解决了吃饭问题就能熬下去。

赤木一家住在岛上一个靠海的小村子里,那里物产丰富,夫妻俩时常去海里钓点鱼捞点贝壳,再去山里采点蘑菇野菜什么的,加上乡亲邻居时常接济,生活就还过得去。最难的一次是在一年冬天,家里山穷水尽已经揭不开锅了,正在发愁,第二天一早却发现,好心的邻居悄悄在他家门口放了一大口袋土豆,这才解了粮荒。

自然淳朴的小岛生活,不但丝毫没让赤木明登感到匮乏,反倒让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惬意。学徒期间的每一天,赤木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他认为,自然的人本来是靠五感去直观地体验世界,但是在现代社会,人的这种“直接性”已经丧失了。太多的信息淹没了人类,导致人的大脑被观念认知所充塞,五感只能退居次要。如今,人的心已变得迟钝模糊,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淡薄了。

因此,赤木明登才会选择去做一个手工劳动者——他要重新运用自己的双手,做出有益人类身心的器物;通过劳作找到真实的自己,让自己再次成为一个自然人。

多年之后,成名已久的赤木明登说,当他将自己做的器物呈现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触动人们的,往往并不是这个器物的形状或者颜色,而是质感。为什么呢?在我看来,这是因为物的质感对应着人的触觉,而触觉则与人的原始本能相联结。尽管现代社会已经把人类异化成了只有脑没有心、远离自然的新生物,但是每一双手都仍然有着自己的渴望:渴望去触摸自然之物、渴望与自然相联结、渴望着劳作与创造——人类之所以直立行走,不就是为了让双手去实现这个目的吗?

人们往往很难意识到自己双手的渴望,但这渴望无疑是人在漫长的演化中留下的深刻记忆,始终都沉睡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正因为如此,当我们摸到一块光滑沉实的木头时,就会觉得舒服喜悦,想要多摩挲几下,甚至想闻一闻;但假如摸到的是一块塑料,就绝对不会生起同样的感受。

漆也是一种自然之物。跟化学油漆不一样,天然漆是无毒的,漆器不但美丽,触感也特别好。用赤木的话说,嘴唇一碰到漆碗的边缘,就好像被轻轻地粘住了似的。就是这种触感,还有漆器那种深邃又温润的视觉体验唤醒了赤木明登最深的渴望,让他决定去做一个手工职人。

在赤木看来,现代社会是一个僵硬的世界,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活泼质感。人类的概念固化了这个世界,使它失去了既往的温度。——这就是长久以来,他在这个世界当中感到违和的根本原因。因此,他想要找到一条与自然世界直接相通的道路,并和这个世界建立起鲜活的关系。他找到了——用双手制造漆器,就是他的唯一道路。

尽管赤木在书里老老实实地写下了他在学艺过程中经历的每一个技术步骤,并且最终掌握了作为一个漆涂师所需要的全部技术,但他并不想成为一个顶级的莳绘师傅。要知道,奢华绚烂的莳绘是日本国粹,代表着漆涂技艺的最高峰,但是赤木对此却压根没有兴趣。

赤木的引路人角伟三郎曾经说过:“做得太完美就显得无聊了。”还说:“要掌握强大的技术,但技术是为了让自己变得自由,不要被技术束缚。”赤木非常认同这个观点。在他看来,精致华美的莳绘制品就是被技术束缚的产物,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变得冷漠又顽固。赤木的理念是,好的器物是活泼泼的、有温度有生命的,与万物皆相关联,体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由和健康,这才是他想做的。

现代艺术家大多喜欢彰显自身个性,创造出独特的东西;赤木却与之相反,惟恐器物沾染上自己的“个人风格”。他一再强调,从业几十年,他从来没有“创造”过什么风格,也不以“张扬自己的个性和精神”为目的。在他看来,迎合艺术风潮制作器物,借器炫技、张扬个人品味,是一种自恋,其病态会原封不动地显现在艺术作品上。他只想远离那些“艺”,认真过好生活——作物即生活。

赤木的理念是,只做最日常的器物、无名无我的器物,让器物呈现出它的本来面目——温暖、健康、强大而宽厚,与生机勃勃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无论是个体的人,还是个体的器物,其实都没有意义,意义只能表现在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当中。因此,器物的意义是由使用者来定义的,不需要作者去表达自身的个性。

他说,生命的本质是“动”,一切事物的生命都来自于与他者的关系。只有在关系发生的时候,时间才能诞生。这句话似乎恰恰对应着王阳明的著名论断: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在书的结尾处,赤木提到,刚出师那阵子,有一次他一口气劳作了好几天,之后忽然意识到,伴随了自己半生的那种违和感消失了!他由此获得了真实的体悟:“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会想我究竟是什么,究竟做什么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了。自己是不存在的啊,从一开始就是。成为真正的自己这件事,就是要舍弃那个认为自己是自己的小小的自己,舍弃那个被什么束缚着、自以为聪明的自己。

尽管赤木在书中提到过禅宗对自己的影响,这一“无我”的观念也看似来自佛教,但其实它恐怕更多来自道家。要想真正理解它,还得从《庄子》说起。

《庄子》里有个“浑沌开七窍”的故事:中央之帝“浑沌”本来是自然天成浑然一体的,有两个“好心人”觉得这种长相太简陋了,非要给它凿出个七窍出来。于是汗流浃背一通凿,终于给浑沌凿出了七个眼儿,结果浑沌立马就死了。

在庄子看来,生命原本是一种无为无序,无名无我的自由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当中,才能有充沛的生机存在;一旦开始强制雕琢,生命就僵死了。在如今这个时代,人类自然的生命力已经被现代文明雕琢得几近窒息,原本健康而自由的精神被过度的自我价值牢牢绑定,失去了活力。庄子的呐喊,就是要让人们把浑沌当作浑沌本身来热爱,因为生机只能存在于“无窍”的浑沌之中。

赤木明登选择漆器作为道路的原因也在这里,他说:“自然是一个无我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保持着本来面目。所有的东西会自己变化发展,成为应该有的样子。人类的生活其实同样如此。”

因此,赤木的职业理想仅仅是:“做个工匠,做些普通的好东西,尽量不去表现个性,尽量不让作品中出现我的痕迹。”

当然,这比达到一切技术制高点都要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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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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