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的湘村丨张冬娇:洣水弯过官溪村

编者按:百名作家、百座湘村,无数湘人、万般湘味。他们的笔下,有山野之趣,有儿时回忆,有湘村的往昔和今生……即日起,红网文艺频道推出《文学里的湘村——湖南百家写百村》专栏,推作品、推作家、推乡村,讲好湖南乡村故事,以文学赋能乡村振兴,擦亮、打造湖湘名村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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洣水弯过官溪村
文/张冬娇
一弯流水,从天际飘来,清澈,澄碧,蜿蜒着穿境而过。河岸民居,多为三层楼房,一律红顶白墙或灰顶红墙,沿着村道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因山形而参差错落着,在四围成畦成块的油菜花和成团成簇的山林环绕下,和着蓝天白云一起倒映在河水中,构成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秀丽明净,富足祥和,浓郁的乡村田园气息扑面而来。
但这不是油画,而是一位摄友航拍的照片。那弯流水即湘江第二支流洣水,由于发源于罗霄山脉西麓,又流经炎帝陵,所以又有“红河”“历史长河”之美称。岸边即茶陵舲舫乡的官溪村。
“提起篙子水滴滴,放下篙子没米恰;有女不嫁官陂洲,一世夫妻半世休……”
官陂洲即官溪。官溪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耕地稀少,村民祖祖辈辈靠捕鱼为生,曾一度是贫困村。几年前,官溪村首批试点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将闲置的土地、山林、房屋等资源整合流转给村集体,入股筹资建立官溪洣水公司。从此,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民,村集体和村民都有了稳定的收入,加上争资引项,环村路、村主干道修建了,旧房子拆的拆修的修了,垃圾分类了,自来水进屋了,污水处理了,官溪村成了湖南省美丽乡村示范村。
照片很美,不过美则美矣,终觉隔了一层,如美人在云端。于是,夏至时节,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几位摄友踏上一只游船,在船夫老周的带领下,荡漾在洣水上啦。
老周肌肤黝黑,体魄健美,性格被缓缓的流水修炼得沉着平稳,一根竹蒿在他手里上下划动,娴熟,悠然,洒脱。洣水禁捕退捕前,“沙鸟有情飞乍至,渔人争唱醒而狂”,曾是官溪村村民的生活写照。老周从小就跟船,一家人吃住在船上,父母忙时,没人照看他,就用一根红绳把他拴在船舱里。渔船来来往往,渔夫相互吆喝。沙鸟深情款款,在江上绕来绕去,忽而掠过渔船。咕咕的流水声夹着鸟叫虫鸣,配合着渔夫的吆喝声,是老周听惯了的交响曲。
打了一辈子鱼,在船上住了60年,老周恋恋不舍地“洗脚上岸”,和其它渔民一起纷纷加入洣水公司水产养殖业。洣水公司因地制宜,统一规划,挖鱼塘,修水渠,筑拦河坝,引入洣水,在全村建设了总面积1000亩的四大家鱼养殖基地、中华倒刺鲃和鲈鱼特种养殖基地以及鱼苗养殖基地,成为全县水产养殖重地,村里每年渔业收入300多万元。于是,昔日捕鱼人华丽变身为每月拿工资的养鱼人,老周还入股了洣水公司,日子过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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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江面空寂无人,一切又重回原始处子般宁静。沙鸟仍旧有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蝉儿恣意拉长了声调,此起彼伏,合着几声鸟鸣,充斥在洣水上空。河水透彻,鹅卵石、细沙、水草、阳光等在其中晃动着。鱼群来来回回,仿佛探手可及。老周说,河水又像小时候一样干净,十几米深也看得到底,有人不小心掉下手表、戒指等贵重物品,只要记好丢下的大概位置,一个猛子扎下去,找个来回,就能带回物品。
游船从官溪大桥出发,向西顺流而下,摄友们各自摆好姿势,镜头对准两岸美景,寻找最佳角度。南岸即画面中棋盘一样的油菜花基地,而今都已种上了芝麻、花生、红薯等作物。偶有农人,面朝黄土,专注手中活,把腰弯成90度。游船缓缓行驶,河水翻起的浪花一波波散向远处,一面面河风很有力地扑过来,扯着我们的衣服和头发,河滩、民居、庄稼、远山如画卷般次第打开在眼前,让人有飘飘乎羽化而登仙之感。
基地过去,迎来了一座接一座的山,系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形千奇百怪,如针,如柱,如棒,如墙,更多的像堡垒,也像锅盖,头顶丛丛灌木,秀气又安然地守望着四方。陡崖峭壁裸露着,呈褐红色,有的被风化剥离和流水侵蚀成各种花纹,像一种密码,向人类揭示着生命真相。天空云彩丰富,形状万千,阳光刺穿云块,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把浅白、蓝白、银白的云朵缝缀一起,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水天一色,成为每一幅照片恢弘的背景。随着船的移动,镜头中云彩不断变换着,水面涟漪层出不穷,衬得座座丹山灿若明霞,动感十足,这就是舲舫特有的“丹山碧水”美景。
相传炎帝乘船沿着洣水到此,遭遇狂风卷浪,船被陡峭的山崖碰得七零八落,因而此地被称为“零舫”,后雅称为“舲舫”。还有一种说法是,炎帝乘船至此,看到江水波光粼粼犹如彩色绸带,沿岸一座座小山如同行在江中的小舟,陶醉不已,因此该地被称为“粼舫”,后雅化为“舲舫”。两种说法都说明,舲舫乡名字的由来与这种山形有关。
舲舫人个性决裂,劲直,不屈不挠,也与这份山水漫长的浸润有关。在近代整个革命战争时期,舲舫乡走出了谭家述、谭善和、李俭珠、周则盛、谭余保等五位将军,在册烈士有324名,舲舫乡成了有名的将军之乡。
与丹山相对的北岸,则是一块地势低平的沙洲,集居着官溪村民。房子密集而整齐有序,看不到航拍鳞次般的房顶,但座座楼房看得更真切,有造型简洁脱俗的现代风格,有质朴纯洁的田园风格,有新中式别墅风格,清新,洁净,美丽,如悬浮在水面上的人间仙境。临河一排楼房外墙上都绘有图画,以蓝白为主打色,与蓝天、白云、碧水、粉墙辉映一体。拉开长镜才看清有结网捕鱼的,有撑篙划船的,都是描绘官溪昔日捕鱼的场面。恍惚间听到远处传来了渔歌唱晚声,回头一看,江面平阔,渔船不见踪影,一时间,时空交错,不知今日是何时。
从小生活在河边,戏水游泳,洗衣洗被,摸鱼捉虾,与洣水生生相息的村民,不知看到这些墙画,会作何感想。练就一身捕鱼本领的老周说,也算一种精神安慰吧,想想从前打渔的岁月,也是好的。
河边开几个口子,摆两块青石板,三五人聚在一起,洗衣,洗菜,叽叽喳喳闲聊着。一位老妪高高举起棒槌,一下接一下落在衣物上,“啪——啪——啪”,声音陌生又熟悉,传入时空,像永远那么遥远,与古老岁月接壤。
几千年的棒槌洗衣还在延续,这是古老基因的传递,也是千年的天然传统。从发展的眼光来看,棒槌洗衣更符合节能减排的新理念。这种洗衣方式,由中国女人发明,独特而实用,不仅少了洗衣粉的污染,也节省了水电。而少用一度电,空中就会少一缕烟,人的肺就会少一份毒害。
游船停泊在其中一个码头上,上岸,老周带我们去村里转转。
“有洗衣机,怎么还去河里洗衣呢?”我问一位回去的大嫂,她提着一桶洗好的衣服。
“去河边洗衣多好,宽宽展展,河风倏倏。再一个夏天的衣服杵杵汗就行,用不着洗衣机,呵呵呵。”她笑声朗朗,仿佛每天早晨的洗衣是与河水亲密接触的一种享受,这大概也是村里棒槌洗衣流传至今的原因。听说城里有人重新发现棒槌的好处,棒槌又开始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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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风光带上除了墙画,还设有望江亭,体育健身器材,棋牌桌等休闲娱乐设施,地面整洁干净,看不到垃圾死角。风儿率性得很,时起时落。起时吹皱一江碧水,落时水平如镜,鱼儿在水面点出一个个圈圈,蓝天、白云、对岸丹山的倒影清晰如画。如果不是水泥路上晒着大豆、花生、切碎的南瓜片、红辣椒等农产品,提醒这里仅仅是一座乡村,我们还以为是在某旅游城市河边风光带游览呢。
几乎每一栋楼房前都有一个小庭院,用青砖石围着。青砖石垒成镂空米字花纹,院内种植着各种花卉和绿植。有的墙上置几盘绿植,绿叶伸出墙外,正随风摇曳;有的院内栽有柚子、桂花等树,高过围墙,正向外张望;有的丝瓜藤、南瓜藤从墙上爬出来,长长地挂在墙上,丝瓜花、南瓜花,像一个个小太阳静谧在时空里。房子两旁,路边,一个又一个小菜园见缝插针,三角形的,方形的,长条形的,不规则形的,用竹篱围着,竹子就地取材,裁成一样高,交叉成菱形状,古朴又优雅。篱笆墙内辣椒、茄子、扁豆、芝麻、西红柿等各种菜蔬,生机勃勃,特别养眼。这真是一个绿色的、粉红色的、淡紫色的、浅黄色的世界,到处充满菜蔬的清香,自然而和谐,高贵而温馨。
篱笆,自古就是乡村人家的代名词。几十年前,农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篱笆,如同绿色的墙,开着五彩缤纷的花,用来隔鸡隔鸭隔闲人。“桃杏花,出青瓦,喜看牵牛上篱笆”“青山修竹矮篱笆”,篱笆和炊烟一样,都是乡村意蕴隽永的景象,有无限的诗情和画意。而今政府让所有村民重回篱笆院子的岁月,古意悠悠,诗意盎然,这是他们创建“三清三小”(清垃圾、清淤泥、清杂物,小菜园、小果园、小庭院)秀美庭院结出的丰硕成果。
摄友们围着风光带拍照,而我一个人从一条小路窜进村子,急切地想从中找寻点什么。房子变得时尚而陌生,小路空间变窄,但依然有古老的画面。一栋青砖灰瓦的老屋,历经百年风雨,老得骨松齿摇,仍然以初见的姿势伫立在村庄;一户人家堂屋敞开着,爷爷躺在帆布睡椅里,几位孩子正在安静地做作业,孩子们有各自独立的桌椅,互不干扰;屋檐下,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檐前投下长长的影子,一位剃头匠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围着红色的围腰,在为一位围着大红围布的学生理发,旁边还等着几个人,一起和剃头匠开着玩笑。剃头匠的工具箱开着,整齐地摆放着剪刀、牙剪、平剪、手推子、刷子、梳子和剃刀等,还有个精致的小竹筒,里面放的是掏耳朵的小家伙。这些都是儿时见过的样子,不过现在的剃头匠不像以前那样拿工分,他是收费的,学生五元,大人十元。路边,几户人家的房子并排一起,水泥坪里压水井旁随意摆放着几把竹椅、帆布躺椅、矮凳等,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扯谈,家国大事,家长里短,有的一边做着家务活,捡菜啦,剪辣椒晒啦,切开南瓜掏出南瓜籽啦等等。两位老妪坐在门前,各自摇着一把蒲扇,有一句没一句搭讪着什么,南风阵阵,蝉声悠悠,夏日长长,乡村的日子还是那么静美,不动声色地流淌,过去未来和现在,仿佛就在此时,在蒲扇轻摇的这一刻里。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从小道转到村道,从村道转回河边风光带,摄友们回到船上,老周带着我们继续向西行驶。洣水开始向北呈90度弯去,官溪村像被一条玉璧环护着的小岛。岛上处处是景,景衬楼房,村融景中,人居画中。老周指着风光带上一排太阳能路灯说,到了晚上,一点一点的灯火,亮在洣水河上,好看得很呢,附近老百姓都说官溪村是茶陵的小香港。
船行至村尾,楼房渐渐稀疏,往前500米处,南岸一座山峰伸出绿臂,揽住一湾碧水。几座民居隐在树林里,露出几点红顶白墙,淳朴,幽静,让人想起宋朝诗人韩阳游过洣水后留下的诗句,“好山千叠翠,流水一江清。有里民安业,诸村犬不惊”。
临近中午时分,游船回到桥边,停在一棵古老的樟树下。官溪大桥修建前,这里是历经千年的渡口。每一个渡口,都有一棵古老的大树,如同一尊守护神。附近村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等船,闲聊,休憩过。树根浮出地面,如根根筋脉,向四面延伸。经脉间静默着陈年的落叶,一些草儿垂着柔嫩的叶儿在风中微微地抖动。一种气息扑面而来,腐朽的,又是洁净的,亘古的,又是新鲜的,它藏在人们记忆深处,让人内心澄净、自在而安宁。
几位钓者身着防晒衣,蹲在樟树的另一边,专心致志于手中的钓竿。船行荡起的波纹,几只对准的镜头,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无动于衷。
人真是一种矛盾动物,在城里住久了,会觉得喧嚣,隐在山林呆些日子,又不堪寂寞。而官溪村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它是现代的,也是传统的,离城市不到20里路,想清净时可以独坐青山碧水中,想活动活动筋骨可以植花莳草种点菜,想热闹时可以邀朋游山玩水休闲娱乐。这大概也是所有美丽乡村的相同处,那就是生态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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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冬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株洲市作协副主席,茶陵县作协主席。已出版《长发飘飘的日子》《你若安好,吾便心安》《只想记得这些好》《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茶陵老街》《醉美大院》等作品集。多篇作品入选中小学生课外读本、中学生语文试卷期末测试阅读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