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空谈》:将智性思辩作用于日常生活

《空谈》是青年学者林垚近年来哲学、科普、学术与公共讨论文章汇集,也是作者的第一部独立文集。全书由三个版块组成,上卷《究穷象塔屠龙术》主要是道德哲学及政治哲学方面的探讨,包括中卷《搅梦频劳西海月》聚焦于美国政治,下卷《蛇毛兔角多鸡犬》漫谈与科学哲学或宗教哲学相关的话题。作者行文逻辑严密,文风犀利,从哲学思辩的高度对诸多公共话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讲解,直戳要点,并且呈现出多重的思考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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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谈》,林 垚 著,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霍金悖论
——顶尖科学家何以会是反哲学的哲学盲?
2018年3月14日,一生饱受渐冻症困扰的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逝世,诸多缅怀和纪念的文章应声出炉。霍金当然是值得缅怀和纪念的:他的身残志坚是对无数人的巨大激励;《时间简史》令许多非专业读者(包括高中时的我)爱不释手;黑洞辐射理论虽然排不进当代理论物理最重量级的行列,毕竟仍是很大的成就,而且若非斯疾所限,他肯定能在学术上走得更远;除此之外,霍金还是一位积极推动社会进步的活动家,从年轻时拄着拐杖参加反越战示威,到成名后坐在轮椅上反对伊拉克战争、声援以色列境内遭到歧视的巴勒斯坦人,以及毕生致力于促进性别平等,他在在不负身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
但在所有这些成就之外,我想借机讨论在霍金(以及其它许多当代顶尖的科学家)身上以不同程度体现、但平日不大为人关注的两个问题。我将这两个问题都称为“霍金悖论”,以示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其中第一个问题可称为“霍金的智识悖论”,第二个问题则是“霍金的社会悖论”。
一、霍金的智识悖论,以及科学家眼中的哲学
所谓“霍金的智识悖论”是指:为什么以霍金为代表的许多当代顶尖的科学家,无论智识与成就都卓尔不群,却往往在涉及与科学或有关或无关的哲学问题时,一方面相当外行,另一方面又对此毫不自知,不但热衷于在哲学问题上公开发表外行言论,而且热衷于宣称科学可以(甚至已经)将哲学取代或消灭?换句话说,为什么如此杰出的科学家,会既是哲学盲又反哲学?
相信不少人会对上述问题嗤之以鼻。有人会说:这不就是斯诺1950年代就已观察到的“两种文化”之间隔阂的翻版吗,何至于现在炒冷饭?也有人会说: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科学家不懂哲学,哲学家不懂科学,自然科学家不懂社会科学,物理学家不懂生物学,天经地义,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人(比如霍金自己)会说:什么对哲学外行不外行,哲学明明早就被科学淘汰了好吗!
这些反应,其实同样是上述悖论的一部分,反映的是人们(包括科学家们)对哲学的性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的普遍误解。首先可以注意到,斯诺的“两种文化”论,强调的是人文学者与科学家之间的对立;他举的例子是,人文学者往往不懂(而且拒绝了解)热力学定律,科学家往往不读(而且拒绝关心)莎士比亚。但是就算一位打心眼里看不起莎士比亚研究、认为比较文学对人类社会毫无贡献的科学家,也不会因为自己在科研上取得的成就而自居莎士比亚专家、觉得自己有资格在“如何理解莎士比亚某部剧本里的某段情节”的问题上指手画脚。
然而科学家对哲学的态度,却往往远不止于其对人文艺术的那种漠不关心、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也不止于(科学内部)一些自然科学家看不起“不够严密”的社会科学、(社会科学内部)一些经济学家看不起“不够定量”的社会学与人类学,乃至(哲学内部)一些形而上学家和语言哲学家看不起“不够硬核”的伦理学和政治哲学,诸如之类的学科优越感。——毕竟所有这些优越感,都是以承认对方研究领域和问题意识本身的正当性,以及自己在对方领域内的非专业性为前提的,在此基础上比拼领域之间的高下优劣;就如富国虽然看不起穷国,却并不因此不承认穷国的主权地位,也并不因此自认为对穷国的民情了如指掌。
但对于哲学,当代科学家往往拒绝承认其具有独立于科学之外的领土和主权:哲学也许曾经建立过显赫一时的王朝,但它早已被异军突起的科学王朝颠覆并取而代之,后者在建立政权的战争中节节胜利,迅速接收和平定了前者治下广袤的疆域,并按部就班地搜查和清洗着境内心存侥幸负隅顽抗的前朝遗老。哲学是前科学时代的产物,科学早已淘汰了哲学,所有哲学问题都能通过科学研究来回答——这才是当代科学界对哲学的普遍看法;譬如公众熟知的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天文学家尼尔·泰森等,都常常表露此类反哲学态度。至于霍金本人,更在《大设计》一书的开篇劈头宣布:
我们该当如何理解自身所处的世界?宇宙如何运作?现实的性质是什么?所有这一切来自何处?宇宙需要造物主吗?……传统上这些问题由哲学来回答,但是哲学已经死了。哲学没能跟上现代科学尤其是物理学的发展。科学家如今成了我们在追求知识的道路上的举火者。
诚然,霍金这段话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从纯粹的哲学思辨中,确实无法获得任何关于世界的经验知识或描述性真理,这部分工作必须交由科学来完成;现代科学的各个领域先后从哲学思辨对“原型科学想法”的孵化中脱胎并独立发展,以及哲学对自身研究领域范围的不断再认识与再调整,乃是人类求知的必经之途。——但这并不意味着哲学的功能仅限于对原型科学想法的孵化(然后将其移交给科学),也不意味着科学可以解决所有的哲学问题,或者声称但凡科学无法解决的哲学问题都是不可解决的问题、甚至干脆是伪问题。
要明白为何如此,关键在于理解哲学问题与哲学研究的内在的规范性。不过在解释这一概念之前,我将先从霍金上面这段话所列举的、他认为“传统上由哲学回答、但如今已由科学解决”的问题中,取出一例略加分析,以便更加直观地展示霍金错在何处。
二、作为哲学盲的科学家:以霍金论“上帝有无”为例
如前引段落所示,霍金认为哲学家无力回答关于“造物主(上帝)”的问题,因此到了该由像他这样的科学家挺身而出的时候了。与许多知名科学家一样,霍金一生积极参与关于“上帝是否存在”的公共争论;他本人所持的立场也有所演进,早年更接近于不可知论,晚年则逐渐坚定地转向了无神论。然而宣称“哲学已死”的霍金对不可知论和无神论的“证明”,在哲学从业者看来,其实才是闭门造车而又不堪大用。
这并不是说哲学从业者们都相信上帝存在。恰恰相反,正如我在《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宗教信仰》一文中提到过的,就西方国家的相关调查而言:当代普通公众绝大多数都是有神论者;当代科学家的宗教信仰程度远低于普通公众,无神论、不可知论、有神论的比例大约各占三分之一;而当代哲学家则比科学家更进一步,绝大多数都是无神论者,其比例甚至超过科学家里无神论与不可知论的比例之和,极少有哲学家是不可知论者或有神论者。为何哲学家对“上帝存在”这一命题的拒绝比科学家更为普遍和决绝?原因恰恰在于,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索,比霍金们深入得多。
霍金对上帝有无的思考,主要围绕如何回应“宇宙论论证”而展开。所谓“宇宙论论证”,是传统上用来主张上帝存在的一类推理,其大致思路是: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总得有其肇因和开端,但是如果我们一步步回溯上去,宇宙本身的肇因和开端又在哪里呢?倘若我们不想陷入无穷倒退,便只能相信存在某个必然的、自在自为的、超越于宇宙万事万物以及时间本身之上的永恒造物,是为一切肇因的肇因,一切开端的开端。
对此,霍金的回应大体如下: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告诉我们,时间在极端条件下可以表现得如同空间的另一个维度,从而令日常所谓“时间先后”、“肇因”、“开端”等概念失去意义;奇点“以前”正具备这样的极端条件,时空在量子层面随机涨落,一般物理法则不再适用;我们身处的宇宙从这些涨落中随机诞生,没有“肇因”也没有“开端”,是以不再需要由一个自在必然的造物来预先推动这一切的发生。
然而霍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应其实已经预设了若干哲学前提,而这些预设成立与否,恰恰也是历来争论的一部分。比如,除非我们认为肇因必然在时间上先于其效果、不存在非时间性的因果作用,否则凭什么不能在时间箭头失效处(奇点“以前”)继续谈论肇因?然而“非时间性”或者说“超越于时间之上”,恰恰是不少论敌试图赋予造物主的属性之一。同样,对于奇点“以前”的量子涨落,有神论者仍然可以追问:这种状态之所以可能,又是出于什么更深层的原因?凭什么将其视为无需给出进一步解释的“原生事实”,就像以往某些反对“宇宙论论证”者将宇宙本身的存在视为无需给出进一步解释的原生事实一样?
换句话说,霍金充其量只是回应了最初级版本的“宇宙论论证”,却不知道早已存在升级版的“宇宙论论证”,以及哲学家们对升级版的回应、再升级、再回应、再再……。比如围绕肇因概念,哲学家会进一步区分“能动者因果作用”和“事件因果作用”,然后辨析前者是否成立;又比如有哲学家指出在宇宙论层面,事实简洁度与解释简洁度之间必然发生冲突,因此有神论者在质疑“原生事实”时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诸如此类。诚然,当代绝大多数哲学家都认为“宇宙论论证”从根本上是失败的,但这种判断并不依赖于霍金的助攻。
更何况,“宇宙论论证”只是关于上帝有无的当代哲学争论中,相对次要的一条线索。在有神论与无神论的长期相互诘难中,双方在攻防上已经形成一些基本的套路:除了“宇宙论论证”之外,有神论者还试图通过“本体论论证”、“目的论论证”、“道德论证”、“证言论证”、“认知担保论证”、“反自然主义演化论证”来给无神论制造麻烦;无神论者则使用“经验性论证”、“简约性论证”、“全能悖论”、“尤叙弗伦困境”、“罪恶及苦难问题”等来挑战有神论。
前面提到,当代哲学家绝大多数都是无神论者;这种情况正是因为,经过对所有这些论证的不同版本的反复推敲,哲学家已经基本达成共识,认为有神论方的进攻套路,都存在这样那样的破绽,缺乏预想中的杀伤力(因此至少可以接受不可知论),而无神论方的某些诘难手段,却能够对有神论构成根本的困难(因此应当进一步接受无神论,而不仅仅是不可知论)。当然,这并不是说持有神论立场的哲学家已经一个不剩,而是说就哲学界的总体情况而言,这场战役的胜负已见分晓。
在这样的背景下,霍金对最初级版本的“宇宙论论证”的回应,结合其对“哲学已死”的断言,便愈发显得缺乏自知之明。就好比两军作战,已经到了甲国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乙国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收尾阶段,此时乙国的一支民兵小分队姗姗来迟,身穿纸甲手持竹刀,登上安全线内的一座城楼,四下睥睨,傲然叹道:“多亏俺们弟兄几人及时赶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住了两军必争的这处要塞!”
  作者:林 垚
文:林 垚编辑:蒋楚婷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