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熊幽:辛女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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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女的村
文/熊幽
《山海经》卷十二《海内北经》录:“有人曰大行伯,把戈。其东有犬封国。犬封国曰大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柸食……”这是我国最古老的文化典籍有关“长得像犬的人”最早的记叙,也是流传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盘瓠传说》的雏形。
——题记
淡淡秋阳下的辛女村,有点原始,寂寥中透着神秘,这不妨碍我的眼光在急速流转,先是看到近前那棵巨大的古柏树,积淀了无数岁月和历史烟云的铮铮枝杈,高举着千叠苍翠的针叶浓浓重重点染在静穆的上空,一副止于时间深处,处于永恒之中的姿态。低处枝桠挂着条条红绸,红绸是连接先祖与村人的纽带,辛女村人是盘瓠跟辛女滋蔓的子孙,自古以这样的方式祈求着先祖的庇护。
往右百米远,一畈油菜田簇拥着一个小丘包,丘包上两棵树干苍劲奇特、茂叶繁枝的柞树一左一右陪伴着辛女庵,青绿的油菜间几只白色、粉色蝴蝶飞舞着,舞姿慵懒,三五只山雀灵动地上下翻飞,这份闲适冲淡了辛女庵渲染的浓浓古意。这幅静谧的画面深处,远处的盘瓠庙从辛女庵后檐一侧有意无意露着一只尖尖角,天地高远,村前路坎下显瘦的沅水低吟无声。
然后,我看到了他,在那棵古柏树前。撑着一身深蓝衣服的枯槁身架佝偻着,离土地已然很近,因淋巴癌动过手术的脖子严重变形,心被蜇了一下,跳开的眼光落于鹤立农舍间那座“自佳书苑”。曲转的寨巷,苍劲的青石条上泛着的幽光迎着书苑的书香,幽光可鉴的历史云烟弥散在辛女村原始又寂静的天地间,行走于“自佳书苑”数百万字关于沅水,关于辛女与盘瓠,或新或泛黄的书报字行里,这些文字,属于沅水,属于辛女村,耗尽了被誉为“沅水文痴”的中国作协会员侯自佳的心血,他书写的沅水和辛女村,万变不离其宗,浸润着神秘盘瓠文化气息。其数年跋涉于沅水两岸的高山深谷,考察收集盘瓠辛女民间传说,发现了大量与传说相吻合的地貌实体,以及民间至今还保留着的多种多样盘瓠崇拜的民俗事象和物态化的文化遗存,整理出辛女村不出5公里周边散落的与神话故事相关的盘瓠洞、盘瓠庙、辛女岩、辛女庵等几十处地貌实体。石破天惊,湖南省泸溪县域成为自古广泛流传于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地区的神话——盘瓠传说的重要发祥地。2011年,国务院将泸溪县申报的《盘瓠传说》批准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侯自佳是沅水南岸的辛女村人,辛女村属于辛女跟盘瓠。
辛女村地处泸溪县城和古镇浦市的中途,沅水从村前流过。
辛女村背依大岩陇,陇,即山岗高地。与大岩陇隔着一条辛女溪的铁灰色绝壁陡崖,自辛女湾的深水中急促挺身,直插云霄,上端在脱离芷草灌木后向空中延伸,刚毅中见出婀娜,这便是世人皆知的辛女岩。
矗立云端制高点的是一座起建于宋代的辛女寺,辛女寺与辛女庵、盘瓠庙遥遥相望。
朋友惠洲指了指书苑南向那座铁灰色陡峰,说这辛女岩,大清《一统志》明确记载:“辛女岩在泸溪县南三十里,奇峰绝壁,高峻插天。壁立水中,有石屹立如人,相传高辛氏之女化石于此……”
而《史记·五帝本纪》曰:“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高辛帝前承炎黄,后启尧舜,是奠定了华夏根基的“三皇五帝”中第三位帝王。
至高无上的高辛帝之女,为何化石于湘西这片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
辛女村的老辈人讲起这个古老传说眼神有点躲闪,有点难以启齿。只有苗族巴代(苗族祭司)在主持隆重的椎牛祭祀盘瓠祖宗的仪式时,无比自豪地高唱:
“盘瓠和辛女是勇士,
是我们的祖宗!
是我们的神,
我们的龙啊!”
后人对盘瓠辛女爱情传说的称颂,远多于对真实性的探究。
大清之前的明朝监察御史林真,这位进士出生的明代政治人物在任上曾逆沅水而上,巡守至湘西苗疆深处沅水中游的泸溪县时,在辛女岩前停船上岸,倾听盘瓠与辛女创造的爱情古老话,神奇的传说触发了他的诗性与柔情,赋诗一首流传至今:
亭亭孤立沅水滨,
犹是当年出洞身。
山月光留妆镜晓,
岩花香带绮罗春。
曾随盘瓠辞丹阙,
不逐凤凰上玉京。
空有香魂化为石,
令人吟啜倍伤神。
凭“曾随盘瓠辞丹阙,不逐凤凰上玉京。”一句,这位监察御史显然南巡之前做了功课。他一定在不同时代史家笔下的传统典籍里查阅过有关盘瓠与辛女传说的记载,比如《山海经》《风俗通义》《搜神记》《武陵记》《后汉书》等。古代文献对盘瓠神话记载的核心相同:高辛帝国屡遭外患,高辛帝向天下招募勇士,却是宫中一条叫盘瓠的犬接招,勇退了敌人,衔了败军首领吴将军头颅回到到高辛帝阙下领赏。“虽有功,无施也。”高辛帝为难,帝之女请求父皇:“王者重言,伯者重信。父皇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辛女毅然脱下绫罗衣裙,换上麻布衣,告别父母亲人,跟随盘瓠来到人迹难至的险绝武陵,止于石洞。
晋朝干宝的《搜神记》与后来南朝范晔的《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所记的盘瓠与辛女的传说最为生动详细:
“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制裁皆有尾形。衣裳斑斓,语言侏离……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
辛女村人,乃至湘西地域大部分人种无疑是盘瓠与辛女滋蔓的蛮夷之后,“衣裳斑斓,语言侏离”的习俗相沿至今。
辛女村的老人说起先祖盘瓠与辛女的古老话眼光躲闪,甚至想避开《湘西苗族古歌》第二篇章第一部分中的“奶夔玛苟”(汉译为神母犬父)的传唱,他们羞于说自己是犬的子孙。就像传说里盘瓠和辛女生的儿子们以犬父为耻,乘机猎杀了父亲。但当母亲悲愤地泪干气绝化作岩石后,他们悲痛欲绝决定刺杀泄密者八卦婆水牛来祭祀父母,水牛因此成了祭品,走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从此,湘西椎牛祭祀盘瓠成为苗族七十二堂祭典中最为隆重、神圣的祭祖仪式,明清以前,举办一次活动费时月余,需杀七头牛。至清代雍正七年“改土归流”之后,官府明令废除这“陋习”,但屡禁不绝。
与此同时,盘瓠庙遍布于沅水中游的苗寨和码头,以“阖寨之公祭”。庙里供奉着盘瓠与辛女,无数代际,盘瓠庙香火不绝,祭祀盘瓠的相关活动相沿成习。
南朝时,武陵人齐黄闵在《武陵记》中记录道:“武陵蛮七月二十五日祭盘瓠,种类四集到山,扶老携幼环宿其旁。凡五日,祀牛、豕、酒酥,椎歌欢饮即止。”当亲历过神圣而隆重的椎牛祭祀盘瓠的大典,在歌师唱的《奶夔玛苟》古歌里知道,因为有了勇敢智慧的盘瓠,才保住了那个古老的帝国,因为古老帝国有个美丽勇敢爱国守信的公主愿意跟随盘瓠来到武陵,从此南方便诞生了一个“衣裳斑斓,语言侏离”的新的民族。
数千年过去,犬依然是这个民族的图腾。
湘西古属于“五溪”之地,宋代朱辅在《溪蛮丛笑·叶饯序》云:“五溪之蛮,皆盘瓠种也。”
《后汉书·马援传》记叙征伐武溪蛮时注释道:“武陵有五溪,谓雄溪、酉溪、沅溪、辰溪樠溪,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蛮,皆盘瓠子孙也。”
五溪,即如今的湖南沅陵以西沅水主干的五条支流:酉水、潕水、武水、辰水、巫水流域。除酉水外,其余四条支流汇入沅水后流经泸溪县境内,奔沅陵再与酉水会合,向北至常德入洞庭湖。
作为湘西东大门的泸溪,自古被沅水恩宠至今。
几亿年前,云贵高原从浅海里隆起,注定这条发源于贵州省云雾山鸡冠岭的河流自南朝北的流向,从海拔千米高原跌入险峻幽深的峡谷,沿途接纳几条支流,拖儿带女一身疲惫,到了泸溪境内,比降和缓,庞大的沅水得以舒展,荡漾开来,舟楫自如,直通洞庭,公路史没写有湘西之前,沅水成为湘西连接外界唯一的通道。
亿万年,沅水裹挟着泥沙一起闯荡,冲刷和淤积并行,泸溪境域便有了宽阔的洲与肥沃的河岸。考古发现,七八千年前这里就有了人类居住。离辛女村十分钟车程的浦市古镇下湾村,曾在2017年下半年由湖南省文物考古所牵头考古发掘,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初步判定为新石器时代高庙文化遗存,遗址里远到商周,近到明清的文化堆积,打开了湘西远古文明的窗口。《湘西苗族巴代古歌》有一段唱给泸溪的赞歌:
泸溪好地水面宽,
四面四座大山林。
下河捕鱼不用愁,
上坡撵兽不吃力。
商量安家在此间,
商议创业在这里。
……
可以肯定,沅水带给了湘西文明与发展。排在湘西四大名镇之首的浦市古镇,便是最好的缩影。浦市古镇的繁华鼎盛,清康熙皇的使臣徐炯于1687年夏奉旨赴云南考察路经此地见证过,他在《使滇日记》中记载:“洪江,烟火万家,称为巨镇”,“浦市称巨镇,尘舎稠密,十倍于洪江。”
不知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晚年被放逐上游的溆浦,逆水行舟路经泸溪时,可看到浦市古镇繁华的景象?他在《离骚》里自我介绍:“帝高阳之苗裔兮(我是高阳氏的远代子孙)”,跟辛女同是黄帝的后裔,他是否知道姑太辛女化石于泸溪辛女村的传说?他的名篇《涉江》中写道:“乘舲船余上沅兮……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简短的几句,抑或,他不忍看着自己的姑太化石于蛮荒的事实,不然,他怎能“朝发枉陼,夕宿辰阳。”不在泸溪停留呢?
屈原是我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极尽浪漫主义的夸张手法,枉陼,位于如今常德市南,辰阳,今湖南省怀化市的辰溪县,几百公里的激流险滩,还有沿途的浓雾瘴气以及两岸的凶禽猛兽,又是逆水行舟,至少也需十天半月。在他之后2000多年的1934年1月,同是浪漫主义作家的沈从文从北京回乡探母,也是自常德上船,行了9天到的浦市古镇上岸,走古驿道回凤凰。他将每天的行船历险经历写在日记里,后整理成著名的散文集《湘行散记》。
而辰溪还在浦市古镇的上游呢。
没能查到屈原是否在辛女村和浦市古镇停留过,但民间流传着“先有浦市甜橙,后有浦市繁荣”的说法,泸溪的柑橘种植由浦市向下游蔓延辐射直至下游几十公里的五里洲,离辛女村十分钟下游的地方,即如今的白沙县城郊外,有一个叫屈望村的古老渔村,寨人自古除了打鱼捞虾种水稻,在寨子周边山地坡岭全种着柑橘。村里人一代一代传说着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路过的老人曾停船上岸,以铜钱换柑橘充饥,老人清瘦、憔悴,但正气凛然,传说他就是屈原。
如今无法考证屈原是否吃过泸溪的甜橙,但他用《橘颂》美妙的诗句“后皇嘉树,桔来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古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对柑橘倾情赞颂过。
《橘颂》被后人传颂至今。
重情重义的泸溪人,如今在新县城白沙沅水岸边筑了一座《涉江》楼,在楼的对岸建了一座《橘颂》塔,楼塔挂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赞颂沅水与柑橘的美妙诗句,盛满人们对两千多年前路经泸溪、赞美过泸溪甜橙、正气凛然的老人深深怀念。
我们都被大地诱惑着,会对某些花、某些竹林、滩涂、崖壁、山洞保存着多情的回忆,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收录的11篇散文中,其中《老伴》《箱子岩》《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对泸溪这方美丽山水的回忆充满深情。
沈从文15岁不到离开家乡凤凰,在沅水沿岸的土著部队混迹五六年,无数次经过泸溪的水域和码头,被沅水两岸斑斓的崖壁、小渔船、龙舟、小客栈、酒馆、老县城绒线铺明慧少女翠翠深深诱惑过。
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我赶在落日将周围的山头镀上一层金色,薄雾浮在河面时,站在泸溪老县城的大码头上,面前是峒河跟沅水的汇合处,我下意识搜索着那个卖绒线的店铺。沈先生曾说这里在他的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让他“又痛苦又快乐的地方”。
1934年1月19日,沈先生回凤凰探母路经这里,落日黄昏中,乘坐的小船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停靠下来。
沈先生再次去了那绒线铺。
倒回去17年,便是1917年,那年7月,年少的沈从文“投笔从戎”随八百乡亲乘船第一次来到泸溪,在老县城边的泥堤上躺了五个夜晚,赏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从头上飞过、看曳了长长光明下坠的流星,听沿河细碎人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剥剥地敲着船舷声,还有那长流的滩声。
吃着粗粝伙食,睡着泥堤,沈从文是快乐的,他赞说那些夜景,“实在为我终生不能忘掉的夜景”。
可快乐与痛苦是孪生兄妹。少年沈从文与两个要好的朋友同时都对老城里绒线铺名叫翠翠的豆蔻少女印象极好,可他缺乏勇敢,羞于表达,同伴傩右抢先获了翠翠芳心。
这应该不足于使这位少年痛苦。
1934年1月19日黄昏,小船在河边刚泊定,沈从文便上岸准确无误走到了17年前曾涉足多回的绒线铺门前,他看到了店铺里被时间和鸦片毁成老人样的旧时好友傩右,看到了一个女孩,他认识那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听到被屋内的人唤着“小翠”,他知道小翠是谁的女儿了。先见到小翠发辫上缠着的一绺白绒线,还想这孩子是“死了爸爸还是死了妈妈呢?”
爸爸在,妈妈不在了。
痛苦和快乐催生了“美丽总是愁人的”经典句子,催生了《边城》和《老伴》。沈先生在《老伴》里写道:“我写《边城》故事时,弄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脱胎而来。”
如今,绒线铺不在了,停在峒河与沅水交汇处的大船小船所剩无几,泥堤也消失在水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下游怀化市的沅陵境内修了拦江大坝,五强溪大型发电站让泸溪老县城成了淹没区,县城整体搬迁至上游的白沙新城。
沅水因此变得更宽阔,从容而平和。沿江两岸坡土、稻田灌溉更为便利,传统的甜橙和引进的椪柑种植成倍增长,名气更大,远销国外。还有大面积栽种的甜葡萄、荸荠名声步步高升,甚至大闸蟹、小龙虾等湖区的水生物也活跃在江边五果溜村的一口口水塘。一处处现代农业观光园和一座座干净整洁的村庄,与丰厚的历史与人文景观融为一体,将沅水两岸铺延成最美的画廊。
箱子岩斑斓的崖壁,处在这美丽的画廊中。
值我们铭记的壬寅年,湘西大地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树木干枯,溪河断流,应该是看箱子岩崖画的最佳时候。
仲秋一日,到的辛女村,下意识在古柏树前搜寻那个瘦长佝偻的人影,明知老人于两年前入归寨后大岩陇某处黄土之下,与辛女盘瓠为邻。
村人侯自鹏带我跟朋友惠洲进入邻近的红土溪村,他是《盘瓠传说》国家级非遗传承人。中途,我们为村中一座废弃老宅的老墙旧瓦停下来,这是红土溪村临近江边最近的一个自然寨,背依长满野生油茶树的小山坡,脚下便是瘦下去的沅水和宽阔的河滩。除了上辈人的传说,恐怕只有这老去的砖瓦见证过沅水水运的鼎盛时代,每天大大小小的船只和木排在水上制造的繁忙与喧嚣,这里曾是大码头,家家户户设了客房和酒食招待过往的船工跟客商。
我们轻快地朝河滩跑,最先看到一条搁浅的铁皮船。沅水瘦了很多,一里宽的河面,瘦了一半,河水清莹如玉,轻风吹起一道一道微细的波纹。广阔的河滩上满是光溜圆润的各色卵石,这是一条产沅江彩玉的河流,时常有远近的游人来到沅水浅滩寻找玉石,我的眼光在卵石丛里搜索,不时捡起一个个光溜圆润玉化或半玉化的小小卵石,一路摆放作了返回捡拾的记号。箱子岩在我们前方200米左右的对岸,我们正穿过一片长满野鸡冠花的沙石地,绕过一个小河湾,到了离箱子岩最近的河滩。
于是,望见了那足有一里长的斑斓崖璧。
秋阳还没当顶,从崖顶稀疏的灌木丛细细碎碎斜照过来,崖壁处于阴面,没有太阳的烘托,在自然光中向我们呈现着本来面目:万万年历史云烟的熏染,万万年阳光雨露的抚慰,仓翠渐变仓黑,又间杂一绺绺、一片片的彩石镶嵌。凸点、凹处、裂缝、罅隙,被灌木、芷草、藤蔓、野花、绿苔随意点缀,好一幅斑斓夺目的油画啊!
对面的洞口离水面至少三丈以上,候自鹏说那洞窟如何深如何宽,可以赶集,可以容全村人看电影,还可以搁放三四只大龙船。然后,我们顺着他移动的手指看到崖壁缺口处露出的二三栋楼房的屋脊,从缺口延伸上山,曾经的客栈、酒馆喂养了无数船员、客商的身体和灵魂。
沈先生在其散文《箱子岩》里写过,他曾两次路经这里,两次将小船停在箱子岩下,第一次正逢农历五月十五,这里的人们过大端午节。他看到“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
我在寻找那三只狭而长的龙船,想象每支船上坐满两排头腰缠着红布的青年桡手,待艄公敲响大鼓,船便像没羽的箭,飞驰在深潭中。其实,这情境不止在沈先生的《箱子岩》看过,几年前出差泸溪,刚逢大端阳,在白沙涉江楼前宽阔的水面,四只又长又狭小的龙船相向竞赛,两岸崖上、树上挤满喝彩的观众,气氛、场面,如沈先生感慨的“使我感到人类语言的贫俭。”
侯自鹏说,沈先生第二次将小船停在箱子岩下,他爬上那崖壁的缺口上到一个饭铺去喝酒谈白话了。侯自鹏应该是读了《箱子岩》的,那时沈先生还看到了悬崖的高处搁着的三四具红木箱,他去饭铺之前,从石璧裂罅爬上洞口,看见有四只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贴有鸡血同鸡毛,明显是今年方下水的新船,然后才安心去饭铺喝酒聊天。
“那是石壁仙舟,那是红木箱子,那是马嘴岩。”侯自鹏指向崖壁中段凹陷处,说周围团转祖祖辈辈人传下来,放在那里的红木箱子是辛女盘瓠到都城省亲,父皇送给他们的礼物,箱子装了小麦、高粱、棉花、包谷等种子。他们拖儿带女,行至这里夜已深,一家人便宿于洞中,将红木箱搁置悬崖上,箱子岩由此得名,且经久不衰。旁边石梁的木质残骸,被人们称作“石壁仙舟”,辛女盘瓠省亲当然走的水路,人歇于洞里,小船搁在石梁上。
马嘴岩,在最远处,老远见崖壁向水中变作一个马头来,有鼻子有眼的,那是高辛帝送给女儿女婿的一匹骏马。
我下意识地朝南即辛女岩望去,直线距离不过五里,辛女盘瓠的神奇传说由汤汤沅水传送而来,不足为奇。
曾经停过许许多多小船的箱子岩下,离我们几十米的水面,这时一只白色的大鸟倏地从岩壁上飞下来,落于水里的同时发出一声锐耳的鸣叫,瞬间从水里钻出,又倏地飞向崖壁没了踪影。
我们仨的眼光凝在对面的五彩屏障,沅水清莹,满河滩的各色卵石温润如玉。
熊幽,女,湘西凤凰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文学报》《湘江文艺》《湖南文学》等文学报刊,出版有散文集《岩上光阴》《湘西的凤凰与麻雀》,其中散文集《岩上光阴》获第30届(2021年)东丽杯孙犁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