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下的7小时,百只小燕子脱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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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沙燕雏鸟。韩霄林/图
圆圆的小脑袋、大大的黑眼睛,崖沙燕宝宝挤在巢里,张着大嘴巴嗷嗷待哺。它们的父母围着几个小家伙忙来忙去,一刻不得闲。
2024年6月17日,北京永定河畔,崖沙燕雏鸟成长岁月里普通的一天。它们不知道的是,人类为了它们的命运做了多少努力。
崖沙燕是国家“三有”(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保护动物、北京市二级保护动物,得名缘于它们习惯在水边的沙质崖壁和河岸砂岩上安家,但这里也常是人类建设项目所在地。
永定河边的这处崖壁,是目前北京被发现的唯一一处崖沙燕大规模栖息地,百余个巢穴错落,仿佛敦煌的石窟。但小小的巢穴之上,开来了大大的挖掘机,这里正在进行河道治理和防洪疏浚工程,崖沙燕的家园危在旦夕。
危机出人意料地迅速解除。从早上九点鸟友最先发出警报,到下午四点施工方、政府主管部门和鸟友代表在烈日下取得共识——停止施工,并研究长久保护崖沙燕的措施,仅用了7个小时。
社交媒体上有人评价:这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保护行动。鸟友、施工方、政府主管部门、野生动物保护组织……每个群体都给出了最大的善意。
百余个崖沙燕巢穴错落,仿佛敦煌的石窟。鸟友/摄
9时:挖掘机来了
周一早上可能是打工人最讨厌的时刻,特别是刚上班就收到坏消息。9点多,生态摄影师韩霄林坐在工位上,看到微信群的消息,心里猛地一沉。
“挖掘机来了,工人让我收拾离开,说是要铲除并护坡。”鸟类爱好者微信群的一位鸟友说。
鸟友说要铲除的,是位于北京市永定河特大桥东岸的一处崖壁,也是崖沙燕的栖息地。当下正值崖沙燕繁殖季节,成群燕子绕着崖壁飞翔,将食物送到叽叽喳喳的雏鸟嘴里。
北京常见的燕子分为两类,一类是包含崖沙燕在内的雀形目,家族里还有家燕、金腰燕、岩燕、毛脚燕。另一类为雨燕目,例如常栖息在古建筑中的北京雨燕,它们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妮妮”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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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景明楼的北京雨燕。视觉中国/图
崖沙燕分布广泛,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等级是“无危”。长期研究北京本土动物的自然之友野鸟会顾问李兆楠说,传统上,崖沙燕在北京的居留型一直是旅鸟——春秋两季迁徙过境,不在本地繁殖。近十年内,北京才有崖沙燕的繁殖记录。而这处北京最大的栖息地被鸟友们发现还不到五年。
2023年7月,永定河形成洪水,改变了多地的自然地貌。李兆楠挂念着这处崖壁,2024年4月,他专程到这里观察,看看还适不适合崖沙燕繁殖。当时崖沙燕还没到来,但不远处有挖掘机在施工作业,他默默为崖沙燕捏了一把汗。
一个月后,有鸟友惊喜地发现,崖沙燕回来筑巢了。但坏消息是,施工设备还在,鸟友们牵挂它们的安危,商量着谁有空就去现场看看,在群里发照片,报告近况。
当时挖掘机还在鸟巢的远处施工,虽然鸟友们想永久保住这片栖息地,但担心过早提出诉求会适得其反,如工程队怕麻烦或其他原因,趁没人时将岸坡铲平。便决定待秋天燕子离巢后,再沟通反映。
又过了一个月,挖掘机突然开到了崖壁上方。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韩霄林着急。据鸟友的观察,此时至少1/3的雏鸟还未出巢,约百条生命危在旦夕。
虽然现场暂时停工,但挖掘机还没开走。韩霄林的单位地处北五环外,而崖沙燕的栖息地在南五环外,两地直线距离超过40公里,他担心一旦动工,自己无法立刻赶到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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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17日,崖沙燕巢穴之上的挖掘机,准备进行河道治理和防洪疏浚工程。鸟友/图
10时:“12345”被打爆
不能再等了。
韩霄林把崖沙燕遇险的消息转发到近十个微信群,呼吁大家立刻行动。群友们迅速分工。
——拨打“12345”热线,有人马上制作了反映诉求的攻略;
——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帖,并@新闻媒体和自媒体博主;
——找朋友帮忙,联系媒体记者,给主管部门相熟的工作人员打去电话。
“12345”热线被“打爆了”,接线员说许多人都来反映同一件事。
崖沙燕受到空前的关注。社交媒体上崖沙燕的照片刷屏了,有人在评论区实时通报最新进展。韩霄林在小红书发布的一篇笔记有2万多个赞。
社交媒体的讨论中,大部分网友第一次知道崖沙燕,立马被它们圆头圆脑的颜值吸引。“好可爱。”“萌死了。”“原来还有圆脸的燕子。”“想做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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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崖沙燕。韩霄林/图
而“老鸟人”更多牵挂的则是崖沙燕的安危,万一这片崖壁没了,未来小家伙们还能不能再回到北京。
还有网友讨论城市建设,“我们能否建设出更好的城市河道,而不是缺乏生机的普通河道景观”?
在李兆楠看来,在百年沉积和冲刷下形成的这块沙质岸坡,不仅有生态意义,还代表着古永定河道的自然原貌,具有重要的历史和地理价值。
11时:立刻停工
鸟友们的紧急呼叫迅速收到了回应。
11:12,孙磊健赶到了现场。他是自然之友野鸟会组织的北京迁徙猛禽监测项目的志愿者,看到韩霄林在群里发的消息后,马上驾车出发。
孙磊健发现,跟他一起到的还有两辆公务车。永定河旁的这片崖沙燕栖息地人迹罕至,车辆无法直接驶入,还需要徒步约20分钟。平时除了施工队,只有零星的钓鱼人、游泳者和观鸟爱好者光临。
两辆公务车上下来七八个人。 “是你打的(12345)电话吗?”其中一个人问。“不仅是我,许多人都打了,大家特别关注。”孙回答。
交谈中孙磊健发现,工作人员来自水务部门、园林部门、建设单位和当地政府相关部门等。孙磊健向他们介绍了崖沙燕的生活习性,并展示自己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他们对崖沙燕了解不多,很感兴趣” 。
在现场,相关政府部门一行人很快决定:立刻停工,并定在14:30,召集相关部门讨论接下来的计划。孙磊健马上把好消息发到了群里,鸟友们暂时松了一口气。
此时,距离从上午9点鸟友曝出消息才2个小时。一位抵达现场的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之所以反应速度这么快,是因为单位内部建立了舆情处理的“接诉即办”机制,要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核实情况。
12时:施工队撤离
“施工区域有鸟类栖息地,要采取保护措施。”12:10,耿占东收到了甲方——永定河流域投资有限公司的通知,耿来自北京市金河水务建设集团有限公司,是崖沙燕栖息地附近长兴水源净化工程(第一标段)的施工单位负责人之一。
10分钟后,施工停止;13:40左右,工程队和机械设备撤出了现场。
崖沙燕的栖息地附近有两个工程项目在同时进行。耿占东负责的施工项目将通过构建人工湿地,净化小红门再生水厂出水水质,补充永定河生态用水;同时修复永定河滩地,建设园林绿化景观,营造水绿相间的湿地公园。
施工项目需要在崖沙燕的栖息地附近做一个围堰,本来计划马上开挖,浇筑混凝土。如果动工,可能会产生震动,导致疏松的沙土崖壁滑坡,破坏崖沙燕的巢穴。
好在施工临时暂停,并未给耿占东负责的项目增添太多压力。项目工期截止时间是2025年6月24日,时间充裕。崖沙燕活动的范围不在关键施工区域内,并不影响整个项目的进度。
以夏候鸟身份“北漂”的崖沙燕,繁殖期在5-7月。秋天,崖沙燕幼鸟身强力壮、学会飞行后,全家将一起离开北京。经过讨论,施工队准备待崖沙燕迁离后再施工,不会破坏崖沙燕栖息地。
新的计划预计只会增加五六万元成本,来自延长租赁围堰的期限。
现场施工的另一个项目是永定河平原南段修复治理工程,这是一个防洪疏浚工程。项目的甲方也是永定河流域投资有限公司,该公司项目负责人陈建华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目前河流的行洪断面是“U形槽”,河流两岸是陡峭的崖壁,不利于行洪。按照施工计划,崖沙燕栖息的整片崖壁将被削平,改建成缓坡。现在也需要修改计划。
两个项目的施工暂停,并未遇到施工单位和建设单位的太大阻力。保护崖沙燕与施工目的,本质上方向一致。“我们治理河道这么多年,干的就是修复生态环境的工作,一直想把永定河的生态搞起来。”陈建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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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沙燕习惯在水边的沙质崖壁和河岸砂岩上安家,但这里也常是人类建设项目所在地。韩霄林/图
14时:永久保护
施工停工还远远不够,鸟友们希望,把这片栖息地永久保留下来,让崖沙燕每年都能光顾。
人类类似的让步已有多次。2021年,石家庄正定县滹沱河,为了保护崖沙燕栖息的沙岛,一座500米长的跨河大桥西移了40米,如今这座沙岛成为了崖沙燕保护区;2022年,河南商丘的一处在建公园内发现了数百只崖沙燕的家,项目工程设置保护区,重新规划了施工时间和区域。
14:30,讨论崖沙燕保护对策的会议准时开始。中国观鸟会会员、鸟类爱好者吴玮赶到了现场。会址就在崖沙燕的栖息地附近。水务、园林、属地政府、建设单位、施工单位等部门的代表都到了。一行人顶着高温和头顶毒辣辣的太阳,先看了崖沙燕的巢穴,然后站在河堤边上开始商量。吴玮没穿长裤,小腿一会就晒红了。
沟通过程比吴玮预想的顺畅得多,几乎不存在分歧,大家达成了几点共识:崖沙燕的繁殖区域暂停施工;在周边布设围栏和提示牌,防止人类靠近,干扰崖沙燕活动;后续将召开专题研讨会,邀请包括鸟友在内的代表参加,制定兼顾工程功能和保护崖沙燕栖息地的施工方案。
听到崖沙燕栖息地有希望永久保护的消息后,鸟友们这才吃下了定心丸。
《暖心!永定河畔“停工护燕”》《这片栖息地能留下来吗?》……媒体纷纷报道这一场行动。“感谢你们守护我飞翔的梦”——《光明日报》还将这一过程画成了漫画。
挖掘机走了,保护才刚刚开始。在自然之友野鸟会工作组成员张鹏看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北京是世界上鸟类最丰富的首都之一。据《北京陆生野生动物名录(2024)》,北京在册野生鸟类达519种,超过全国鸟类物种数的1/3。生活在这个大都市的鸟类爱好者众多,观鸟氛围浓厚,活跃于城市公园、水系湿地、山地森林等多种类型的观鸟点。
目前,自然之友野鸟会正组织志愿者整理多年来的调查数据,会同各方力量,科学论证保护方案。
崖沙燕在北京的更多栖息地也在寻找中。一些鸟类学者认为,这些栖息地可能还有,只是不容易被人观察到。张鹏希望尽早找到这些地方,提前保护起来,避免类似的人鸟冲突。
小燕子脱险了,也出名了。社交媒体上,许多人仍然分享着在崖沙燕栖息地新拍摄的照片。
目前,永定河边的崖沙燕栖息地已不允许外人靠近。入口处连起一片一米多高的围栏,写着“严禁抛物,禁止跨越”。施工单位向鸟友们要了几张崖沙燕的照片,附上崖沙燕的简介,做成了一块告示牌,竖在旁边。但在社交媒体上,有人分享穿越围栏的攻略。
处于繁殖期的野鸟,人类不宜过多打扰。但减少关注也意味着不易及时发现危机,两者该如何平衡?张鹏也在思考。
南方周末记者 林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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