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要多A五毛钱凑整,我该分手吗

图片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张茜
编辑 | 苏米
你会因为发现自己的对象和朋友们吃完饭,A饭钱发账单时,让朋友向上A五毛钱而分手吗?
比如饭钱平均下来是99.5,他让朋友转他100。
这个问题取材自豆瓣上的一个帖子,一个女孩问网友这样的男朋友要不要分手。几百条评论,大多数在说“这种人,我朋友都不会做,妹子快跑。”过了几天帖子更新,她说已经分手,谢谢大家的意见。
和现实生活里的朋友们讨论,一个朋友觉得自己很难注意到这些细节,所以无所谓;另一个朋友觉得好笑,可能会想问一下男朋友为什么,但又想到平常去菜市场,也会送根葱、抹个零,好像也正常。
然而,线上线下,优势意见是压倒性的:这个向上A五毛钱的男的人品不太行,分手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AA方法论,但让朋友向上A则是一般意义上的人品大忌,足以决定一段恋情的最终走向。
现代男女的爱情观念,就这样用5毛钱,冲击出了一个非常崭新的思考空间,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当下私人情感领域中的混乱和难解,一点也不比公共领域少。
单就这个问题而言,它虽然是基于恋爱关系的框架被提出的,但其实也适用于普通朋友之间的交往,一种较为普遍的体验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越来越缺乏清晰的规范、情感边界和目标,大多数亲密关系所呈现的状态,毋宁说是流动的、随机的、易逝的。
图片
《我爱上的人是奇葩》剧照
恰如Lady gaga那首得到百万收藏的歌(Million Reasons)所唱:“我可以轻易给出成千上万个为何离开的理由,但就是找不到一个让我留下的理由。”也如伊娃·易洛斯(以色列裔法国社会学家)的访谈对象所说:“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突然之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然后关系就一下崩塌了。”
类似的情感现象,在iGen一代(泛指1995年前后出生的一代人,i取自iPhone,意指这一代人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智能手机上度过)身上尤为凸显,相比改善、规划、有所期待,似乎有一股情感动力学意义上的原力,总是推着我们要急不可耐地回避、拒绝、搞破坏。
“先发制人,退出关系”成为大家最熟练采用的情感姿态
然后夜晚到来,也是各位,时不时要在伤感歌词的陪伴中,痛心感叹,问苍天问明月问佛祖,也问某宝可购的情感咨询师、玄学师,为何那个人可以像踢一张废纸一样,轻易离我而去?为何这个人聊得好好的,突然就失了音讯?
于是,便有了“恋爱脑养活半个玄学圈”的烂梗。
但无论是求助于心理咨询师,还是性价比更高的玄学“大师”,所获答案都难以令人满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情感不确定性,远比想象中更为常见,它指向的是现代人在爱、浪漫与性领域,所面临的普遍性困境,但可供使用的思考资源却是匮乏的。
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因为五毛钱,而被互联网测评人品有问题的人,在被分手的那一刻,除了陷入难以名状的自我怀疑中,还能有别的消化方式吗?于是,就有了这本起名直白的书——《爱的终结》的存在空间。
图片
伊娃·易洛思《爱的终结》
01
五毛钱定人品之前的世界:“求爱的消亡”
回到这个多A了五毛钱,导致爱情告终的事例。
它和“情侣吃饭到底该不该AA”这类辩题一起,表明当代社会的男女交往规则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改变却没能得到充分的认识。
这里,为什么男生不追女生了,这个让许多人异常困惑的现象,也可以被一起回答。一个可能的答案,是作者在《爱的终结》和她的前作《爱为什么痛?》给出的:“求爱的消亡”。
图片
伊娃·易洛思《爱为什么痛?》
作者把“求爱”定义为一个结构性的社会框架。作为一种正式的男女间社会交往规范,在西欧,它是围绕着家庭和教会施加的性限制而组织起来的;在古代中国,则是围绕着礼法和宗族所施加的诸多限制组织起来的。
无论是中世纪西欧还是古代中国,对婚前性行为,都有着严格约束。也就是说,合法的性,要遵循求爱所要求的明确的道德和社会语法,即求爱行为明确地与婚姻挂钩。(事实上,直到20世纪60年代,一位“名节有亏”的女性只能指望男方“负起责任”。)
传统上,求爱是个人用来确认和探索情感,做出结婚(或不结婚)的决定时,所依靠的社会框架和决策机制,在其中,关于表达、互惠或交换的仪式化规则,以及最终结果都是非常明确的,男女间情感和互动通过这套规则,被组织进已知的文化路径。
因为求爱以目的论的方式,围绕着婚姻这个目标组织起来,所以作者认为,人在情感体验上的确定性,鉴于未来的可预测性,在求爱的框架中是能够得到实现的。
这和现在的感情游戏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前现代的求爱前提是“把爱告白出来”,而告白作为一项必要仪式,它代表着一开始,行动者便把注意力放在自己与求爱对象的情感关联上,而不是忙着审视自己的内在感受。
情感的确定性,经由告白,在这里构成男女两性互动的前提。
图片
《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当然需要注意一点,古今中外传统的异性恋求爱脚本,都建立在男女分别作为性主体和性客体的两分上,告白和求婚通常都由男方发起,而被求婚对于女性来说,等于她被提议了一个明确的位置,而她只能选择是否接受。正如简奥斯丁在《诺桑觉寺》中所写:“男人有挑选的便利,女人只有拒绝的权利。”
求爱的消亡,指的则是“求爱”作为一种组织异性恋情感的社会结构的消亡。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求爱的消亡”呢?
答案是:性自由/革命。
这个答案或许会让许多人暴跳如雷,但先别急,看看她是怎么说的。
02
消费主义对性自由的劫持
首先,在对性自由的批判上,作者同意康德的反对性松绑的主张。因为康德担心对性自由的滥用,会鼓励人站在工具主义的角度,去辱慢另一个人类,即“性欲之爱让被爱的人沦为欲望的客体;当欲望得到满足,那个人就会像一只被吸干汁水的柠檬一样,被丢弃到一边去。”
论证上,作者指出,对性自由的成功争取,让性被私人化了、科学化了,通过弗洛伊德主义,它又被认知为“一种愉悦原则”,作为一种自我指涉的参照点,迅速地变为大众消费和流行文化的中心主题。
虽然在性革命之后,根据对性的态度,女权主义者内划分为了性自由至上主义者和性怀疑主义者,但发生在道德和政治领域的争论,对人们的生活和观念的塑造,远没有大众媒体对女权精神的偷梁换柱,来得深远。
流行文化产业作为资本主义的文化工具,只抓取了“一个被解放了的强大女性的形象”,然后利用这个形象改造了一条重要信息:“一位解放的、强大的、积极的女性,在她自己的身体与性之中,是能活得自如自在的,而她的这个形象是通过消费品展现出来的”,即“女子力”(girl’s power)等于购买力。
图片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从此,只要自己愿意面向市场,张开怀抱,就能同时拥抱性自由与消费自由。全球资本主义的扩张需求,就这样,在20世纪60年代,和对性自由的号召一拍即合,将触角伸向了人们的自我,亲密关系和情感世界,这便是社会生活的商业化开端。
传统家庭和社群权威急速失落的年代,便由市场用琳琅满目的消费选择,来填上权威失落后的认同真空。而性作为一片充盈着自我肯定的领域,得到了市场逻辑最彻底的渗透和僭越。她举的例子是Tinder这样的社交软件,导致的快餐式性爱的唾手可得。
至于传统二分的理想意义上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则早已成为过时的笑话。作者的一位访谈对象认为,最理想的女人“是那种会在半夜走掉的女人”,而专为男性开设的“撩妹课程”上,受人尊敬的真男人标准,则是性伴侣最多、性经验最为丰富。
作者认为传统的异性间交往,总是带着一个目的(无论恋爱、同居、结婚还是生小孩),而不经心性爱在交往结构中的普遍化,颠覆了异性恋正统主义叙事的终极目的论,变成了性快感即目的,性魅力即条件,大家追求的是“情感抽离”代表的力量感,和“期待阙如”代表的自主性。
书中的一位叫阿诺的访谈对象,这样表达他对性自由的珍视:“我想活在当下,我不想知道我的伴侣不在我身边的空闲时间都在干些什么,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们的性生活应该是自由的、独立的。”
对于阿诺来说,“下一步要往哪里走?”这个问题是荒谬的,关系不需要有清晰的目标,“关系就是为了当下的快乐,不需要有什么更多的。”
图片
《被讨厌的勇气》剧照
而作者对这种力量感和自主性,持保留态度,她认为不经心性爱消除了形成互惠、依恋、羁绊关系的可能性,把人际接触的意义限定在了取得最大化的身体愉悦上,进而直接导致了情感体验和性实践的分离,即关系的性化。
根据作者的观察,性的多重性和开放性,长远来说,似乎破坏了她的访谈对象们保持关系框架清晰的能力,因为缺乏一套明确的文化脚本,人看起来像是在随机游走。在这个意义上,作者认为对性自由的滥用,会阻断人在情感上对未来抱有期待的可能性,进而加剧人的不确定性。
03
本体不确定性的崛起
再次回到多A五毛的例子。
在这个案例中,女方邀请网友协助她完成一场快速、单向的价值评估,有意否决一个人的品性时,所提供的参考信息,却比面试简历要少太多。
这并不是偶然,它是一个有趣的佐证,说明消费已经成了当代人开启互动、推进和结束关系的物质和观念支柱,消费成了我们最快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认识论前提。
金融资本主义时代,再也不会发生一首诗就惹人情动、私许终生的故事了。
不知不觉间,市场逻辑完成了对生活情境的深度塑造,所有人的生活都被卷入其中。表现为经济过程的资本主义,同时还是文化、情感、认知的再塑造过程,亲密关系的发展亦然。对于置身消费社会的人来说,即便永远都不进入亲密关系,消费也已经成为了自我经验的一项永久持续的特征,更不用说爱情领域。
今时今日,伴侣的消费能力(不分男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调,浪漫互动对消费喜好表现出难以割舍的依赖。因为交往本身就发生在全方位的消费场景中,咖啡馆、电影院、游乐园、演唱会、旅游目的地......爱情实践已经被完全吸纳进了经济领域。
这意味着,是否具备相匹配的消费品味,能否共享休闲活动和文化喜好,成为了依恋关系成立与否的重要标准,它可以成为坠入爱河的原因,也可以成为快速淘汰对方的理由。而琳琅满目的粉色浪漫和心碎故事背后,是人的“消费主体性”的崛起。
浪漫关系围绕着共同的爱好、美食、旅行、运动和文化消费组织起来,这一进程的直接后果,便是使得人的消费习惯成为了“价值评估的对象”;而受消费能力支撑的“品味”是高度不稳定的,品味时时可精进,价值判断的标准也受流行风尚的影响,实时变化。
图片
《都市男女的爱情法则》剧照
对于人来说,这意味着关系中的价值感,会像由消费市场决定的价值曲线一样,时时波动。
所以,现在如此流行“捞女”“扣男”的说法,围绕它们,对骂之声不绝于耳。
“她/他爱的是我的人还是我的钱?”只需要这一个问题,每个人都可以因为最鸡毛蒜皮不过的开销,共享“捞女”“扣男”称号。
这个让现代男女苦不堪言的存在主义问题,完美地揭示着消费主体性在爱情中一骑绝尘的主导位置。它意味着人的价值生成、价值评估和价值贬低时时发生,唤起的则是人最深层的本体不确定性。
爱的终结的根源,便藏在受估值波动折磨的本体不确定性中,这种价值波动会让人不由想问:生活难道本质上就是一个巨大的求职市场吗?
它如此直接违背着人对情感安全的需求,没有人会憧憬把自己对爱情的向往,寄托在永无休止的“面试”上,它比工作面试还要残酷的地方在于,互为主考官的伴侣,甚至不抛出明确的问题,却要用爱的目光锁定你,期待你最好一直给出无比正确的回答。
至于正确的标准,主考官自己心里也没有标准答案,受不确定性袭扰,每个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很少有能力搞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就已经足够创造出一个快速否决他人的机制。
这个快速面试、尝试、否决的过程,带来的影响是阻断我们对他人的承认,相比整全的人格,我们更容易看到碎片式的行为切片,个人的独特性更是无从说起,而眼下的婚姻市场,恰如其分。
图片
《我爱上的人是奇葩》剧照
04
选择“不选”:消极社会性的来源
由此,我们便可以来到这本书最富有洞见的主张,也是最值得批判的地方。
对于当代人男女来说,要进入爱情,意味着要在性实践、情感体验和婚姻市场,这三种不同的文化逻辑、制度和话语之间,谨慎横跳。三个行动领域,虽彼此关联,但有自己的文化逻辑,也早已具有了相对独立的行动机制,但边界在哪里,却是相对模糊、需要反复协商才有可能达成。
在另一个案例中,女孩说想让男朋友为自己买一个金戒指,因为看到别人的男朋友送了自己女朋友金戒指,自己也想要一个,结果试探过程中男方破防,说可以买,但还不到时候,于是情感破裂。
可以看到,一个金戒指,对于男方来说,它更可能属于婚姻制度下的象征物,对于女方,则是和消费欲望高度相关的情感体验问题。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人们要在混乱的框架中实践“不加批判地爱着对方”,同时对自己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凡人也依然值得被爱,抱有毫不动摇的信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无意识的目标冲突时时发生,牵引着人们做出决断。
没有漂亮话可讲,爱的终结便是这个意思,和浪漫邂逅相关的那种爱情理想,早已被强调自由的性实践、重视消闲娱乐的情感体验,以及动辄掏空6个钱包的婚姻合作,撕扯粉碎,认知和利益的冲突避无可避。
“不爱”“不选”“不婚”的生活方式的崛起,更多是一种全球性的社会结果,是年轻人在爱情领域的“躺平”,而不是问题的根源。面对一段接一段危及到自我的关系,面对混乱和令人瘫痪的恐惧,抽身而退作为逃跑机制,永远最快捷、轻松。
图片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剧照
但把所有的逻辑和理解尝试,建立在对性自由的批判上,是本书最大的bug。
作者自己也在开篇提到,相比婴儿潮前后出生的人,相比“70后”“80后”“90后”,iGen一代的平均性伴侣数创了性革命以来的历史新低,她在书中所引用的对性自由持最激进态度的访谈人,年龄也平均在40岁以上,所以整本书读起来,如果不仔细分辨哪些是有效论证,哪些是带着作者立场的自说自话,会让人觉得逻辑上很错乱。
对性自由的批判是难以成立的,无论是性自由、恋爱自由还是婚姻自由,其实现完全依赖于理解它,并被委托使之实现的个人。爱情在逼仄生活中能否成立,虽然会受到外在环境的限制,但在根本上依然取决于独立的人的自觉性和保有爱的勇气,希望我们不要放弃这一点。
-END-
值班主编 | 赵靖含
排版 | 茜雯
南风窗新媒体 出品
未经授权 禁止转载
关注南风窗,查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