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丨沈祖棻的最后五年(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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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的沈祖棻。
沈祖棻(1909-1977)是一位诗词兼擅的才女,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写诗年月与写词年月几乎是截然分开的。据程千帆笺《涉江诗词集》以及张春晓所编《补遗》统计,沈祖棻一生作词615首,其中只有4首作于1949年以后,其余的611首皆作于从1932年到1949年之间。沈祖棻一生作诗488首,其中只有69首作于1972年以前,其余的419首皆作于1972年到1977年之间。尤其是1974、1975、1976三年,每年作诗多达94首、116首和110首,竟呈爆发状态。正如程千帆在《沈祖棻小传》中所说:“1972年以后,她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为自己和亲友在十年浩劫中的生活和心灵留下了一点真实而生动的记录。”
此外,沈祖棻在这几年间还频繁地给友人写信。现存的沈祖棻书信共有105通,其中的83通都写于1973年之后,比如致王淡芳之39通,以及致施蛰存之22通,皆是如此。湮灭不存的书信则不计其数。通信密度如此之大,令人惊讶。还有,沈祖棻从前不写日记,但从1975年3月21日始,至离开武汉东行探友之1977年4月24日止,却无日不记。把上述书信、日记与诗歌对照而读,沈祖棻在人生最后五年间的生活状态如在目前,其心态也清晰可感。
一、历尽新婚垂老别
沈祖棻与程千帆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1937年他们在日寇侵华时逃难至屯溪,匆匆成婚。其后避乱西奔,先后至长沙、益阳、乐山、成都等地,流离失所,别多会少。抗战胜利后,二人相继来到武汉,程千帆从此在武大任教,沈祖棻则先是数度往上海治病,后又在江苏师院、南京师院任教,二人仍是别多会少。直到1956年秋,沈祖棻才调入武大,夫妻成为同事。但次年程千帆即被打成右派,不久被发配到蕲春八里湖农场、武昌流芳岭等地劳动改造。从1969年冬到1976年夏的数年间,程千帆一直在离武汉几百里远的沙洋农场劳改,偶尔请假回家也必须准时返场。1975年春,沈祖棻作《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从新婚至垂老,这对患难夫妻始终别多会少,第五句字面上嵌入杜诗篇名,内容则全是实录,字字血泪。
沈祖棻一生的最后五年中,日常生活的一大内容就是思念程千帆。此时沈祖棻独自蛰居在武汉大学“下九区”的两间简陋平房里,程千帆则远在沙洋农场放牛饲鸡,请假常遭拒绝,平时很少回家。这对恩爱夫妻均年过花甲,且一病一伤,却分居两地不得团聚,只好借助鱼雁传书来互相问候。沈祖棻的日记经常写到夫妻通信之况,比如1975年8月15日:“千帆已十二日无信,为从来所未有。虽前信云天热懒写多话,但会有简信,且已天凉数日。前云精神不好,怕病了,甚念!甚忧!”两天以后又记:“邮员已来过,无信。报亦无,恐路阻之故?不知沙洋通车否?惟望其是路阻!”至8月20日,则记曰:“今日得帆信,无病甚慰!”9月3日又记:“以为帆有信,未至。”9月10日记曰:“接帆信二封同到,正计算帆信何日可到,见二信甚喜。”可惜程、沈的书信已经湮灭无遗,我们无法读到那些“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的长书短简了。但从沈祖棻写给友人的书信中,我们仍可窥见她对程千帆的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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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全集》,张春晓主编,广西师大出版社,2024。
1972年1月,程千帆在沙洋被斗牛踩伤脚骨,回武汉疗伤,1973年6月重返沙洋。1973年4月24日,沈祖棻致信施蛰存说:“千帆于70年随干部下放,至沙洋分校劳动,不幸于 71年底为牛车压断脚骨,遂回武汉住院治疗。至72年夏,大骨已接合愈可,惟小骨稀疏,碎骨在内,血管筋络断损者,以年老无生长力,不能复原,并留有创伤性关节炎后遗症,阴雨寒冷即发作,僵痛难行,红肿变甚。”1973年6月16日,沈祖棻致信王淡芳说:“今病起作复,所怅者闲堂已于本月十三日重返沙洋乡间分校。劳动固亦佳事,但其脚伤不能恢复,每逢阴雨寒冷或走动劳累,辄红肿酸痛,卧床难兴。……一年多以来,领导照顾在家养伤,今亦将派作轻微劳动,予以照顾;但其脚伤太不能动作,仍恐不能胜任耳。且乡下生活,动须行走,其脚不便,即吃饭、饮水、用水、洗澡、洗衣、上厕所等,来往、携取,困难甚大。故于其去,殊觉悲伤忧虑也。”又说:“年余以来,二老弱病残互相依赖,疾病相扶持,家务同料理,有事共商量,困难同克服,病苦忧烦互安慰,互助两利,以度暮年。今人各一方,又皆多病,更觉为难。且居处冷静,一人独处,形影相吊,亦感孤寂。”
到12月27日,她又致信王淡芳说:“闲堂天寒伤又甚,且右脚因用力过多(左脚伤),负担过重,亦痛甚剧。乡下生活不便,劳动困难,虽予照顾,而年老残废,天寒脚痛,殊可念也!”程千帆性格刚强而洒脱,他在沙洋放牛的经历,在其诗作中只用“荆门叱犊四年余”一句轻轻带过。他甚至作诗歌咏一头名唤“破角”的老黄牛:“自我来沙洋,牧牛几五年。所牧六十余,驯劣互争妍。中有老黄牯,特出居群先。”他晚年追忆平生说到沙洋放牛之事,也只是说:“我就感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对于当年被牛踩伤脚骨的细节,则不着一语。幸亏有沈祖棻的书信、日记,我们才知道当年程千帆所遭受的痛苦,才知道此事给沈祖棻带来的精神创伤。
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后,“文革”初期的狂热开始降温。1973年邓小平复出工作,随即开始以恢复秩序为主要目标的全面整顿,其中包括高等教育。1975年9月的一次会议上,邓小平甚至指出大学的主要任务是教学,为了让教师好好教书,必须改善教师的地位。远在江汉的程、沈并未得知上述情况,但也感受到政治形势稍有宽松。最明显的标志是程千帆不再经受严厉的批判、斗争,只要待在沙洋放牛即可。到了1975年初,程千帆终于被摘去右派帽子,1月27日沈祖棻即写信告知施蛰存:“千帆已于数日前在沙洋分校正式宣布省委复文批准‘摘帽’,想为兄所乐闻。兄对千帆问题,向极关怀,故立奉告。前虽早有消息,但吾等惊弓之鸟,不见正式明文宣布,不能放心也。”
可惜摘帽后程千帆仍然不能回家,于是沈祖棻转而希望其早日退休,但是退休亦有无穷麻烦。1975年5月15日,沈祖棻致信施蛰存说:“中文系,尤其古代文学教研组,人手奇缺,亦毫无召回千帆之意。欲申请退休,则退在沙洋,户口只能仍在沙洋,不能迁移矣,故此为难。”1975年10月12日,沈祖棻致信王淡芳说:“武大近将退休二百余人,凡到年龄者,皆可申请。千帆亦已申请,可有希望。明令退休,家在武昌总校,当可迁回矣。”1976年4月9日,沈祖棻致信王淡芳说:“千帆户口问题,迄今已四月有余,尚未解决。家在武汉者,准许返回,但手续迟迟未能办好,以致尚不能正式回汉。今续假将满,如目前户口不能解决,恐须重返沙洋。工作既已有人接替,住屋用具均成问题,反更多麻烦与困难矣。”同年5月6日,沈祖棻致信施蛰存说:“户口既未办好,退休又不能回家。工作既已交代,而又必须留沙洋。家人有病,亦不准请假。申请续假,云须证明;证明既寄,或未完全合要求;准许与否,又不置答,而径扣工资不发。经济事小,但即表示犯规示惩之意,故不得不匆匆而去。到后告云不准请假。另给住屋,另派轻微劳动工作。近闻户口迁回武汉有困难,而人又不能先回,则又唯有久留沙洋矣。”反反复复,进退两难。
后来程千帆总算蒙准退休回到武汉,但办理落户的手续亦极麻烦。1977年4月14日,沈祖棻在日记中记道:“帆外出办户口未了手续。”同日,她又写信给施蛰存说:“千帆近则忙于办理迁移户口,手续繁多,相距遥远,连日骑车奔走,连饭亦不及回家吃,傍晚归来疲累已极。”11天以后,程、沈离开武汉往宁、沪访友。63天以后,沈祖棻从上海回到武汉的当天遭遇车祸逝世。程、沈两人直到最后也未能实现共度晚年的梦想,沈祖棻两年前所写的“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两句诗,竟成诗谶!
沈祖棻于1940年写给恩师汪辟疆、汪旭初的信中自称:“受业天性,淡泊寡欲,故于生死之际,尚能淡然处之。然平生深于情感,每一忆及夫妇之爱,师长之恩,朋友之好,则心伤肠断耳。”《涉江词》中有多首写给程千帆的词作,如《鹧鸪天·寄千帆嘉州时闻拟买舟东下》《凤凰台上忆吹箫·岁暮寄千帆雅州》《过秦楼·病中寄千帆成都》等,皆写于流离失所之时,既抒缱绻深挚的夫妇之情,亦寓伤时念世之意,故情深意长,广受赞誉。但我认为沈祖棻晚年写给程千帆的五七言诗作,若论情感之沉郁深挚,似乎更胜于词。例如1975写的《寄千帆》:“一杯新茗嫩凉初,独对西风病未苏。人静渐闻蛩语响,月高微觉夜吟孤。待将思旧悲秋赋,寄与耕田识字夫。且尽目光牛背上,执鞭应自胜操觚。”前半首写秋夜寂寥,惟有虫声月影与己相伴。后半首抒写对千帆的思念。用“耕田识字夫”称呼一位专攻古典文学的著名教授,貌似诙谐,情实沉痛。尾联是对丈夫的谆谆嘱咐:你要专心放牛,千万莫学那些骑牛读书的古人,因为手执牛鞭胜过手握笔管!联想到程千帆在沙洋时不废读书的事实,以及时人对“白专道路”的严厉批判,沈祖棻此嘱确是发自肺腑之言。
又如1976年写的《余既与千帆同获休致,而小聚复别,赋此寄之》:“偕老人空羡,何时共一椽?浮生消几别,忍死待多年。孤烛巴山雨,行躔郢树烟。谁知归隐日,依旧隔云天。”此时程千帆65岁,沈祖棻69岁,可算是白头偕老,然而竟不能同居一室。忍死等待多年仍未团聚,此生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离别呢?五、六两句分别借用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及柳宗元“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之句,前者写自己雨夜孤独之状,后者写程千帆远在他乡。“行躔”即行踪,沙洋地近古代的郢都,“郢树烟”三字借用柳句,极其精妙。清人何焯评柳诗云:“《韩非子》:‘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得相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承五六来,言柳州梦亦不能到也。”清人何孟春则云:“梦非实事,烟正其梦境模糊,欲见不可,以寓其相思之恨。”沈诗中虽未出现“梦”字,其实也是写梦境,是说自己梦中寻找千帆之行踪,却迷路于烟树凄迷之半途。尾联追问为何夫妻皆已年老退休,却依然天各一方?这真是义正辞严的诘问,可是有谁来回答,又有谁能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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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1946年摄于成都。
二、少年同学皆翁媪
除了正在沙洋放牛的程千帆之外,此时的沈祖棻也时时思念漂泊远方的友人,尤其是她早年在南京就读中央大学及金陵大学时的同学。1931年秋,沈祖棻从中央大学的商学院转入中文系,离沪赴宁。在1937年日寇侵华之前的五六年间,沈祖棻在六朝故都度过了人生中最愉快的岁月。当时在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任教的著名学者如吴宓、黄侃、吴梅、汪东、汪辟疆、胡翔冬等先生,对待学生亲如子侄。那些登堂入室的高足,甚至常有机会到老师家中吃饭,比如吴梅日记中就有不少留沈祖棻在家用饭的记载。学生之间更是相处亲密,喜爱文学者则纷纷结社。比如程千帆曾与孙望等人结“春风文艺社”,沈祖棻曾与曾昭燏等女生结“梅社”,程、沈都参加的则有“土星笔会”。 沈祖棻在南京初露头角,其词作受到汪东等先生的赞赏,且因“有斜阳处有春愁”之句而号称“沈斜阳”。她在这里遇到了志同道合的程千帆,结成佳偶。南京本是六朝形胜之地,玄武湖畔的烟柳长堤,紫金山下的晨曦夕岚,都为程、沈等人的学习生活增添了浓郁的诗意。
可惜的是,日寇的炮声惊破了他们的青春绮梦,随之而来的是“经乱关河生死别”(《临江仙》)的流离失所,以及“嗟长贫多病,羁恨凭谁共语”(《丁香结》)的艰难生计。及至人到中年,沈祖棻成为右派家属,“廿年分受流人谤”之句淡淡说来,其实包含着多少辛酸的泪水!梁启超说“老年人常思既往”,“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晚年栖居荒村的沈祖棻自称“村媪今年六十余”(《答问》),“白发携孙一阿婆”(《春人诗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赋》)。这位白发阿婆回忆平生时,当年在秦淮河畔度过的青春岁月便成为记忆犹新的唯一亮点,当年风华正茂如今风流云散的少年同学便成为寄托相思的主要对象。1976年,沈祖棻作诗云:“回首当年玉笋班,飘零生死泪潸潸。少年同学皆翁媪,难向秦淮破醉颜。”(《介眉远惠书物,赋答》)真乃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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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寿(1906-1994)。
游寿(字介眉)是沈祖棻交谊最深的女同学,两人在中央大学、金陵大学俱为同班,毕业后又在南京汇文女子中学同任教职。日后游寿长期在哈尔滨师大历史系任教,与沈祖棻天各一方,然鱼雁不绝。1974年,沈祖棻作《得介眉塞外书奉寄》十首,其九云:“万里迢迢系梦思,穷边白首独归迟。塞门春暮寒犹重,旷野风沙扑帐时。”1975年,沈祖棻作《介眉老眼失镜昏瞀,手复烫伤,犹作书相问,赋此寄慰》七首,其四云:“风雪漫天望里迷,十年分付与单栖。宣文纵可传周礼,无奈空梁落燕泥。”程千帆笺曰:“介眉于1963年丧偶,至是已十有二年。”1976年,沈祖棻又作《介眉远惠书物赋答》十二首,其二云:“故乡迢递不成归,绝塞冰霜亲友稀。独立苍茫何限思,为君老泪一沾衣。”程千帆笺曰:“介眉无出,故诗中一再叹其羁孤也。”对于游寿这位薄命的故友,沈祖棻是何等的关切!
曾昭燏(字子雍)也是与沈祖棻交好的女同学,她在中央大学毕业后留学英国专攻考古,1955年出任南京博物院院长。1963年沈祖棻重游南京,与曾重逢,曾即席背诵《涉江词》中的游仙词十首,故沈祖棻赠诗曰:“旧词忘尽劳君记,诵到游仙第几篇?”(《癸卯夏重游金陵赋呈子雍白匋》)不料1964年年底,曾昭燏突然在南京灵谷寺跳塔自杀。十年以后的1974年,沈祖棻作诗追悼亡友:“风雨他年约对床,重来已隔短松冈。一言知己曾相许,绕指柔含百炼钢。”(《屡得故人书问,因念子雍、淑娟之逝,悲不自胜》)同年又作诗云:“湖边携手诗成诵,座上论心酒满觞。肠断当年灵谷寺,崔巍孤塔对残阳。”(《岁暮怀人》)曾昭燏自杀后,陈寅恪先生挽诗云:“高才短命人谁惜,白璧青蝇事可嗟。灵谷烦冤应夜哭,天阴雨湿隔天涯。”可见曾之自杀,当有不得已之原因在。沈祖棻也许并不清楚其中隐微,但肯定于心有戚戚焉。暮年悼友,悲情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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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燏(1909-1964)。
从1973年冬,至1974年秋,沈祖棻断断续续地写成七绝组诗《岁暮怀人》,共计42首,诗序中说:“九原不作,论心已绝于今生。千里非遥,执手方期于来日。远书宜达,天末长吟。逝者何堪,秋坟咽唱。”可见所怀之人可分成存者与亡者两大类,等于是杜甫《存殁绝句》的扩充版。组诗所怀者有死于非命者多人,除了曾昭燏外尚有:杭淑娟,1966年被剃光头发,长跪于高台上接受批斗,终以瘐死,故沈诗云“悲风飒飒起高台,云鬓凋残剧可哀”。杨白桦,1968年投水自尽,故沈诗云“一曲池塘清浅水,白杨萧瑟起悲风”。徐铭延,1964年用菜刀自杀,故沈诗云“剩有旅魂终不返,那堪重听大刀头”。陆仰苏,1966年被批斗而冤死,故沈诗云“名花奇石每相邀,一夕离魂不可招”。杨国权,于某年瘐死狱中,故沈诗云“微云衰草愁无际,何处荒坟吊故知”。宋元谊,1966年被辱自缢,故沈诗云“浣花笺纸无颜色,一幅鲛绡泪似冰”。
亦有萍踪难觅、音讯杳然者多人,如龙芷芬,沈诗云:“燕京老去依娇女,谁共黄尘感逝波?”又如章伯璠,沈诗云:“江南河北空相访,不见池亭扑蝶人。”又如赵淑楠,沈诗云:“雾散渝州人不见,酒楼空忆白玫瑰。”又如萧印唐,沈诗云:“箧中草圣依然在,何处春风问讲堂?”更多的则是春树暮云、天各一方者,比如高文,沈诗云:“夷门老作抛家客,七里洲头草树荒。”又如孙望,沈诗云:“秣陵旧事难重理,空向旁人问起居。”又如金克木,沈诗云:“斯人一去风流歇,寂寞空山廿五年。”又如施蛰存,沈诗云:“一自上元灯冷落,断碑残帖闭门居。”
1976年,沈、程二人相继退休,总算恢复了自由身,于是开始规划东游访友,以慰相思。东游的第一个地点当然是南京,其次则是上海。除了在此两地的友人外,他们又邀约济南的殷孟伦、成都的萧印唐等人同往南京,大家都是当年的少年同学。当年8月,程千帆作诗云:“廿载沉吟直至今,故人风义敌兼金。吴淞白浪秦淮月,识我徂东一片心。”(《江南故人闻余将休致,咸劝东游。辄赋小诗以为息壤》)是年年底,沈祖棻作诗云:“花开沽酒迎佳客,风暖扬帆作远行。稍喜岁除人病起,安排良会计游程。”(《岁暮漫兴》)期盼、欣喜之情,溢于言表。1977年4月25日,程、沈终于实现了盼望多时的东游,带着外孙女早早乘舟东下。两天后船到南京,受到孙望、徐复、吴白匋、张拱贵、金启华、吴调公等人的热情欢迎和款待。殷孟伦、高文、萧印唐、施蛰存等人因故未至,章荑孙则明知程、沈即将赴沪,仍然专程从上海赶来与此盛会。
时隔几十年,紫金山的苍翠峰峦如故,玄武湖的烟柳长堤如故,只是当年的翩翩少年都变成了白发老人。程千帆感慨万分,当即赋诗:“少年歌哭相携地,此日重来似隔生。零落万端遗数老,殷勤一握有余温。”(《重到金陵赋呈诸老》)沈祖棻则在南京师院的招待所里一气呵成由18首五律组成的连章律诗《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诸故人》,为此次盛会留下详细真切的记录。诗中既有怀念亡友的悲伤,如第14首写席间吴调公出示杨白桦遗诗:“生死悠悠意,沧桑事万端。故居悲数过,遗咏忍重看。强尽盈觞酒,聊为满座欢。时清君不见,闻笛更心酸。”更有重逢故人的欣喜,如第7首写初到南京时赴孙望家宴:“十年天竺路,旧迹记依稀。暮色方笼树,欢声乍启扉。繁花迎远客,春雨湿征衣。儿女陈盘盏,语余灯影微。”此时新时期的曙光已现东天,沈祖棻对此充满希望,第17首说“老来逢治世,拭目喜同看”,第18首又说“加餐爱光景,共乐太平时”,确是一位历经磨难、劫后余生的老诗人的真诚心声!正如章子仲在《沈祖棻的文学生涯》中所说,“东下访友,是她在人生舞台谢幕前的最高潮。”可惜的是一个月后沈祖棻就因车祸离开人间,她的一支彩笔没能在新时代中继续放射光芒。(未完待续)
莫砺锋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