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杂家”金克木:只有“小学文凭”

作者:裘伟廷
他早年利用一切机会,广为拜师,勤奋自学。只拿过小学文凭、全靠自学成才的他,先后成为湖南大学、武汉大学和北京大学的教授。而且,他还是举世闻名的文学家、翻译家、国学大师以及梵学、印度文化研究者,著作等身,被人们称为中国现代最负盛名的通晓百学的“杂家”。他就是金克木先生。
学历填的是“小学毕业”
1912年8月14日,金克木出生于江西省。他的童年没有过上什么富贵生活。父亲是穷秀才出身,多年苦读不第,五十多岁才捐到一个县官,但在县官任上还没坐热,便逢上了“辛亥革命”,顿时被削职为民。母亲本是个穷丫头出身,由于天生一双大脚,一生中竟被卖过三次。金克木父亲做官后,花银子买了这个穷丫头进门,收为偏房。
儿时,金克木在家中一面跟着大嫂念“诗云”“子曰”,一面跟着三哥学习认“ABCD”,在这样的新旧文化中,完成了开蒙教育。他志向远大,一心向学。1920年,金克木进入安徽寿县第一小学就读,那时白话文刚刚代替文言文。
小学毕业后,金克木到凤阳的省立中学游学几个月,之所以称为游学,是因为他不是正式学生。因为春季并不招考,当时许多学生都是先入学,秋季再考学籍。然而还没等秋天到来,金克木便因家道彻底败落而不得不辍学。为了支撑家庭,他从十六岁至十八岁,曾在家乡齐王庙小学教书,养活自己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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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同母亲合影
教小学的同事中有三个大学生,他们一致鼓励金克木到北平上大学,因此在1930年,刚满十八岁的金克木便到北平求学。当时他想上大学,但没有中学文凭显然是不行的。有老乡告诉他,可以先到中学里插班高中三年级,弄个高中毕业文凭,但是这需要一笔钱。因此,实际上无钱无业的金克木,只能漂泊游学。
为此,金克木利用一切机会博览群书,广为拜师,勤奋自学。他先与一群因种种原因读不了大学的年轻“北大迷”一起,到当时还设在沙滩红楼的北京大学旁听,学习英文、法文、德文和世界语。1932年冬,金克木又因经济上难以为继离开北平,前往山东德县师范教国文。但1933年,他又带着挣到手的一点点微薄薪水,回到北平,依然做起课堂上的“无票乘客”,或说是“课堂巡礼”——到各个大学旁听,包括钱玄同、黎锦熙、熊佛西等名教授的课,也曾赶上了章太炎、鲁迅、胡适的演讲。
一天,金克木经过一家“私人教授英文”处,便到那里学习,没想到后来被老师推荐的《阿狄生文报捃华》吸引了去,认为这个“矿”非开不可,越不懂越要钻,还因此和那位因病在家教书的老师成了朋友。过了不久,金克木又看见一则“私人教授世界语”的小广告,由此认识了张佩苍、蔡方选、陆式蘅、于道泉几位世界语者,打开了另一番天地,还把蔡方选书架上的《安徒生童话全集》《哈姆莱特》《马克白斯》《神曲地狱篇》等世界语本子,排队读了下去。
金克木只拿过小学文凭,也没参加过什么正规考试。在他后来去北京大学任教的简历上,“学历”一栏依然填的是“安徽寿县第一小学毕业”。但他从不承认是自学成才,总是强调他是有老师的,而且老师都是最好的。他眼中的老师可能是一本书,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次际遇。因此,学贯中西的金克木,后来被人们称为“奇才”。
图书馆是“另一种大学”
按照金克木的说法,他的“大学”可以说是在图书馆里读完的。1930年,不满二十岁的金克木初来北平时,囊中羞涩,但这并不妨碍他上“另一种大学”。自封“马路巡阅使”的金克木,到处走街串巷,常去逛旧书店和书摊,与各种大大小小的图书馆,尤其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结下不解之缘。在那里,他泛览书刊,广交朋友,同时学会了多种语言。
一天,金克木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发现有一家市立的公共图书馆,便走了进去。在《风义兼师友》一文里,金克木特别回忆过这家图书馆:“阅览室中玻璃柜里有《万有文库》和少数英文的《家庭大学丛书》,可以指定借阅,真是方便。冬天生一座大火炉,室内如春。我几乎是天天去,上午、下午坐在里面看书,大开眼界,补上了许多常识,结识了许多在家乡小学中闻名而不能见面的大学者大文人的名著。如果没有这所图书馆,我真不知道怎么能度过那飞雪漫天的冬季和风沙卷地的春天,怎么能打开那真正是无尽宝藏的知识宝库的大门。”
有了那次在市立的公共图书馆的美好体验,金克木的胆子开始大了起来,有意无意地开发新的“阵地”。每见到一处图书馆,他便有进去的欲望。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不能不说,图书馆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他。
1935年,经友人介绍,金克木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做零工的工作,就是当图书管理员,成天坐在出纳台后,管借书还书。据金克木自己说,那段时间,“却是我学得最多的一段时间”。他一边工作,一边利用图书馆丰富的资料自学。这里大多是文科、法科的书,来借书的也是文科和法科的居多。他们借的书,金克木大致都能看懂。
金克木会留意每一张经手的借书条,那是他的读书索引。于是,只要还书还来得及,他总要抽空翻阅一下自己没见过的书。他后来回忆这段生活时说:“这样,借书条成为索引,借书人和书库中人成为导师,我白天在借书台和书库之间生活,晚上再仔细读读借回去的书。”他还经常到中文和西文书库翻阅架上的书,并不时向库内的同事请教。借书的多是些四年级写毕业论文的学生,他们借书有方向性。而那些低年级的学生,他们借的往往是教师指定或介绍的参考书,其他临时客户来借书,看起来纷乱,其实也有条理可寻。渐渐地,他们指引着金克木学习的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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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在读信
金克木还经常向来借书的学生直接请教。一次,有一位同学来借关于绘制地图的德文书,金克木请教后了解到,画地图有种种投影法。还有一次,他要学习数学知识,有一位数学系的学生就开了几部中文和外文书名给他,这几部数学书不需要很深的数学知识也能看懂。
金克木还特别谈到过,有一次,一位穿旧长袍的老先生,从几十里外步行赶到北大图书馆借书。金克木接过他的纸条,发现都是些古书名,后面写着为校注某书需要,请某馆长准予借出,署名是一位鼎鼎大名的教授。当时馆长不在,这些书没能立即借出。这位老先生离开后,金克木连忙抓张废纸,把硬记的书名默写了出来,而后到书库里去查看。因为金克木“很想知道,这些书中有什么奥妙值得他远道来借,这些互不相干的书之间有什么关系,对他正在校注的那部古书有什么用处”。他在心里特别感谢这位老先生,“他不远几十里从城外来给我用一张书单上了一次无言之课”。
也是在北大图书馆,金克木遇到了自己学术上的“指路人”。“有一天,一个借书人忽然隔着柜台对我轻轻说:‘你是金克木吧?你会写文章。某某人非常喜欢你写的文。’……从借书证上我看出这个人是历史系四年级学生邓广铭。……从此以后,他来借书时往往同我说几句话。有一次竟把他的毕业论文稿带来给我看,就是他在胡适指导下作的《陈亮传》。……邓给我看论文是什么意思?我从未想起去走什么学术道路,也不知道那条路在何方。万想不到他是来给我指路的。”
后来,人们惊叹金克木如此博学多才,很难想象这位当年北大图书馆的小职员,竟是如此这般进入知识与文化的海洋中的。
一段奇特的学习之路
1941年,迎来而立之年的金克木,经缅甸来到印度加尔各答,任中文报纸《印度日报》的编辑,同时学习印地语与梵语。之后,他前往佛教圣地鹿野苑,一边阅读汉译佛藏,一边跟随印度著名学者乔赏弥,学习梵文和巴利文。钻研印度古典,从此走上梵学研究之路。他还开始研究古代印度哲学、佛学与文学。此后,他曾随迦叶波法师学习《奥义书》,又曾协助戈克雷教授校勘《集论》梵本。金克木曾说,他在印度求学,也没有在大学正式注册读书,而是探访名家。
宗师级的乔赏弥无疑对金克木意义非常。乔赏弥出身正统婆罗门,早年学佛,熟读“全经藏”,后担任哈佛大学教授,曾应聘为列宁格勒大学教授,只因受不了那里的严寒气候,过了一段时间便回国了。有人为乔赏弥在佛教圣地鹿野苑盖了一间小屋,而这个鹿野苑的小屋,也就是金克木从学的地方。
金克木当年的入学还经受了一次“考验”。他先是连续两次去找乔赏弥,因没有准点出现,老人家不让他进门。第三次,“先在门口张望一下那正对着门口的闹钟,才知道我们的钟表快慢不一样,他的钟还差两分。我站在门外等着,看见闹钟的长针转到十二点上,才进门。他仍然睁眼望一望钟,这回没有赶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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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与邓广铭在朗润园
至于向乔赏弥求学的具体过程,金克木在《如是我闻》里透露:“先是东一拳西一脚乱读,随后我提出一个问题引起他的兴趣。他便要我随他由浅追深,由点扩面,查索上下文,破译符号,排列符号网络,层层剥取意义。本来他只肯每天对我背诵几节诗,用咏唱调,然后口头上改成散文念,仿佛说话,接着便是谈论。我发现这就是许多佛典的文体,也是印度古书的常用体。改读他提议的经书,他的劲头大了,戴上老花镜,和我一同盘腿坐在大木床上,提出问题,追查究竟。他还要我去找一位老学究讲书,暗中比较传统与新创。……当时我们是在做实验,没想到理论。到七十年代末我看到二次大战后欧美日本的书才知道,这种依据文本,追查上下文,探索文体,破译符号,解析阐释层次等等是语言学和哲学的一种新发展,可应用于其他学科。”
除了上面提到的乔赏弥,金克木受过教益的人很多,比如傅斯年、邓广铭等,他们都对金克木产生了非常重大的影响。傅斯年把金克木引上了对西方文化追根溯源的路,邓广铭让他有机会见识了现代学术的精彩,乔赏弥传授的则是对梵文的理解。研究金克木的专家黄德海曾感慨地说:“我们一直说金克木是自学成才,但在某些时候,他会说他是有老师的,而且老师都是最好的。只是因为他学习的速度太快,我们以为他都是自学的。”
自诩是一个“杂家”
对于金克木,很难用一个什么“家”来概括他的成就,或许他给自己的定义最为妥帖——一个“杂家”。金克木曾公开拒绝“专家”的称号:“我不是专家,也许可称杂家,是摆地摊的,零卖一点杂货。我什么都想学,什么也没学好,谈不上专。学者是指学成功了一门学问的人,我也不是。”
据称,金克木达到通晓十数种语言的境界,就是采取了“杂”学的方法。比如,他依靠阅读英文报刊书籍掌握了英文,靠英文读自学教材攻克了法文、拉丁文、梵文等,又自学了德文、世界语;而又通过读书,从中国典籍读到拉丁罗马史、梵语经典和汉译佛典直到《联共(布)党史》的中外文本,学了包括俄文等语言;与戈克雷一起校写《阿毗达磨集论》,汉文、藏文、梵文对读,从译文读出原文,从一种语文读出另一种语文。
他读书也是这样,因为没有在大学接受过正规教育,不会被专业所束缚,一切读书全凭喜好,久而久之他也就成了博通百家的人物。金克木看书极杂,从古老的《十三经》到时新的电脑网络、计算机语言,从高雅的《庄子》与《文选》到通俗的张恨水、金庸、琼瑶,从没几个人懂的梵文、拉丁文经典到浅显的中小学课本,铿锵的拜伦、弥尔顿,难以卒读的乔伊斯、普鲁斯特,大众化的阿瑟黑利、克里斯蒂、松本清张……几乎什么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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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7月,金克木在印度加尔各答校梵本《集论》
尤其让人称奇的是,金克木不仅精擅文科,对自然科学也有浓厚兴趣。他一直关注数学,曾饶有兴趣地钻研过费尔马大定理。他还曾迷上过天文学,而且一辈子都难以舍弃。一次偶然,他在天津《益世报》副刊上看到一篇文章,谈天文,说观星,从此对天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图书馆借书看,还照着星图夜观星空。后来,他还翻译了《流转的星辰》《通俗天文学》等书。如果不是诗人戴望舒写了一首长诗《赠克木》,力劝他不要沉醉于天文学,或许金克木真就成了一个天文学家。
20世纪70年代末,已到老年的金克木身体还可以,每天从北大蔚秀园走到东校门附近的教师阅览室,去看新书和杂志。他的学生、翻译家郭良鋆在《师恩深如海》一文里回忆道,“北大盖了新图书馆后,金先生便天天去新馆,不但阅读印度学方面的书籍,还阅读大量西方各种新的学术思潮方面的书籍,例如符号学、信息学、比较人类学等等。”
金克木一辈子抱着好奇、解惑寻道之心去读书,永远怀着一颗童心,对一切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一切新鲜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正是这始终如一的顽童心态,让金克木饶有兴致地去读一本本书,去了解一个个领域的知识,去逾越一个个难以逾越的学术难关。更神奇的是,金克木最擅长将各种学问融通在一起,蔚为大观。
开启自己的“为师时代”
早在全面抗战爆发初期,华北吃紧,北平难以再待下去。金克木流落各地,与萨空了、曾运乾、杨树达、傅斯年、李济、向达等都有或深或浅的交集,他向他们广泛学习,受益良多。由于金克木精通多门外语,又擅长写作,1938年被香港《立报》聘为国际新闻编辑。1939年他又经友人介绍,到湖南长沙省立桃源女子中学教英文。自此,金克木开启了自己的“为师时代”。
此时,湖南大学缺法文教师,英文老师陈世骧推荐道:“我有个朋友,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法文水平很高,可以当法文老师。”陈世骧还拿出北大外籍教授——法国人邵可侣所著的《大学初级法文》,在里面的法文序言中,赫然写着金克木对此书的贡献。邵可侣是法语教学中的权威人士,他的首肯遂使精通法文的金克木走上了大学讲台。
1946年10月,金克木从印度回国后,继续自己的“为师时代”。当时,抗战已取得胜利,他已在学术界初露头角,又刚从印度留学五年归国,在上海短暂停留后,经友人吴宓介绍,应聘为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讲印度哲学史与梵文。吴宓是校务委员会委员,在人才举荐方面是说得上话的人。加之他与金克木原本认识,当年那位勤奋好学的青年曾给他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便极力向校方举荐。就这样,这位只拿过小学文凭、年仅三十四岁的金克木,成为当时人才济济的国立武汉大学教授队伍中的一员。
其实,时为武汉大学外语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吴宓,原本想要金克木到他那里教梵文。由于当时武大没有人能教印度哲学,而那又是学生的一门必修课,于是文学院院长刘永济就自作主张,把金克木安排在哲学系教印度哲学。吴宓有些不放心地对金克木说:“你教语言文学,我有信心。到哲学系去,我不放心。”金克木自信地回答:“到哲学系对我更合适。……不知道还有谁能应用直接资料讲佛教以外的印度哲学。”结果,金克木连语言带哲学,一同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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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看夫人与孙女下棋
北京大学看中金克木的才学与人品,并多次表达想请他北上任教的愿望,金克木便于1948年7月离开武汉大学,前往北京大学东语系任教,从而开始了他长达五十二年的北京大学教授生涯。他在北京大学教乌尔都语、印地语、印度文学史等课程,还和季羡林一起开了梵文、巴利文的课。在北京大学,金克木的声望有增无减,以致他与季羡林、陈玉龙并称“北大三支笔”;他又与季羡林、张中行、邓广铭一起被称为“未名四老”或“燕园四老”。
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金克木留下学术专著三十余种。2011年5月,四百多万字的八卷本《金克木集》出版,收录了当时能找到的所有金克木诗文、学术专著、随笔杂文和译著等作品。晚年金克木在《读书》杂志发文很多,他的文章几乎每期必有,讨论各种学术文化问题,影响很大,深受20世纪80年代学人的追忆。“作为学者兼文章家的金先生,最大的特点不在博学,而在善用知识,以及善于表达。”陈平原于2000年写道:“今日中国,学界风气已经或正在转移,专业化将成为主流。我相信,日后的读书人,会永远怀念像金先生那样博学深思、有‘专家之学’做底的‘杂家’,以及其发表在《读书》杂志上活蹦乱跳、元气淋漓的‘不伦不类的文章’。”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旷世奇才,一直到晚年,在填写表上学历一栏时都还认真地写上“安徽省寿县第一小学毕业”。2000年8月5日,金克木因病在北京逝世。但他的大师风范、诗化的人生和智者的境界,是我们永远的精神财富。
来源:各界杂志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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