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丨沈祖棻的最后五年(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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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程千帆与女儿程丽则。摄于1966年。
三、琐屑米盐消日月
1976年秋,沈祖棻作《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四首,其三有句云“琐屑米盐消日月”。四十多年前我初读此诗,以为或有夸张。如今读到新版《沈祖棻全集》中的晚年书信及日记,方知此句就像陶诗、杜诗一样,字字实录,真切动人。
沈祖棻晚年在物质生活上感到艰难的一大原因是居住条件。程、沈一家原住武汉大学特二区,上下共有四个房间,比较宽敞。周围的生活设施相当齐全,菜场、食堂、邮局、理发店等一应俱全。可惜到了1966年秋天,程、沈全家突然被赶出特二区,迁往武大“下九区”,那是武大校园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紧挨着东湖边的小渔村。下九区位于珞珈山与东湖之间的狭小地带,一旦下了暴雨,从珞珈山上泄下的洪水奔流入湖,下九区便是必经之途。那里建有一排简陋的低矮平房,分配给程、沈的新居便是其中的两间。1970年以后,程千帆常年在沙洋放牛,女儿程丽则在工厂里“三班倒”必须住宿舍,星期天才能回家探望,平时就只有沈祖棻独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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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下九区30号程千帆沈祖棻故居。
此处“新居”给沈祖棻带来的种种困难,比如路远难行、山洪毁屋等,在1975年所写的《忆昔》七首中有极其生动的描写。其一:“忆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邻。道途绝灯火,蛇蝮伏荆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其五:“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注屋盆争发,冲门水乱流。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诚如程千帆笺曰:“皆纪实之作,朋辈读之,莫不伤怀。”
当时全民共度的时艰之一是物资匮乏,供应不足。兹事直接影响百姓生计,沈祖棻在各类文字中都有涉及。1973年写的《癸丑秋冬之际山居偶成》中已有“市远米薪难”之句,1976年的《介眉远惠书物赋答》中又有“米盐料理长儿孙”之句,同年的《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更说“琐屑米盐消日月”,由于诗体的局限,故惜墨如金。但也有例外者,如同年的《漫成》之三云:“早市争喧肩背摩,新蔬侵晓已无多。旗亭索脍纵横队,山路舆薪上下坡。”前三句都是写清晨排队买菜的情形:因人多菜少,故一大早就得赶往菜场去排队,大家摩肩接踵,众声喧哗。天色刚亮,新鲜蔬菜便已所剩无多。“旗亭”本指市楼,此处当指菜场内的肉铺。当年的肉食定量供应,顾客手中的肉票斤两有限,便格外计较肉的部位,“索脍”二字是说顾客指点着柜台上的整片鲜肉,请小刀手在较好的部位下刀。肉铺前经常是人群乱挤,虽有队而不成形,故曰“纵横队”。读到此句,我眼前便涌现出当年排队买肉的杂乱景象,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所以《漫成》之五的“肉食难谋聊去鄙”之句,就是说无肉可食!
这种情形在沈祖棻的书信中说得更加生动,如1976年1月8日致信施蛰存说:“新年供应,合家有排骨二斤,鱼二斤,惟蔬菜全无。幸儿辈在郊区得萝卜数斤耳。商店副食品全无,酱油亦无,水果糖限每人两角。”1976年12月11日致信王淡芳说:“千帆拟买两份每月凭票配给豆渣所做之豆腐干,出外五次购买不得。”1977年农历元月5日致信王淡芳:“近来供应日缺,即煤柴不但量少质坏,买运困难,且至无法买运。如一月份定量分配煤,千帆连跑五六次,排班站队,连煤条亦未能领到,更无论取煤托运。”
沈祖棻的日记中有更加细致的记录,比如1976年6月24日:“六时三刻去向阳菜场,拟买辣椒,春荣言已去二次买不到。有番茄早排长队,现必已卖完,遂不去。……张婆婆来说,有卖辣椒、番茄,陈老师说的,她已叫平平、红红排两个队,我去可接一个。不知急急跑去,皆无,且已过时关门。白跑一趟,回来更累。”次日又记:“早起买菜,六时十分出门,排队近一小时,临到番茄卖完,洋豆已老未买,买两块豆腐而回。……十二时半睡至二时,醒即起至东湖买辣椒,又营业员开会去关门,仍未买得。”可见沈祖棻的日记和书信,就是解读其诗歌作品的真切背景,把三种文体合而观之,就是一部现代版的《本事诗》,而且是由诗人亲自撰写的《本事诗》!
日常生活中还有许多细碎琐屑的麻烦事,在诗歌或书信中难以着笔,沈祖棻就写进日记。比如养鸡:那年头家家户户都要养几只鸡,沈祖棻也不例外,阅其1976年的日记,可知她养了三只母鸡,黄色、黑色、麻色各一,日记中常见“黄鸡生蛋”“黑鸡生蛋”等语。6月5日记:“三鸡均未生蛋。黑、麻二鸡空伏甚久,仍未生。近二鸡常如此,黑鸡更久更甚。”鸡当然也会捣乱,6月10日记:“回屋发现黄、黑二鸡在新换干净褥单上满床乱跑,到处脚灰印,气极。幸印轻刷掉不显,但终于干净的变成有过灰污了。铺得平整干净,费力费事,终可气!幸尚未脏耳。本想睡两周干净舒适的,无故意外鸡来乱搞。”是年7月所作《早早诗》中记外孙女早早之语:“鸡鸡不洗脚,上床胡乱搞。”看来就是从外婆嘴中学来的。一次群鸡染上瘟病,沈祖棻急得手忙脚乱,8月7日记:“发现黑鸡似病,找土霉素剥蒜瓣,拟晚令春荣捉三鸡喂之。”8月8日记:“黑鸡进房大吃米,或可望好。麻鸡先一个独吃甚多。黄鸡看了不吃,并屙稀,恐亦有病了。”8月10日记:“下午喂鸡,三鸡均吃米连啄急速如常,想病已好。”想不到曾写出“有斜阳处有春愁”之句的春风词笔,竟如此琐碎地记载养鸡经历,此等文字真是无意为文者,读来亦甚有味。
又如鼠患:1975年夏秋的日记中常记有“拌鼠药”,至9月3日初见战果:“药死一小鼠。”9月22日继续战斗:“晚餐洗脚后,即忙炒米拌油做鼠药放各处,近来鼠日益猖狂!”9月23日女婿张威克也来助战:“今早一起,在厨房见一大鼠毒死。后威克做清洁又发现两中小鼠。夜仍拌药,外房药均吃掉,当仍有鼠被毒死。而里仍有鼠闹一夜,药似未吃,看明夜闹否?如无,则已吃药毒死。”但那些老鼠非常狡猾,很难歼灭,故10月6日仍记道:“因鼠闹不能睡……威克临走扫地,又在外间发现一死大鼠,已腐,寻里仍不见。今晚油条中藏药,不知会吃否?昨夜通晚闹不能睡,真伤脑筋!”次日又记:“昨夜十二时半睡至二时,被鼠闹得不能再睡,起看已吃掉一处油条,因又用药拌油放破匙中,即未吃,尚有油条搬动二次仍未吃,至五时过仍闹……后至厨中仍见一小鼠跑,又将外房油条放入,再进厨房即已吃掉。今早找不到死鼠,里屋也找不到。昨闻放痰盂处似有臭味,怕死鼠烂了不卫生!”
到后来,老鼠简直修炼成精,沈祖棻不堪其扰,10月13日记:“昨夜仍鼠闹一夜,益猖狂,不能入睡,爬床头帐杆、电线,跑帐顶,手敲、口叱、开灯均已无用。半夜起坐藤椅上握手杖守击,求其不在床头闹,则尚略可安眠。夜寒殊甚,后用毯盖,守三刻不出,才上床又出。至三时后疲极,始朦胧睡去,睡中仍闻大闹,睡不安,仍数醒开灯。……每将药移动放其经过路线中,彼即改变其路线。现房已收净尽无食物,仍不吃,可怪也!”使人敬佩的是,在这种情境下,沈祖棻仍然不废吟咏,在同一天的日记中,赫然记着“今日重九,卧床成一律”!
困苦的生活当然会影响心情,1975年7月8日的沈祖棻日记说:“早稍凉,拟穿长衣裤,均脱线须缝补,不知脱线之处太多,又袖口破了,须拆缝尚可,做到七时多,甚烦,因之心情不大好,觉甚凄苦,因各事为难及无味也。……因米难淘,九时多即淘米,洗择甚烦。天又大雷雨,所晒物仍要潮霉,棉胎又无物包,无处放了,必回潮。樟脑丸又一直忘买,忽心中凄楚,有想哭之感。”这真是“凄凄惨惨戚戚”!然而古语说得好:“诗穷而后工。”生活的艰难困苦往往能催生诗情,试看此年所作的《新秋》:“连朝风雨满江城,便有萧萧落木声。簟小裯单宜卧病,笺残墨賸漫抒情。云沉北雁书难至,秋到东湖水更清。徙倚长堤无限思,独归还傍短灯檠。”如把前则日记看成此诗的写作背景与灵感来源,不亦宜乎?
四、娇女雏孙慰眼前
1976年,沈祖棻在《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之三中有句云“娇女雏孙慰眼前”,这是她晚年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娇女”指独生女儿程丽则。沈祖棻39岁初产,不幸遇到庸医,剖腹产时将一块纱布误留腹内,导致病痛缠身,终生衰弱。正因如此,沈祖棻格外疼爱程丽则,在日记中始终称她为“囡”,哪怕她已为人母亦未改口。自从程千帆流放沙洋后,母女二人更是相依为命。1970年后程丽则进厂当了工人,虽然工厂离家甚远,仍然每逢周日就回家探望。1972年春,程丽则出嫁,沈祖棻作诗示之:“娇憨犹自忆扶床,廿载相依共暖凉。春径看花归日暮,秋灯拥被话更长。每夸母女兼知己,聊慰亲朋各异方。喜汝宜家偿夙愿,眼前膝下几时忘。”沈祖棻是旧时代的大家闺秀,拙于料理家务。程丽则生长于革命化的年代,自是十分能干,女婿张威克既强健又忠厚,夫妇俩对沈祖棻的照顾相当周到,这在其书信与日记中常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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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程千帆、程丽则、张春晓、沈祖棻。摄于1976年。
“雏孙”指外孙女张春晓,生于1974年,因早产,乳名早早。舐犊之情,人皆有之,独居孤寂的沈祖棻更是如此。只要早早在家,就一定是日记中的主角。沈祖棻写日记始于1975年3月21日,23日便记道:“刚好囡一人回,因不放心我也。早早吃、走甚欢,我们晚间热闹,早早睡后又谈笑,不觉冷静寂寞了。”25日又记:“十时与囡和早早同至广埠屯,早早也时要下地走,故更慢。”4月6日又记:“早早吃馒头极喜爱,吃大半个之多。”4月8日又记:“我陪早早在家,早早坐车椅中,喂她吃米泡,又喝葡萄糖水半杯,后又喝糖水半杯,不但肯喝,且自要喝,吃玩说笑极乖,未哭一声,叫一下,闹一会,一直维持了一小时又五十分钟,极可爱。”要是早早不在家,沈祖棻就非常想念,10月27日记道:“天将亮闻小儿哭,睡梦中以为早早。早醒不闻早早叫唤声,不见早早,极为想念不置!起后也随时一直想早早,她的声音笑貌如在目前,常如听到她说的话。”
早早成长过程中的点滴细节越积越多,《早早诗》的腹稿便逐渐形成。1976年5月24日记道:“适囡回,我即躺藤椅休息,早早跟威克摘菜,我并嘱威克让她择菜,弄坏一点不要紧。囡亦在外房洗提包。不一刻,忽闻东西倒塌声甚重响,接着早早哭,大惊奔出,初以为小凳跌倒,不知被小晏自行车倒跌压在身上。小晏扶车,我和囡扶抱早早,哭了一下,说腿痛,后即止哭,一刻即走动说不痛了。”这分明就是《早早诗》中“偷攀自行车,大哭被压倒。婆魂惊未定,儿身痛已好”几句的的绝妙素材。
到了6月28日,酝酿已久的《早早诗》终于动笔:“昨夜睡迟,饮茶多,过累,上床未睡着,又想早早,为之作诗,更兴奋不能入睡,至一二时始睡着,仍不沉着。幸早五时多和六时多醒二次又入睡,至七时廿分始醒,尚好,七时半后起。早事毕已八时半过,尚未生火出灰扫地清鸡笼,亦未早餐,写出《早早诗》前一部分,待续。”次日又记:“思续做《早早诗》,思已不属,奈何!”7月2日又记:“改定抄录《早早诗》一节。”3日又记:“六时半晚餐一碗饭,饭后头昏精神转好,八时半后改《早早诗》,查字及韵,至十一时始上床。”4日又记:“改定抄写《早早诗》。”直到10月15日,仍记道:“改添《早早诗》二句。”次日又记:“早事毕,与千帆商改《早早诗》。”其后又有多处让程千帆抄写《早早诗》并寄给外地师友的记录。沈祖棻晚年写诗,速度极快,如有神助。例如1975年6月27日记道:“下午及晚上做写诗连昨晚共十七首,还有八首腹稿未改定写出。共有廿五首,仅一个半晚上,半个上下午,可算很快,真如帆所说的大笔一挥了。”7月4日又记:“乘凉一小时,做寄介眉诗十绝,仅二句未成,十时半进房足成。”9月25日又记:“夜又成七律二首,极速成。”唯独这首《早早诗》,从酝酿到写作到修改,前后费时数月。毫不夸张,这是沈祖棻晚年最为呕心沥血的精品,是《涉江诗》中的压卷之作。后来朱光潜题《涉江诗词集》曰:“独爱长篇题早早,深衷浅语见童心。谁言旧瓶忌新酒,此论不公吾不凭。”张充和则致信程千帆说:“充和最爱其诗中之《早早诗》,每逢人必读,此亦白话诗也,非大手笔,何能如此?是心中流出而不是做出。人人可感受,而人人都写不出。”好评如潮,皆非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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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祖棻、程千帆与外孙女张春晓。
舒芜在《沈祖棻创作选集·序》中对《早早诗》作了详尽的分析,他的意见几乎成为定评,连程千帆也称为“精辟之评论”。舒芜说:“晚年她又自解包缠,舍词而诗,终于写出《早早》这样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未有的佳作,这一切正是她对祖国的不朽的贡献。”又说:“《早早》一篇用童心的灯光照亮了苦难和屈辱的灵魂的暗隅,这才是它的‘深衷’所在。”凡此皆说得极好,我完全同意。但是关于《早早诗》的写作动机,我对舒芜的观点不敢苟同。《早早诗》的最后一节说:“儿勿学家家,无能性复痴。词赋工何益,老大徒伤悲。汝母生九月,识字追白傅。少小弄文墨,勤学历朝暮。一旦哭途穷,回车遂改路。儿生逢盛世,岂复学章句?书足记姓名,理必辨是非。……但走金光道,勿攀青云梯。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对此,舒芜说:“这所谓‘盛世’,不正是那腥风血雨的十年么?但是我相信作者这里决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更不是被迫表态之作,而是教徒式的虔诚,是‘鞭笞派’似地狠狠地令人痛心的自我否定,实实在在由衷地祝愿第二第三代能够顺着‘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的天国。……是的,这毕竟是愚昧,今后再不能这样愚昧了。然而,这也毕竟是爱国,今后仍将爱国,虽九死其犹未悔。”我对此颇感疑惑,难道这是沈祖棻当年的真实心态?难道她对那场毁灭文化的“大革命”真心拥护?难道她的灵心慧性已被彻底遮蔽?程千帆晚年回忆他当年的心态说:“我就是不服!”也许沈祖棻的个性没有那么刚强,但是作为“文章知己、患难夫妻”的一方,难道她丝毫未受程千帆心态的影响,反而把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颂为“盛世”?
的确,沈祖棻是一位温顺善良的女性,她不像程千帆那样刚肠嫉恶,但是她同样明辨是非。《早早诗》写于1976年6月,稍后所作的诗中颇有真情流露者,例如《漫成》中慨叹自己的寂寥生涯:“三户低檐接废垣,十年寥落住荒村。”“历历悲欢沉万念,堂堂岁月付三餐。”《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中诉说自己空有才学而不为世用:“何处文章留旧价?余生温饱颂王明。”这些诗难道不是满纸不可人意?难道真是“决没有什么反讽之意”?末例中的“颂”字难道真是发自内心的歌颂?即使是《早早诗》自身,也不应像舒芜那样解读。对沈祖棻来说,祖国的传统文化早已沦肌浃髓,她岂能真心地“‘鞭笞派’似地狠狠地自我否定”,岂能真心希望儿孙“书足记姓名”?此诗中的“汝母”即是程丽则,她虽然自幼聪颖,却因是“右派子女”而不能上大学,程千帆直到晚年还常常叨念“由于自己的原因,丽则未能上成大学”(见程丽则《文章知己千秋愿》)。“一旦哭途穷,回车遂改路”就是指程丽则中学毕业后未能上大学而进了工厂,字里行间悲愤填溢,哪里是什么“由衷地祝愿第二代第三代能够顺着金光大道直接走进幸福的天国?”
我一读“愿儿长平安,无灾亦无危”之句,便联想到苏东坡的《洗儿戏作》:“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早早诗》中分明有《洗儿戏作》的影子在,如果我们不对东坡此诗中的牢骚、讥讽视而不见,那么也就不会从《早早诗》中读出什么别的意思。况且《早早诗》的谋篇立意全是模仿李商隐《骄儿诗》的,李诗最后一节云:“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憔悴欲四十,无肉畏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窟。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李商隐是真心否定自己呕心沥血的诗文写作,并希望爱子弃文从武?非也,他是在满腔悲愤地说反话!难道《早早诗》的旨意会与《骄儿诗》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我认为,舒芜对此诗末节的解读:“特地来给小早早预先留下这样的谆谆告诫:千万不要学外祖母,不要读太多的书,不要搞什么文学。”这实在是被诗人的反讽笔法瞒住了。沈祖棻1975年在《疏慵》诗中说:“文章合付祖龙炬,诗事宁期雏凤声。”程千帆日后笺云:“今日不惟丽则粗解吟咏,即其幼女雨燕亦能把笔学作五七言绝句矣。恨祖棻之不及见也!”的确,程丽则虽未上过大学,但她后来诗文俱佳,所撰《文章知己千秋愿——程千帆沈祖棻画传》描述父母的平生经历及精神风貌,情文并茂。书中评《早早诗》说:“祖棻作为‘家家’在世时,‘左’倾路线的长期泛滥,‘文化革命’的十年颠覆,她真是很难料想知识分子何时有出头之日。她在诗中结尾部分描述的是,一个才华横溢的高级知识分子对后代前程绝望之后的期待,读之令人心碎。”然哉斯言!至于“早早”,则在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相继获得古代文学的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如今已是暨南大学文学院的副教授,不但“学章句”,而且攀了“青云梯”。我相信,沈祖棻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对儿孙相继走上“学章句”之途深感欣慰,因为这才是她的真实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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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程千帆在沈祖棻墓前。右为吴志达。
五、吟罢新诗意未穷
1975年春,67岁的沈祖棻寄诗给孙望说“吟罢新诗意未穷”(《杂书旧事寄止畺》)。此时沈祖棻老病交加,竟然全年作诗116首,真是诗意无穷,诗兴不浅!可惜到了1977年6月,就在沈祖棻写出《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诸故人十八首》之后一个月,她突遭车祸不幸逝世,其方兴未艾的诗歌写作突然画上句号。不久,程千帆应聘南京大学重返学界,不但创造出余霞满天的晚年学术辉煌,而且培养出一支号称“程门弟子”的学术新生力量。沈祖棻用毕生心血写成的《涉江诗词集》以及《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等书皆得公开出版,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沈祖棻在家庭命运即将否极泰来、整个国家即将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突然去世,为“才女命薄”的古老话题增添了最准确的例证。
1940年,沈祖棻在写给恩师汪辟疆、汪旭初的信中声称:“受业向爱文学,甚于生命。曩在界石避警,每挟词稿与俱。一日,偶自问:设人与词稿分在二地,而二处必有一处遭劫,则宁愿人亡乎?词亡乎?初犹不能决,继则毅然愿人亡而词留也!”沈祖棻晚年虽然没有面临人亡还是诗亡的两难选择,但她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不顾老病交加依然不舍昼夜地写诗,显然体现出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求。从早年的《涉江词》,到晚年的《涉江诗》,沈祖棻把文学创作看得重于生命。1947年,沈祖棻写信给弟子卢兆显说:“尝与千帆论及古今第一流诗人无不具有至崇高之人格,至伟大之胸襟,至纯洁之灵魂,至深挚之感情。眷怀家国,感慨兴衰,关心胞与,忘怀得丧,俯仰古今,流连光景,悲世事之无常,叹人生之多艰,识生死之大,深哀乐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然后有伟大之作品。其作品即其人格心灵情感之反映及表现,是为文学之本。”这是沈祖棻对弟子的谆谆教诲,也是她进行创作时的夫子自道。《涉江诗》就是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从肺腑流出的真文字,它所获得的成就使沈祖棻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余霞满天,与程千帆晚年的学术事业交相辉映。1975年秋,沈祖棻赋诗曰:“春风词笔都忘却,白发携孙一阿婆。”(《友人诗札每有涉及少年情事者,因赋》)透过谦抑的语气,我们不难看到自豪兀傲的神情,这是她留给历史的一幅自画像。(续完)
莫砺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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