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冯诺

编辑 | 龚正

“下载保存已经成了一种生理反应，就像经历过饥荒的人，会养成存粮的习惯。”生于1993年的张乐如是说。

国内外主要的流媒体网站，不论是爱奇艺、腾讯视频，还是Netflix、Apple TV、Amazon Prime，他都办了会员。但新出的电影和剧集，他还是习惯性地会下载高清版，保存在硬盘上。

“没别的，就是踏实。我见过太多突然下架、链接失效、因版权问题被删除的情况，只有躺在我的硬盘里，我才真正觉得拥有了它们。”

在张乐看来，“你是80后、90后还是00后在我看来并不重要，你如果跟我一样，曾经习惯用电脑下载，那我们就是同一代人——下载一代。”

30出头的小耳至今仍是原教旨主义下载爱好者，平时几乎不会在线看片，所有网络资源都会先下载到本地，为此他甚至囤了巨量的硬盘。

“每年618、双十一大促的时候都会买几块硬盘，现在我家NAS已经有将近100T的容量了。哪怕一部4K电影按50G算，也可以装2000多部。”

NAS是一种装载了硬盘的数据存储设备，可以通过电脑把文件下载到NAS设备，然后在电视、手机等设备上打开。

但生于2000年刚进入职场的韩雅鑫则完全不理解用电脑下载电影的行为。“没用电脑下过电影，能用腾讯爱奇艺看的就用腾讯爱奇艺看，没有就找网盘链接，保存后在线看，再没有就算了。”

几个相差不到十岁的人，在如何看剧上，似乎产生了不可调和的代际矛盾。这一矛盾是“下载一代”与“流媒体一代”之间的矛盾，也是“PC互联网一代”与“移动互联网一代”的矛盾。

#01

下载一切可以下载的东西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20多年前，那是互联网的古早时代。

知名互联网观察者keso曾写道：“对任何一个有点资历的网民来说，下载曾经几乎等同于上网，我们下载软件，下载游戏，下载音乐，下载一切可以下载的东西。”

这话并不夸张。据统计，2004年，以BT下载为主的文件共享占据全球互联网总带宽的七成以上。

1998年，一款叫网络蚂蚁的下载器出现，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下载软件。次年，下载神器网际快车出现，这可以说是第一款走向全球的中国软件，全球用户最多的时候突破了一亿。

现在已成为网红的雷军，最早创办卓越网的时候，也是以软件下载为主，后来赶上2000年的科技股灾，才决定调转枪口去做网络买卖。

但据说因为网际快车的作者沉迷于《魔兽世界》，导致网际快车的开发停滞了一年。在那个互联网环境变化按月计算的年代，荒废了一年是致命的，迅雷以不及掩耳之势成功超车网际快车。到2010年，迅雷在中国下载市场的占有率超过70％。

图｜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正是经历过这样的时代，小耳才养成了下载的习惯。

他回忆道，“零几年的时候，当时有个叫VeryCD的网站，上面什么资源都有，从罗永浩演讲合集到日本冷门小众音乐都能找到下载。那时候我家的网线还是1兆的小水管，下载速度只有100多K。每天上学前我都会打开电脑，一边下载，一边共享。因为这事儿没少被我妈打。”

在受访的几个80末90初的人里，还有好几位都提到了VeryCD。在他们看来，这是互联网分享精神的代表，仿佛是普罗米修斯盗来的火，平等地照亮每个人。

受访者的另一个共同关键词是：启蒙。86年出生的李子告诉《真故研究室》，“大学期间，我下载了大量的影视剧、音乐，完成了自己的文化启蒙。”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字幕组的兴起。在2001、2002年的网络论坛中，一群日文动漫、外国影视剧爱好者自发组成最早的字幕组，凭借电驴等下载软件的流行逐渐扩散开来。

图｜字幕组，你教会了多少人英语

《越狱》（Prison Break）等美剧在国内的大火，则让字幕组登上了大雅之堂。通过字幕组制作的「熟肉」看外国影视剧，很长时间以来都是中国网民的标准姿势。

另一个被下载深刻变革的产业是音乐。1999年，美国大学生肖恩・范宁开发了一款叫Napster的共享软件，可以方便地共享mp3音乐，一经推出后就火了。

百度的壮大也与其mp3下载功能有关。2002年，百度mp3上线，靠着界面简单，下载速度快，格式丰富等优点横扫音乐下载领域，mp3搜索一度占百度总体搜索量的两成。

图｜看到这个音乐盒，瞬间戳破了泪点

也靠着mp3搜索的导流，百度另一大拳头产品贴吧也迅速起势，据说百度贴吧最早的贴子，标题就是mp3。

2006年，百度巨资收购当时流行的本地音乐播放软件千千静听，并整合旗下的百度mp3业务，组成了新的平台「百度音乐」，进一步巩固在在线音乐上的龙头地位。

另一大巨头腾讯2005年上线了QQ音乐，凭借QQ的社交优势，很快站稳脚跟并超越了百度。无数80后、90后，为了能在QQ空间里设置背景音乐而选择成为尊贵的“绿钻”会员。

但此时的在线音乐，仍需要在电脑上收听，mp3播放器仍然是主流的听音乐工具。阿里携虾米音乐，网易携云音乐入局移动流媒体音乐，还需要等到21世纪第二个十年。

彼时，一种有别于种子的新型下载方式也开始流行，这就是网盘。和很多互联网业务一样，网盘的风潮最开始也不是由大厂引领的。2009年，中国第一代网盘服务提供商115网盘和Rayfile飞速网相继成立。

音乐发烧友麦田早年是某个音乐分享博客网站的管理员之一，2009年，她还是安徽省省会合肥某高中的高二学生，尽管课业繁忙，但她每天晚上还是会打开电脑，用BitTorrent下载软件从国外种子分享网站下载最新的欧美音乐专辑，然后上传到当时国内流行的文件分享网站Rayfile上，供网友下载。

如今，她凭借优异的外语水平，已进入一家互联网企业做出海业务。

当时很多用户开始用Rayfile或115网盘在豆瓣等小众平台分享一些冷门电影资源。2012年开始，百度、华为、360、腾讯、网易等互联网大厂都在2012年入局网盘，逐渐取代了迅雷等传统下载方式。

但真正“杀死”迅雷的，是版权管理的增强，和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到来。

#02

下载的天敌，永远是版权

2005年，环球、华纳和百代等7家唱片公司，以音乐搜索侵权为由，联手把百度告了。

而百度自始至终也无意花费巨资购买曲库，随着版权管理的逐渐增强，百度依靠搜索建立的mp3下载优势逐渐丢失，2012年，百度在网络音乐的市场份额从巅峰的超80％滑落到只有5％。

2009年，国家广电总局出台《关于加强互联网视听节目内容管理的通知》，规定：对于未取得许可证的电影、电视剧、动画片、理论文献影视片，一律不得在互联网上传播。

图｜再见，这样的画面

据报道，到当年12月就有100多家视听节目服务网站被关停，其中就有很多影视剧下载网站。

2014年，美国电影协会公布了一份全球范围内的音像盗版调查报告，其中就列出了国内最知名的人人影视字幕组。字幕资源平台射手网、人人影视等字幕组相继宣布正式关闭站点。

2015年7月，国家版权局出台了号称国内音乐史上的“最严版权令”。220余万首在线音乐作品随后被下线。但中国在线音乐产业也因此进入了“付费元年”。

图｜现在听歌不想付费，那你就看广告吧

2016年3月，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中央网信办、公安部、工信部、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等五部门，联合开展了打击利用网盘传播色情信息的专项整治行动。主流网盘服务应声采取整改措施。UC网盘、360云盘、迅雷快盘等众多网盘因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2019年，胖鸟电影网关闭，有媒体称之为是“版权时代彻底统治的标志事件”。字幕组开始退出院线电影、已被引进作品的字幕制作。被誉为“近50年来中国最伟大的文化交流学教育家”的字幕组逐渐淡出公众的视野。

不仅仅是中国，在版权意识更强的西方，各类下载网站的下场更加惨烈。

从一开始，种子下载就是被美国版权方围剿的对象。KickAss Torrents等众多在全球有影响力的种子下载网站，在一轮轮的版权扫荡中被关闭。2023年6月，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免费下载网站之一RARBG宣布关停。

#03

从PC下载时代，到移动流媒体时代

下载的式微，版权只是催化剂，从根本上来说是时代变了，中国互联网从PC时代走向了移动时代。

传统的下载需要电脑。在很多80后90后的世界观里，电脑是年轻人的终极“玩物”，打游戏、看电影、听音乐、网络购物，是需要去网吧通过电脑完成的。

但移动互联网兴起之后，00后一代已经不用电脑了。

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2018开始连续五年对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的调查报告，手机一直是未成年人的主要上网手段，比例一直保持在90%左右，相比之下，使用电脑上网的比例却一直减少，目前城乡平均起来只有三成左右。

图｜被手机铐牢的一代

这直接导致，很多年轻人压根不会用电脑。不要说下载，甚至连怎么安装软件，什么是解压缩都不知道。

比如最近引发了热议的“Steam代安装”。Steam是一个游戏平台软件，在电脑上安装后可以购买上面的游戏。

图｜Steam安装，难住了多少人

安装软件本身是简单且免费的，但很多人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操作，以至于某宝上出现了专门教人安装Steam软件的收费服务。据科技自媒体“差评”报道：

销量最高的那家，已经卖出了8000多份。安装价格从3块6到19块8不等。3块6标准版，是商家给你链接，自己下载安装；7块8豪华版，商家远程给你安装好；19块8的尊享版，账号帮你注册好，加速器给你开好，上手就能玩。

这并不怪年轻人笨，而是手机的普及，互联网的使用方式也在发生着剧烈变化。人们上网不再是使用鼠标和键盘输入网址或者打开搜索引擎，而是点开一个个驻扎在手机屏幕上的APP。

经历过PC时代的野蛮生长后，中国的娱乐市场也逐渐被规训，走上了规范化的道路，大量正版资源的影音平台逐渐兴起。

既然我可以在爱优腾上可以看热门综艺节目和剧集，在网易云音乐、QQ音乐上能听国内外主流正版音乐，在抖音上只要花三分钟就能看完一部经典电影的解说，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去下载呢？

下载，正成为这一代人的小众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