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小说封面，左为《小南风》，右为《越过时间拥抱你》。资料图
历时两年，一场围绕网络小说的著作权侵权诉讼案一审落下帷幕，判决结果也在被披露后冲上热搜。
2024年6月28日，网络小说作家祖占发布微博，称其于当日收到自己此前起诉网络小说作家玖月晞侵犯其著作权一案的一审判决结果。祖占称，据判决书，北京市朝阳区法院认定，玖月晞的小说《小南风》与自己的《越过时间拥抱你》（下称《越过》）“构成实质性相似”。依照著作权法的相关规定，判决玖月晞、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两被告于判决生效之日起立即停止出版、发行《小南风》，玖月晞立即停止在晋江文学城网站上提供此作品，并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赔偿原告经济损失10万元、合理开支3万元。
对于一审结果，玖月晞在微博回应称，她感到失望且愤怒，亦不认可，将提起上诉。玖月晞著有多部畅销书，其中根据《少年的你，如此美丽》改编的电影《少年的你》内地票房超15亿元，但也曾涉“抄袭”指控。
不少读者及创作者期待，此案对网络文学领域频发的“融梗”现象做出厘定。祖占的代理律师赵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案件双方均有可能上诉，在此情况下，二审判决或许能为未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一定的指引作用。
“融梗”是否侵权
按照祖占的说法，她首次被读者告知《小南风》涉嫌抄袭《越过》，已经是8年前了。
根据祖占在微博梳理的时间线，2014年底，她完成了《越过》，并在2015年初在晋江文学网连载。同年晚些时候，她与晋江签约，《越过》的实体书也出版了。
2016年2月，祖占的微博账号开始收到一些评论与私信，有网友告诉她，玖月晞于2016年2月开始在晋江连载的《小南风》与《越过》存在雷同。其后，祖占简单翻阅了《小南风》的连载部分，陆续发现一些“巧合”。
据祖占的整理，当年3月，各平台参与此事讨论的网友逐渐增多，也陆续有读者整理《小南风》与《越过》的相似情节，并投诉至晋江，晋江则以“不构成借鉴过度或者抄袭”为由驳回投诉。
祖占称，后来，因不了解相关法律知识、取证困难、缺乏维权经验且维权成本高昂，自己的心理也因此事变得封闭消极，她渐渐放弃使用法律手段维权。2017年开始，她不再登录微博，远离网文事宜。
转机发生在2021年，那年，祖占了解到作家庄羽成立中国华文教育基金会反剽窃专项基金（下称反剽窃基金）。7月，她决定将事件整理发送至反剽窃基金，最终获得帮扶。
赵虎记得，自己是在2022年接触到了祖占的维权事宜。看过两人的两部作品后，他有了一个初步判断——《小南风》确实存在侵权的可能性，并且可能性还比较大。
同年，赵虎接下了祖占的诉讼委托。不过，他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时，他就意识到，在他所代理过的著作权侵权类案件中，祖占的“应该是难打的那种”。“简单的侵权比较容易看出来，比如说，我把你的论文拿出来放到我的书中，或者我把你书里的一部分拿过来放到我的书中，这些案件我都做过。”
“但这个就有点难。”赵虎说，难点在于，两部作品之间并非简单的一方逐字逐句地照搬另一方，它们的相似性存在于并非显而易见的表达层面。
在有关《小南风》与《越过》的网络争论中，“融梗”一词曾被用于评价《小南风》。赵虎解释称，融梗是一个网民造出来的词汇。按照他的理解，这个词意味着一方的作品将另一方作品的非核心元素摘除，拿走其核心元素，最后再加入自己的非核心元素，形成最终成果。例如，有一类视频段子曾经非常火爆：一个男生给女朋友故意放一段女性对他说亲密话语的语音，女朋友当即发火，质问是哪个“绿茶”发的。很快，剧情迎来反转，语音就是女友在两人热恋期发给男生的。类似的段子在社媒平台上有无数翻拍，但其核心的“梗”是一样的，也就是那段反转，这可以被视为融梗。
然而，法律层面并没有融梗的说法与定义，融梗是否侵犯著作权也要视情况而定。例如，前述反转的“梗”是思想，不受著作权法保护，但如果一位创作者将他人段子中女友的台词照搬，又让自己女友按他人女友的反应原样演绎，就可能侵犯了著作权。与之类似，从法律上判定《小南风》是否侵犯《越过》的著作权，标准也同样复杂。
“祖占诉玖月晞著作权侵权案”一审判决书。受访者供图
志愿者的“调色盘”
赵虎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法律上判定是否侵犯著作权，通常会看两个方面：其一，被诉侵权方是否有机会接触到原告方的作品。例如原告方的作品先于被告方的公开出版，这样后者就有机会接触前者的作品；其二，被诉侵权的作品与原作品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要判断这一点，通常会运用“抽象-过滤-对比”的方法。这个过程中，需要特别关注哪些属于思想，哪些属于表达，即关键是“思想与表达二分法”。
赵虎称，文艺领域的创作如同一个金字塔结构。最底层的是最具体的表达，有诸如文字句法、镜头等方面的表达，对于思想观念的独创性表达受著作权法保护；从底层表达继续向上，有更为抽象的表达，如情节、故事等等内容，越往上，则越接近思想观念，而思想观念不受著作权法保护。然而，如何区分表达与思想之间的界限，需要法官针对不同案例做出判断。
按照赵虎的理解，祖占诉玖月晞一案中的两部作品在文字句法上多有不同，但在情节、故事等核心元素上构成实质性的相似，而这些并不属于思想的范畴。
持类似想法的并不只有赵虎。2022年3月28日，反剽窃基金发布微博称，在收到祖占的援助申请后，其出于公允的考虑组建了阅读比对志愿者团队。该团队由24名法律专业背景的志愿者组成，同年，他们从读者视角对两部作品进行了阅读比对。
2024年刚从一所高校法学院本科毕业的王晨是24位志愿者之一。王晨高三就读过玖月晞的小说，不过，她自认为算不上玖月晞的粉丝，只是普通读者，在加入志愿团队前也不知道要参与的活动与玖月晞被诉相关。她记得，两年前，自己在上学院的一门课程时，任课教师告诉学生，一桩协助某著作权侵权诉讼做阅读比对的志愿活动正在招募志愿者。那时，她虽对著作权法了解甚少，但将此活动视为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更希望通过接触一些现实中的司法案例提升能力，便做了志愿者。
王晨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正式上岗前，她与其他23名志愿者统一接受了赵虎的培训，内容包括著作权相关的法律知识，以及如何做内容比对。
培训结束后，24位志愿者被分为4个小组。王晨称，每个小组都需要对两部作品就故事情节、文字句法、小说背景、人物关系、小说结构、人物设定六个方面进行比对。小组内，每一位志愿者选择一个方向，在完成作品阅读后，给出该方向上《小南风》是否存在侵犯《越过》著作权的内容的感受。不过，王晨回忆，不同方向的内容比对整理也会有交叉，“比如说，一个人负责的是文字句法，但是他觉得两部作品中某一段人物设定非常相似，也会把他的想法补充进人物设定比对的部分里。”
王晨担任了1个小组的组长，并挑选了故事情节的比对方向。她先通读两部作品，标记出她认为存在相似性的主干与分支情节；尔后，再阅读一些著作权侵权诉讼的判例，“从中找到法官认为可能会构成侵权的点”；再回到标记出的情节，从细节上分析两者是否存在相似性。这些工作完成后，她就得到了自己的“调色盘”，即网文圈内将涉嫌抄袭的文章与原文进行比对的表格。
某高校法学专业2021级学生刘雨竹也是志愿者之一。通过学校的法律援助社团加入志愿活动后，她选择进行文字句法的比对。她向一位会编程的朋友求助，研发了一个比对小程序，对不同字段做一一比对，筛选出程序认为构成相似的内容，再辅以人工鉴别，基本能识别出文字句法中存在雷同的点。
王晨说，完成个人的调色盘后，一个小组内的成员之间还会就自己的感受进行讨论，完善细化，尔后得出一个小组的综合感受。4个小组间再进行讨论后，志愿者们有了一个最终的“调色盘”。按照王晨的说法，整个过程耗时4-5周。
王晨回忆，以她个人负责的情节来说，她认为两部作品至少在前半部分很雷同，但后半部分不构成实质性相似；刘雨竹则发现，两部作品在“颈子”这一非通常使用的表达上曾数次出现过雷同。此外，她还认为，《小南风》杂糅了《越过》的故事背景、人物关系、故事情节。
而在综合六个方面后，两人所在小组给出的感受均为《小南风》与《越过》存在实质性相似，涉嫌抄袭。
2022年3月31日，反剽窃基金在微博公布了部分志愿者的阅读感受。除去王晨及刘雨竹外，7人认为《小南风》涉嫌抄袭《越过》。刘雨竹称，这些阅读感受最终为基金做出帮扶祖占的决定提供了重要参考。
通过帮扶祖占，刘雨竹发现，创作者保护其知识产权并不容易。以她的切身体会来讲，维权前要做的阅读比对工作并不轻松，哪怕只比对文字句法，都会耗费大量精力。很难想象，如果仅有作者一人，要面临怎样的压力，才能完成前述工作。有鉴于此，刘雨竹报名加入了反剽窃基金，担任了志愿部门的负责人，并接触了更多的帮扶工作。
诉讼之路
除志愿者们的阅读比对外，相关的诉讼工作也在进行之中。
2022年3月，祖占发布微博称，其诉《小南风》侵犯《越过》著作权一案已经立案。反剽窃基金称，这也是其帮扶的第一个案例。
尽管志愿者们已经完成了两部作品比对的“调色盘”，但赵虎仍有工作要做。他称，“调色盘”可用作庭审的辅助材料，却不能作为主要证据使用。“你说你的表达和他的表达是一样的，你的表达是什么？他的表达是什么？你的表达在第几页？他的表达在第几页？这个和调色盘还是不太类似。”
不过，赵虎表示，由于案件判决结果尚未生效，他还不能透露两部作品在哪些地方构成实质性相似等细节。
在主张赔偿金额方面，赵虎介绍，通常而言，这需要根据被诉侵权方通过作品获利的金额来定，但由于提交申请后，对方拒绝提交相关证据，法院只能适用法定赔偿，由法官根据各种情形酌定赔偿金额。不过，在他看来，祖占并不是为了赔偿而提起诉讼，其主要目的是“说个理”。
在2022年5月及2023年5月，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对该案进行了两次庭审。赵虎没有透露庭审中其与玖月晞一方的交锋细节，但他认为，此案的审理确有难度，“法官在判断思想与表达之间的界限的时候，是不容易的”。
赵虎称，第二次庭审后，法院并未当庭宣判。2024年6月28日，一审判决结果送达，认定《小南风》与《越过》构成实质性相似。
玖月晞通过微博表达了对判决结果的不认可。她还列举了判决中四个她认为不合理之处，其中包括判决存在大量认定错误、违背“思想与表达二分法”的基本原则等。南方周末记者试图通过微博联系玖月晞，未获回复。
赵虎则认为，一审法院的认定正确，他无法一一回应前述玖月晞的观点。如有二审，他会在二审中与之辩论。
该案的一审虽然告一段落，但诉讼进程或仍未结束。曾代理过不少侵犯知识产权类案件的赵虎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此类案件中，维权者普遍维权成本都很高。熟悉知产领域的律师大部分集中在一线城市，但维权者却分散于全国各地，有时得不到专业法律人士的帮助。
另一方面，法院判决此类案件的周期也很长。他记得，自己代理过一宗著作权侵权案件，涉及好几部小说与几十集电视剧，迁延9年方告结束。赵虎觉得，案件涉及的证据、材料繁巨，都导致了判决周期长，“你到法院看到拉拉杆箱（装材料）的律师，那基本上都是做知识产权的。”
对维权方来说，即便能最终胜诉，其所能获得的赔偿通常也不多。按照赵虎的经验，这与维权方难以获得被诉方获利的具体金额有关。
为促进知识产权保护，赵虎建议，相关案件的审理速度可以加快，且判决赔偿金额可以提高。“我希望法官敢判。比如某件案子中，被诉方侵权且获利金额能明确在100万以上，不要判赔10万块钱。”
（文中王晨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东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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