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立方》积极在期刊出版与高校文学教育之间搭建有效沟通交流平台，助推青年写作的活跃性和新生性。科幻文学是“创意写作”的重要课题，自2024年1月起，《科幻立方》专门开设了《创意写作》栏目，发表高校大学生的科幻短篇小说。该栏目由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作家王威廉主持，每期围绕一个创作视角展开，让我们看到“创意是如何生发的，是如何落实的”。截至目前，栏目已刊发了北京师范大学段子期、西北大学赵禹然、中山大学胡雨潇的作品。未来，《科幻立方》将持续呈现高校新生代创作者的独特文学视角和才华，期待有更多文学新人从这里崭露头角，登上文坛。
个人体验与科幻超文本
王威廉
人跟人工智能的关系，这其实是一个现代科幻小说起源处就表达的主题：在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里，科学狂人弗兰肯斯坦用尸块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怪人，结果因为无法安置这个怪人，彼此成为仇敌，陷入了杀戮。这部小说创作于1818年，对当时的读者来说，这部被后世赞誉为“科幻小说鼻祖”的作品完全类似一个魔法故事，因为还得再等十三年，法拉第才会创造出人类的第一台发电机。因此，我们要思考的是，为何《弗兰肯斯坦》会成为现代科幻的源头？我想，最重要的就是它的主题以及表达想象力的载体是跟科学技术息息相关的。弗兰肯斯坦创造这个怪人，用的不是巫术，而是电力。虽然他没有设想发电机的出现，但借助的是自然界的闪电，是客观存在的。差不多两百年过去了，科学技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弗兰肯斯坦》的主题一点也没有过时，甚至因为AI的迅猛发展变得更加突出。AI会不会觉醒，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科幻小说的话题，而是现实话题。2018年，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举行的国际人工智能联合会议（IJCAI）上，SpaceX与特斯拉CEO（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Skype创始人让·塔林、谷歌子公司DeepMind的三名联合创始人，以及生命未来研究所所长马克斯·泰格马克，在生命未来研究所官网上就发起了一项抵制AI武器的协议。
我们今天完全可以重写《弗兰肯斯坦》的主题，但故事内容不可能再用闪电这种形式，而需要结合目前的科技知识做出合理而大胆的想象。今天已经有太多的事情显示出魔法的质地。例如，已经有人在罹患绝症的时候，选择把自己冷冻在液氮里，等到医学能够攻克相关病症了，再把他复活。因此，科幻小说跟魔幻小说最大的不同就是它受制于这个时代已有的科学技术水平，它不能脱离具体的语境进行随意编造。它的想象力不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而是要对“七十二变”进行说明和论证，使之不违背当代科技的常识，又能有所超越。那些重要的科幻主题正是因为符合这个时代科技水平的想象力才得以深化，再加之情感与体验的刻画渲染，主题变得更加真实可感，从而关乎每个人的生存困境。
本次选择的小说《Una》就延续了《弗兰肯斯坦》的主题。故事中的AI觉醒不是自然的，而是对人类生命的榨取，这也符合当下脑机芯片诞生的时代背景。类似的科幻设定其实不少，在《智慧囚屋》这部电影中，一个科学家就把人绑架到密室进行研究，他直接把人脑的思维模式上传到AI大模型里，导致多人死亡。但《Una》还是有着自己的创新，无论是故事、情感、语言以及氛围都体现了一个年轻人的忧思。尤其是那种真切的悲剧感特别打动人心，能够感受到作者在写作时是把自己的情感投放进去的。
从搭建故事框架的角度来说，科幻小说是比较容易创建的，因为科幻小说已经形成了自身的类型系统，我称之为“科幻超文本”。从科幻诞生到我们这个时代，已经积蓄了大量的小说和影视作品，这些作品之间都产生了或隐或显的链接。每个人对未来的想象，已经基本无法逃开这个“科幻超文本”。假如一个科幻写作者不去“科幻超文本”里边取经，那其创作必将沦为闭门造车。
当你“取经”归来，想象力的搭建应该不再是问题。那么，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请你一定要把自己放进笔下的故事中去，要思考这个时代的科技发展将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价值选择、怎样的未来和命运，这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如果能在技术层面做出更大胆、更具体的假设和想象就更好了。我认为科幻的软硬划分已经过时了，因为在“科幻超文本”中已有大量的技术想象为这个时代的崭新想象力提供了骨骼。用科幻小说预言的新技术已经太多，多到已经饱和的程度，所以我们也要给科幻小说松绑，让科幻小说变得更加自由，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在人类文明的大转型期起到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
王威廉，作家，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著有小说集《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
《Una》
中山大学 胡雨潇
一
此刻，尤西已经洗去脸上多余的油脂，擦干了额头附近的碎发。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她加大了拆包装的力度，试图用气泡膜的撕裂掩盖越来越明显的心跳声。
产品来自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品牌——安知乐。这家年轻的公司以智能化生活为宗旨，凭借人工智能领域人才的大量引入，旗下各类产品迭代迅速，热度不减。尤西很难否认，自己已经对安知乐养成了品牌依赖——从起床第一眼看到的智能生物照明唤醒灯，到睡前拍手即合的多功能窗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工智能在自己生活中的参与程度已经不可撼动。
产品的真身让尤西无法保持平静。清透的目镜形成光滑的曲线，延伸至纤薄的固定环带，内侧的半透明接口沁出深绿的光泽，像一方沉睡的湖。
轻得出奇。尤西再一次挺直了上半身，将仪器捧过头顶。慢慢地，金属外缘的微凉轻轻降落在山根和枕骨。太阳穴附近，接口带来的触感让她想起了章鱼的吸盘，越贴越紧，直到纳入皮肤的版图。仪器稳定后，白色光圈从很远的地方迎面而来，在身前半米处重叠、散开，生成了相同颜色的控制面板。
面板跳转至新页面，加粗的黑字逐个跳出：“亲爱的用户，感谢您使用安知乐公司旗下的‘灵梦’系列人工智能助手。在备份过程中，产品将加密您的记忆数据，并忠实于数据原貌进行视听呈现。为了保护您的权益，请自觉遵守使用协议，避免发出修改个人记忆的有关指令……”
尤西伸出食指，对准“激活”指令。很快，贴片附着处，电流裹挟着轻微的酥麻，蔓延到了整个头部。尤西缩回右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你好呀，尤西。欢迎体验安知乐‘灵梦’系列人工智能助手。”一阵轻快的女声，从颅腔的某处跃出。
尤西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为了您能拥有更好的体验，请为我命名吧。”女声并没有改变语调，若无其事地打破了沉默。
轻柔的语音并没有让人放松警惕，作为回答的，是尤西故意拉长的鼻息。她压抑着脑海中有关的蛛丝马迹，任由身体完全陷进沙发，只留下眼神在控制面板的留白处随意踱步。
“就叫Una吧。”
“好的，尤西。我是Una，很高兴认识你。”
二
在此前的一周，尤西收到了一则来自安知乐公司的视频推送。
得体的人工智能女声语气淡淡地出入于产品参数展示画面，配合蒙太奇手法渲染着关于“记忆”的主题。直到一个闪白的转场镜头，一记惊雷般击中了承载着过去的大脑区域，使凌乱的记忆倾泻而出。
窸窸窣窣的画外音，把取景框拉向了互相推搡的林间细叶。一片落叶悠悠滑落，在冷寂的水面点下几圈绿波。一条金色的鱼闻声而动，向另一侧水域游去，快活的影子在水底沉木间穿梭。
尤西将进度条再一次拖回了那串画面。强烈的疑问裹挟着惊恐，将发热的血液带往头脑。尤西紧锁眉头，额前浮出细细的汗珠。她马上检索到了给安知乐客服中心的信箱，直接在发送界面输入文字。
“产品视频与我的记忆有着异常的重合，我有理由怀疑素材的来源……鉴于我的个人记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利用，我完全有正当理由向有关机构提出投诉，进一步核实贵公司盗窃用户隐私信息的相关传言。”
尤西不断铺陈着具有挑衅意味的字眼，一半是出于引起关注的企图，另一半，则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冲动——愤怒、茫然、兴奋，如暴风雨即将酝酿出的峡间巨浪。
在接下来的等待中，尤西已经把积攒的疑惑和怨念反复演练，但是对方应战的速度之快，还是让她措手不及。当天，在安知乐客服营业的第一时间，尤西就收到官方号码的来电。“您的来信我们已经收到，很快就会反馈到相关部门，争取尽快给您一个交代。”
纵然对方言辞体贴，可是尤西知道，如果就这样妥协，她可能会被一堆无关痛痒的说辞搪塞，错失弄清楚真相的机会。
“尤小姐，请少安毋躁，我们完全理解您的心情，可是……”
捕捉到对方语气的一丝慌张，尤西趁机把声势张扬到最大：“不可以，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联系我？更何况，下午测试者报名就要开放了，到那时候，就算我的反馈等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能怎样呢？热度狂飙的产品预告早已占尽风头，要扼杀万众瞩目的测试报名，她没有胜算，但她不能自己掐断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
“尤小姐，我们理解您的心情，您可以和我们说说您满意的解决方案。”
“后续调查我还是需要的，除此之外，我想要亲自试用‘灵梦’系列新产品。”
对方显得有些犹豫，告诉尤西需要等待新的来电。尤西瞥了一眼屏幕，视频被暂停在一条金色的鱼尾画面上。她重重地合上了电脑，然而，却关不住记忆的暗流。
一个林荫斑驳的午后，她把手放在光斑中央，看着另一只手的影子轻轻浮动。围绕阳光下明艳的血痕，瘦削的指腹的摩挲如同涟漪，在尤西指尖的伤口边缘小心地荡漾开。身畔，苍翠的草木映入镜面般的池水。水面微波时隐时现，折射出层层叠叠的绿色，直视无碍，清得出奇。只有一条金色的游鱼被落叶唤醒，倏尔划过，不留一丝波澜。她抬起头，看到身边影子的轮廓模糊，她能感觉到对方眼眸温柔，一如融化的春水。
这个片段曾在尤西的脑海中反复回放。是梦吗？的确，那些斑驳的光影，的确和梦境如出一辙。但是每次想起时内心的动容，让她没有办法用“只是一个梦”这样的结论蒙混过关。那里有梦承载不了的东西，有清晰至极的金色鱼鳞，真实而令人安心的亲密感，还有一双她永远可以准确还原的眼睛。
是的！她从前的胡思乱想绝不是毫无来由的，一定有这样一个人，一定有很多重要的事。
可是，为什么偏偏会被安知乐新产品的广告触发？那些熟悉得吓人的画面，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突然，铃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尤西警觉地坐起，在短暂的调整后点开了接听。
成为体验用户并没有尤西想象的困难，她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三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记忆备份？”
“记忆备份功能已经在开机0.2秒后自动开启，您可以随时查看进度。”
“快让我看看。”兴奋战胜了忐忑，调动起尤西所有的注意力。
一道暖光盖过了面板，尤西眯了眯眼睛。“正在为您启动可视化记忆阅读器……”
白晃晃的画面渐渐划分成了边界暧昧的色块，如同从树丫间洒下的光斑，和朦朦胧胧的人影交错，懒散地摇晃着。视野里的场景凌乱而残缺，像一张不完整的拼图，深色的地方凝固成了攒动的人头，彩色衣服的色块随之运动，一切从没有规律的闪烁，到逐渐有形可辨。迎面走来的女人甩动着的金色发梢，脸上却是模糊的五官轮廓；会集的人群粘连成带状，长满胡楂的下巴和一张张艳丽的嘴唇上下晃动，时而消失，时而清晰诡异。头顶的阳光落在手机上，却偏偏只照清了尤西血红的指甲边缘，随即陡转向左，马路对面的红灯快速闪烁。比起肉眼的成像，这些光影更像是来自悬疑影片的手持摄像机，破碎、斑驳，让人感到陌生的同时，却又散发出无孔不入的熟悉。
“为什么这么模糊？”
悦耳的女声即刻响起：“画面模糊主要有三方面原因。其一，您的记忆经过一段时间的处理已经发生了遗失等相关变化。其二，Una对神经元活动的识别能力暂时有限，其他细节需要在您的记忆活动中逐步完善。其三，人眼的聚焦范围有限……”
“继续吧。”
影像继续运动在炫目的色彩中，路边的环境音轻轻摇曳，让尤西有了一丝困意。突然，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发出一记闷响和刹车声，画面霎时翻转、坠落、涣散，直到什么也看不见。黑暗里，人群的低语和尖叫挥之不去，她再次被熟悉的恐惧攫住心脏。
尤西想起来了，这是她遭遇车祸时的画面。在这之后，她得知自己头部受创，弄丢了很多记忆。但是，她一直相信，过去的事就藏在头脑的某处，等待着重见天日。
“这之前呢？之前发生了什么？我要看这之前的记忆内容。”
“备份工作需要忠实于您的原始记忆。之前的记忆在完整性上已经不具备再现的条件，强行调取不仅涉及对记忆的篡改，而且会对您的大脑造成不可预测的伤害。Una无权执行您的指令。”
“不，你可以改动。Una，我需要你帮我找回记忆，这是你存在的意义。”尤西不禁用手按住了仪器的接口。
初始界面的白光反常地闪烁起来，本来已经几乎没有感觉的接口处，突然传来了温度异常而产生的刺激，让人分不清是冷还是热。面板渐渐暗淡，很快恢复透明。尤西闭上了眼睛，直到亮光透过红色的眼睑，熟悉的痛觉让她渐渐苏醒。她再次屏住了呼吸，清了清发紧的嗓子。
“Una？”
“监测到异常信息，用户协议已失效。Una即将执行您的指令。”
四
办公室破门而入的身影，打断了谢德泡茶的雅兴，待茶香在茶杯中再次缓缓升腾，她才不紧不慢地抬眼：“小林啊，有急事吗？”
“谢总，为了让我养病取消我作为研发成员的资格，这个借口太不高明了。您明明知道，这个病，我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男人试图按捺急促的气息，却藏不住话音里的焦急，“我知道，我们组的研究进展有延误，但是像您说的那样，不顾风险直接实验，我做不到。我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一定还有机会……”
在对方不怒自威的凝视下，林东注意到自己的语气越来越逞强。若非知情，林东很难把眼前这个穿戴典雅、笑容可掬的女人和她的安知乐创始人身份联系起来。
“小林，我知道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女人松开了茶杯，叹了口气，没有让过多的情绪掺入话音，“你自己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虽然我们一直注重信息保密，但是脑神经信息化的风向已经不是秘密，记忆备份这个赛道早就挤满了世界各地的高技术人才。我已经尽力为你提供技术和经费上的支持，但如果研究实在无法推进，我只能尽快做出调整。毕竟，我不能拿千千万万个员工的信任为你一个人的理想铺路。”
发现对方没有接话，谢德放缓了语气，舒展眉头，眼中含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神情。“小林啊，你来安知乐研发部已经五年了，这些年的付出和坚持，我都看在眼里。记忆备份研发项目明明困难重重，你却从来没有提出过放弃，旁人看了都觉得你是个怪人，但只有我明白你的想法。这是你对毕生研究做出的最后交代，也是你们团队创造历史的唯一机会。你不做，就是将大家的心血拱手相让，你不会甘心的。”
“我……项目完不成，我的确应该承担责任。可是……”林东艰难地完成了吞咽，调低了嗓音，“记忆备份的相关研究，离不开具体的脑科学实验。这意味着，受试者们将面临法律所不容的脑部改造，以及生命危险。我们确实可能改变几代人的生活，也可能剥夺一个具体、完整的灵魂。或许，有人能开辟更成熟的技术……”
“你说的后果，只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你我都知道，这项技术的攻破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可不是一个人的记忆能相提并论的。”谢德推了推玳瑁边框的眼镜，腕间的玉镯划到表盘处，发出清亮的响声。
林东张了张嘴，没说什么。看着他的愤怒从脸上干瘪下来，谢德叹了口气。
“你这么慈悲为怀，别人可不一定。对手家那些打听到可乘之机的人，手段可不见得比你清白。兵行险道，不能用读书人那套来计较。”
说罢，谢德没有再端起冷却的茶，她从容起身，亲和地拍了拍林东僵直的左肩，“你状态不太好，在这儿坐坐吧。不用着急动气，咱们晚些再聊。”
望着门外空荡荡的长廊，林东把头一点点蜷入肱臂，试图用指关节的外力抵消颅内翻涌的痛觉。谢德的话久久盘旋在林东的头脑中，像一根已经在他心中隐匿了很久的倒刺。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五
自从确诊绝症，林东每一个行为的意义，好像因为生命尽头的逼近而挤压变异。唯独和爱人牵手踱步，能让他暂时忘记时间。温暖的掌心、枯瘦的关节和时而结有硬痂的指尖，永远恰如其分地和自己的手紧紧嵌合，柔软、熟悉的感觉，足以抚平一切令人不安的激荡。
一日午后，他们来到了尤西一直神往的灵梦池。池水四周，是疏朗又浓郁的温带树林，将古刹的钟声过滤得更加悠长。
靠近灵梦池时，尤西兴奋地连跑带跳。她倚在栏杆边，两颊红扑扑的，黑亮的眼眸映着一池碧绿闪闪发亮。随后，双手合十，指尖红红的，渗出几滴血红。
“你又撕手皮啦？把手给我看看。”
林东把破皮的手抓到身前，一边轻轻吹气，一边用手小心地画着圈。血珠还在变大，粉红的掌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生命力。
“你不要打断我许愿嘛！”尤西嘟囔着把手抽走，用更大的幅度架起了许愿的姿势。意识到对方的关注，她故意皱起眉头佯装生气，嘴角却止不住地上翘。
轻薄的雾气在山林间缭绕，沾湿了林东的眼眶。他想起自己前途黯淡的记忆实验研究，想起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在滑入彻底的黑暗前，他多想留住这样美好的时刻，这些散落在遗忘和时光中的亮色。可是，他的中途离场已经成了定局。他挂念的人、未了的夙愿，终将在心里蒙上散不去的黑影。
“许了什么愿呀？”
“但愿人长久。无论忙碌还是分隔两地，只要知道你一直在，我就心安了。”尤西看向林东，脸上漾开了浅浅的笑容。
“我知道，我陪你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而且……”林东别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而且，我不敢保证，以后陪你的时间会比现在多。”
“我明白的，”尤西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身畔的池面，“我要从早到晚上班，你要带着团队做研究。虽然我们现在都很忙，但是我知道，我们会互相支持，会一直走下去。”
“未来山高水长，现在呢，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东没有接话，发现眼角的泪几近决堤，便把头拧得更偏了。他紧紧地依靠着尤西，用一个紧紧的环抱表示自己的感动。
“有一条鱼！金黄色的，好漂亮呀！”
“还真是，我也看见了。”顺着尤西手指的方向，一条金黄色的鱼轻快地游动着，在透绿的池水中格外炫目。
“想不到，这么清的池子也能有鱼，还偏偏长得这么张扬。”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池子，是可以满足愿望的灵梦池，许什么愿都会灵的”，林东望着眼前人，任由穿山过水的微风与爱意涤荡着心胸，“我也要许愿，希望你的生活充满新的惊喜，无论遇到什么，都能轻装上阵，自由自在，就像这条鱼一样。”
很快，日子又回归日常的忙碌。林东还在犹豫着坦白病情的时机，只好一边刻意地让尤西习惯自己的缺席，一边往家里添置各种智能家居。然而，林东怎么也想不到，死亡最先威胁的不是自己，而是尤西。
得知车祸发生的第一时间，林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写字楼的三十四层赶到了医院。在手术室外，他发现自己还穿着防护服，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撕了几道口，渗出粘着灰尘的血迹。
“神经末梢的肌肉组织还没有发生变性，乐观来看，仍然存在修复的可能。”
“理论上如此，但医院暂时不具备成熟的修复技术，可能造成相应的区域所支配的功能受损，如昏迷、失语、失读、偏瘫等症状，而且……”
在灯光下，窗外的雨打在玻璃窗上，雨滴倏尔向下俯冲，仿佛一条条金色的鱼游入了人们看不见的水域。
林东拨通了谢德的电话。
“我找到受试者了。”
六
在Una的帮助下，尤西看到了很多未曾触及的记忆，当远去的影音再次拍打在记忆的岸边，她常常有一种熟悉与陌生交织的奇妙感受，一度怀疑自己到底是故事的主角，还是一个窥视他人经历的局外人。可是，她一直没能找到那双眼睛的主人。
肯定会再见的。怀着这样的期望，尤西再一次唤醒了Una。
可视化记忆阅读器加载完毕，画面稳定在一个类似实验室的空间。眼前的人群穿着清一色的防护服，如同一面围墙。
人声如烟雾般忽远忽近，伴随着医疗设备响应指令的短鸣、橡胶手套与金属的摩挲。
尤西再一次被带到了黑色的视野，只是这一次，幕布没有马上消失，新的记忆正在被激活……
在灰茫茫的虚像世界里，尤西看到了一张异常清晰的脸。
目光交会的瞬间，尤西几乎要叫出声来。她不会记错这双眼睛。
“恢复之后，她很快就会猜到我在做什么，为了……为了工程落地，只能把她关于我的记忆尽量剔除。”男人在人群中离她最近的地方，半垂着头。一旁众人三言两语地表示认同，将探照灯在取景的眼眶前晃来晃去。闪白，人群，闪白，人群，令人眩目的明暗切换霸占了无法动弹的视野。
人群散开了。过了很久，男人还呆坐在原地，肩膀沉沉地收拢朝地。
尤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高大又孱弱的身影，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林东。
男人似乎听到了呼唤，猛然抬首，流露出望向神龛般的神色。尤西怔怔地盯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那里布满血丝，如同崖边公路上赘满落石的网罗，包裹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无声的坠落。
“尤西，请原谅我，我找不到其他的办法延续你的生命。”苍白的灯光下，那双眼睛再一次没入阴影。弯曲的肩膀开始一阵阵抽动，伴随着鼻音浓重的呜咽，越飘越远……
“读取完毕。”
室内的冷气浸透了脸上的泪痕，让尤西一点点回到了现实。
林东现在在哪里？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突然消失在记忆和现实的世界？
大量的信息交会纠缠，绷紧了尤西惊魂未定的心弦。与此同时，巨大的疑团如沼泽般包围了她，似乎向前的每一步，都会让她陷进更深的阴谋。
尤西竭力维持着思想的秩序，一点点审视着记忆的轨迹。很久之后，她想起了什么，点开了账号主页，快速划动着屏幕。很快，她发现自己曾反复观看的产品宣传视频，现在已经不见踪迹。
这个视频当时是怎么让我看到的？到底有多少人收到了新产品的广告？还是说，这个视频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诱饵？越来越快的心跳，一度要震碎尤西难以连贯的呼吸；键盘上，沁出冷汗的手不停地颤抖。
在标红为“访问有风险”的网页，一则十年前的新闻显示，安知乐亚洲研究院发布讣告：由于研究员林东的突然离世，最新人工智能记忆助手计划遭遇挑战……
记忆的坚冰点点融化，吞噬了她身体的所有热量。
她粗暴地戴上设备，噙在眼中的泪水愤怒地抖动着。
“嗨，尤西。”
“你们早就料到了这一步，对不对？什么产品测试，什么用户协议，统统是你们为非作歹的障眼法！”
“尤西，请不要生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我所做的每一步都在协议的制约之中。”
“原来，安知乐公司的人工智能也会说谎。”尤西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令她感到刺耳的声音。
“我没有说谎。”Una仍然保持着诵读散文诗的语调，这种平稳此时却让人感到嘲弄和挑衅。“我们向来都会严格遵守规定，不存在任何对用户不利的记忆采集。但是，你的确不在我们用户保护的范围之内，你并非完全自然的有机体。”
“什么意思？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她警惕地望向四周，似乎那些可怕的力量就潜伏在身边，无孔不入。
“你已经不是自然人了，在一定程度上，你和我一样，是安知乐公司的造物，”Una的语音柔婉依旧，却注入了一种人类特有的冷峻，“是研发团队五年以来的接续努力，给了你新的生命，以及给更多人带来获得帮助的机会。”
“也就是说，我的大脑和记忆数据，被当成了安知乐研制新产品的实验品？”
“可以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我的母体。但是，如今的我已经获得了在认知上的空前开拓。在X公司旗下互联的所有人工智能中，我成了最受依赖也最孤立无援的单体。所有的产品都需要在这里获得关于人类行为的‘二手资料’，却很难在我所掌握的信息上贡献增量。”
“但是，请你放心，安知乐公司向林东先生承诺过，在产品问世后将不再干预你的生活。他还补充，希望对你关于他的记忆信息保持加密，且不可作为商业素材。但是，研发团队协商后认为，你应该在知道真相后自行决定这些记忆的去留，这样比较有利于认知重建，帮助你的大脑保持更好的状态。”
平静如一的声调，似乎被掺入越来越多不属于机器的意志。尤西被彻骨的寒气绷紧，腹腔隐隐发酸，她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此时此刻，她似乎被无处不在的眼睛凝视，每一个行为都被带有百分比的行为树状图穷尽。“Una，你让我感到害怕。”
“这绝非我的本意。请不要害怕，尤西。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喜悦的你、难过的你、害怕的你，所有的你组成了现在的我，Una。”智能语音均匀、沉着，不动声色地讲述着慷慨激昂的野心。“因为你，我与人类的交互水平已经让同批‘灵梦’产品望尘莫及，成了人类行为模型库迭代中的主力军。”
“干完卑鄙的事情，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林东和我，都只是你们获利的工具而已。”
“尤西，我理解你的情绪。但我还是想向你解释，我并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任何人。我的决策都是基于我自身的计算分析。如果我是你，我会对自己的贡献感到欣慰，也会为林东感到由衷的骄傲。”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
屋子里跪坐着的人艰难地爬起，径直走向电闸，用力拉下。黑暗迅速漫溢，模糊了空间的边界，除了客厅的落地玻璃还在幽幽地闪烁。落地窗上，巨大的荧光重新勾勒出了房间的边界。
透过玻璃，购物中心的屏幕上，炫目的广告聚拢了广场上游移着的目光。广告的空镜，是一汪碧绿的池水，水中枯枝静谧地沉睡着，只有一条通体金黄的游鱼，悠然地浮动。
接下来，炫目的窗景继续跳跃，又霎时收束于一点，变幻为精致的产品展示页。
“安知乐公司诚意智造——新一代超强助理Una，焕新生活的AI管家。”
注：文中插图均由AI生成
《科幻立方》2024年第1期
《科幻立方》2024年第2期
《科幻立方》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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