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就像流水,人永远无法回到故乡,故乡和我们各自远行

2015年,一部纪录片让陈年喜出名了,被称为“矿工诗人”的他成为在极度艰苦环境下坚持阅读和写作的励志代表。他在镜头前朗诵他的《炸裂志》: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声音嘶哑的他读诗时颇有打磨矿石的质感。
没人想到,这个矿工有一天会被邀请去哈佛大学演讲。就像,也没人想到他会在出名、获奖、被邀去哈佛大学演讲了后还会像他老家村里任一个出门谋生的人那样回到老家。
2020到现在,他已回去生活了四年多了。这四年里,他发现他和故乡已在时间中各自完成自己,各自远行。
图片
当了16年爆破工、被邀去哈佛大学演讲后,“矿工诗人”陈年喜回到他一病不起的村庄
陈年喜在拍那部让他出名的纪录片《我的诗篇》时,在离他老家陕西丹凤两百余里的河南灵宝一个金矿当爆破工。他是一名有着十多年爆破经验的主爆破手。
当时,他的右耳失聪有一年了,他对着镜头说:“这回真干不动了。”说是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就离开矿山,直到一年后,颈椎错位让他差点瘫痪,他才不得不离开谋生16年的矿山。
还好,在他差点瘫痪之前,凭借诗集《炸裂志》的出版并屡屡获奖以及纪录片的流传,他已经积累了一些名气,不仅受邀到美国多所大学交流演讲,还被贵州一家旅游公司聘去当策划。
诗歌牵引着他走出矿洞,在命运里转了身——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准确,如果逆着牵引他走出矿洞的那根线索往前溯,可以追溯到1991年他去东北打工,在洛阳火车站买的那本《百年孤独》。那年,他21岁,他的世界从此多了一扇窗、多了一条通道。哪怕在地下5000米的深处,这扇窗和通道仍在。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陈年喜在他的诗中如是写到。这低微骨头里的江河便是他通过那扇窗看到的。他看到的这江河,奔流于他自己的骨头,也奔流于他工友、商山脚下他“微小的亲人”的骨头。
继右耳失聪、颈椎错位之后,2020年,陈年喜确诊尘肺。至此,他集齐了矿工最常见的三种职业病。
在外谋生20余年,其中近半时间在金矿,他爆破过的矿洞不知挖出了多少黄金。2020年,为节约生活成本,他回老家定居时,身上却没有任何黄金首饰。
“唯一的补偿,是有一个金属放在我身体里。”陈年喜说。这个金属,是植入他颈椎中的钛合金片。一共三片。
当然,他带回家的,还有他的诗集《炸裂志》和《陈年喜的诗》。
2016年,陈年喜曾在一首题为《苦难是天上的星月》的诗中写到了他的家乡、他的村庄,称“村庄已经一病不起”。当时,他没想到4年后,就会带着病痛回到这“生病的村庄”。
7月4日,我们在电话里聊到了苦难。他坦言,即使他曾经的苦难是让他成为今天的陈年喜的众多元素中重要的一部分,苦难让他保持着清醒和敏感,但他并不感谢苦难,“说感谢太矫情”。
或许因为曾是矿工,声带长年被粉尘刺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沙哑的声音,8年前哈佛大学的师生也曾听过。
“不久前的那场颈椎手术,有三块金属植入了我的颈椎之中。这精巧的部件,据说是由美国生产的,也有可能就是由我的爆破而见天日的一些矿石,被拿到遥远的美利坚,变成了医疗用品,再度重洋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我又带着它们来到这里。如果金属会说话,它会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彼时,大家都知道陈年喜是个会写诗的矿工,并不知道他其实也很会讲故事。直到几年后,他的散文集《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和《一地霜白》陆续出版,大家才看到一个很会讲非虚构故事的陈年喜。而他,在讲了众多矿工生涯所见所闻之后,终于讲到了家乡的故事,这便是今年4月出版的《峡河西流去》。
因为陈年喜的记录,峡河和峡河流经的人不再籍籍无名
峡河,是一条只有70里长的小河。这条河在峡河村。峡河村在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的峦庄镇。陈年喜出生于1970年,他出生后的几十年里,峡河村改了几次名字。先是峡河人民公社,再是峡河乡,最后是沿用至今的峡河村。变的是行政区划,不变的是那片土地和那条河。
或许因为书名叫《峡河西流去》,所以,陈年喜在这本主要是写人的散文集里,开门见“河”,写了《峡河七十里》。其实这一篇,也不是专门写河,河只是一个背景、一个线索,河从那片土地上的沟沟岔岔、梁梁峁峁间流过的时候,流经了一个又一个人。
陈年喜出生的地方“塬上”,是峡河流经的众多地方中的一个。序言中,陈年喜说人一辈子都在做两件事情,离家和回家,做得费神劳力甚至九死一生。又说其实是一件事情,离家也是回家,不过是方向或方式不同而已。这样的说法,出自他自身的经验,也出自他父老乡亲的经验。
峡河从陈年喜身边流过,一去不返。陈年喜50多年的人生经历中,很多人像峡河的水一样,从身边流过就再没见返还。这其中,就包括他早夭的妹妹。妹妹才10岁,生病要去医院,但正逢峡河涨水,出村的路被洪水阻断,耽搁治疗的妹妹就这样没了。
“风陵渡大桥是两省的界线,也是无数青年人生的分界线,多少人由此出发北上,多少人由此以另一种姿态回来。”这回来的“另一种姿态”,有的是生,有的是死。陈年喜把这些生生死死的故事串成一条又一条线,让那些线像峡河一样绕过沟沟岔岔。
峡河不长,《峡河西流去》里的文章也不长。陈年喜把他50余年的生活揉碎了再重新捏合。在他的捏合下,每个故事都不单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一。如《绝活》里,他讲做木匠的父亲可以“看棺断生死”,通过父亲的这手绝活,他讲了做过刀客的张伯的故事;讲了二狗矿难假死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又讲了矿难发生后矿主和矿工亲友代表谈判的故事,故事串故事。《李子熟了》看起来好像就讲了“我”和亮子找事做找到一个李子园,在李子园摘李子的故事,但也夹带了亮子的爱情故事以及也是爆破工的亮子爆破时未及转身化作了一缕血雾的悲剧。
在《李子熟了》里,李子园主人送给“我”的李子树,“我”拿回家,没有栽活;亮子的栽活了,但亮子死了。陈年喜笔下,苦难和死亡,看似有“峡河西流去”这样的轻松姿态所表现出的风轻云淡,细品却又有峡河从沟沟复岔岔、梁梁复峁峁流出的艰难。
就像书名中的“峡河”名不见经传一样,书中写到的这些人物也都名不见经传,原本他们像投影在峡河的云一样,像什么都没留下,但因为陈年喜的记录,他们似乎又留下了什么,他们的情义、善良、喜怒哀乐看起来随峡河西流无影无踪了,但我们总会相信更广阔空间里的某声回响、更广阔水面上的某朵浪花和他们有关。
图片
对话|“人的一生,就是寻找和靠近故乡的过程,而一生都无法找到和靠近它”
潇湘晨报:序言中,您说“我不过是个写信的人”,是什么时候认为自己是“写信的人”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为?
陈年喜:这种意识很早了,可以说伴随着一路的写作过程。写作,无非是用文字的形式向读者袒露你的生活,命运,思想,情感,你的所见所历,对世界的认识看法,这个过程就像写信一样,而读者,就是收信读信的人,最终,作家完成人与人,人与生活,人与世界的互通。
潇湘晨报:《峡河七十里》中,看到您写峡河的水到了武关就归了丹江,再往下归了长江,“水还是峡河的水,但与峡河就没什么关系了”,颇有种游子归不了家的感觉。您有没有一种感觉,故乡其实是回不去的,或者说我们再也回不到我们熟悉的故乡?
陈年喜:就像流水,人永远无法回到故乡,你在命运中完成着自己,故乡也在时间中完成着自己,各自远行,即使你回到那片土地,其实你已不是你,故土已不是旧日的故土。这是人与故乡永远的悖论,也是身与心的悖论。人的一生,就是寻找和靠近故乡的过程,而一生都无法找到和靠近它,因为永远相隔,所以永远心无安宁。
潇湘晨报:《峡河七十里》里的文章可不可以看成是您试图回到故乡所做的一次又一次尝试?
陈年喜:是这样的,所有的回望,寻找,都是在试图一种靠近,回归。因为无法归去,只能借助于回忆,借助人,事,物,那些消失了的,暂时存在的东西回去,借尸还魂。不仅是我,所有的人,所有的写作者都在做同样的事。
潇湘晨报:马提雅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您把这句话改了一下,说有时候在其中活一回,有时候死一次。是什么力量让您宁愿“死一次”也要回忆过去的生活?
陈年喜:回望和展望时光是痛苦的过程,你看到了不堪的人,事,山水田园,风消云散的童年少年与中年,甚至到来的暮年。但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件无意义的事情?是因为记念和祭奠,更因为无处可去,无物可托,时代的发展,物质的丰富,并没有为我们提供安宁和安全,反而让人更加迷茫,身心无着。
潇湘晨报:人的记忆往往会对过去的事情进行一定程度上的美化,您在写《峡河七十里》中的文章时,有没有发现并有意回避这种美化?
陈年喜:回忆具有欺骗性,修饰性,一方面与记忆本身有关,一方面与愿望情愫有关。但生活,命运,本质是残酷的,所以在写作中,我尽力去回避这种非本质的美好。在写作中,我也做了很多技术上的处理,有美化,但也有批判。
潇湘晨报:贾平凹是您的同乡,很多年前我看过他写的《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在给书取名的时候,为什么舍弃了知名度更大一些的商洛或者丹江?是什么让您坚持以“峡河”为书名?
陈年喜:首先是因为我和贾平凹所处的生活地域不同,虽然同在丹凤县,我距离商州和丹江都很遥远,我的生活其实与商州和丹江没有直接关系,虽然我写了很多年,文学上甚至与本省的体制写作人群也没有发生关系。峡河是一条河,也是我所在的村子,我对它,更熟悉,更血肉相连。峡河有自己的调性,物侯,性格。
潇湘晨报:“峡河西流去”,有一种无奈感,它明明是西流去,但最终在汇入长江后,又随着长江大踏步东流。您曾经有过宿命感?这种宿命感在您以写作改变命运后还存在吗?
陈年喜:我一直有一种很强烈的宿命意识,人的一生,都在一种即定的命运里行走,谁也无法改变和跳出。峡河,峡河上的植物、事物,充满着一种隐喻性,隐喻着我和乡人的命运。虽然我后来因为写作命运有了不同,但写作本质也是一种挣扎,而非打破,我写出的依然是命运本质的,恒常的部分。
潇湘晨报:您长时期的诗歌写作经验,对您的散文创作有没有什么影响?
陈年喜:诗歌写作对语言是一种训练,对文本结构也是一种训练,对思维,思想同样有作用,它至简,自由,打破时空。可以说诗歌写作对后来的散文写作意义重大。但我的诗歌到散文本质上是一种平移,它们都充满了时间,故事性,充满记录性。
潇湘晨报:在您的新书中,我看到了不少可以用来写小说的素材,例如刘席匠的故事、您父亲看棺断生死的绝活、流动理发人表叔的故事,等等,特别是其中有着荒诞感的那些人和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生活中现实和荒诞的交织是写作的富矿,但对于具体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又是另一种感受。是这样吗?
陈年喜:是的,世界充满荒诞,但我们久处其中,就觉得平常,所谓习焉不察。命运和生活有它的逻辑性,又充满了非逻辑性,世界和其中的人事从来如此。一方面,是生活本来如此,一方面我也在为未来的小说写作做准备,所以写得不那么散文。当然,散文本身也需要打破边界。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