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终点,他忘记世间所有荣辱,却忘不了那匹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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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战马》鲍尔吉·原野 文 牛春光 绘
青岛出版集团
大群牛羊拥挤在公路上,汽车鸣笛也不躲开。牛羊满山遍野,边走边找草吃。今年旱,已是六月中旬,草还没盖住地面,牛羊吃不饱。白音温都镇的牧民正赶着自家的牛羊转场去塔林花草原夏营地。牧民说,今天在路上就有五六万只牛羊,还不算车载的牛羊。我看到路上开过大载重车,车厢焊铁围栏,里面装着走不了远路的牛犊。看到这些场景,我下意识想告诉老父亲,接着心里咯噔一下:我父亲已经去世了。
在镇政府,我看见一个两岁的女孩在大厅纳凉,她庄重地伸出手,跟往来办事的牧民握手,好可爱。我心想说给我父亲。他盘腿坐在床上,身体摇晃,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见到了小女孩。但我父亲去世了,心又咯噔一下。
父亲去世四年,我尽量回避与他有关的事件和物件。这几年,我没去草原,去了会想起父亲,仿佛他就在那里。草原上,干牛粪发出草药的气味,排队飞行的大雁,翅膀反射阳光。被晒得灰白的木轮车边上,牵牛花(蒙古语叫媳妇花)开放,傍晚收拢花瓣,像一支火柴的雨伞。我看到的一切都想对父亲说,却无处说了,我感觉自己孤孤单单。
我父亲性格刚直,说人论世,言语激昂。进入80岁,他变得柔软安静。到90岁,他几乎不说话,趴窗台看绿地的花朵和天上的白云。我父亲度过91岁生日后,开始说他的战马。马的名字叫沙日拉,意思是带点黑灰斑点的白马。
父亲说,辽沈战役中,解放沈阳,国民党的黑飞机飞得像树梢那么高,机枪连串扫射。骑兵目标大,没地方躲,好多战友牺牲了。战马低头嗅主人身上的血,不离开主人。他说,战争啊,比电影看到的残酷。炮弹爆炸,人的肠子好像要被震出来。四处是残破的血肉。按理说动物应该在炮火中逃散,但是马不离开自己的主人。我父亲说,沙日拉是一匹多好的白马!
我怕父亲情绪激动,扶他到床上躺下,说你别想过去的事了,享受幸福的晚年吧。
父亲说,沙日拉爱用鼻子嗅我身上的味,我也喜欢马的汗味。我想我的马。
2019年7月,父亲身体开始虚弱。10月1日上午,电视直播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我们早早把父亲扶到沙发上,他坐不住,身体两边放了两床棉被。10点整,电视播放1949年开国大典纪录片。70年前的这天,我父亲参加过开国大典阅兵式,他是内蒙古骑兵白马团的战士。我父亲目不转睛地看完电视画面,说我没找到我的马。
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电视准备休息,我父亲从卧室走到客厅,站着,像要宣布一件事。他说我的马……马字没说出来,眼泪在他脸上流淌,灰衬衣像雨衣一样挂在身上,空空荡荡。我上前扶他,感觉他在颤抖。他说我的马在哪儿?
母亲说:快睡觉吧,你说你的马在抗美援朝时被送到朝鲜去了。
我爸躺在床上说,我想我的马,我感觉孤孤单单。最近听章琴瑙日布唱一首歌——“说起唯一的故乡,眼泪落下来,自己都没察觉。说起唯一的马,眼泪落下来,自己竟不知道”。好像在唱我父亲。父亲以前说起马兴高采烈,夸马的眼睛,马的鬃毛。现在提起马,他脸上挂着泪水也不擦,浑然无觉。
我父亲活了91岁,经历九死一生。走到生命终点,他忘记世间所有荣辱,却忘不了那匹战马。父亲说,我的马也会想我。
一个月后,2019年11月8日,父亲溘然辞世。如果有天堂,他会在那里见到他的马。在天堂的绿草地上,他和白马徜徉云游。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辽宁省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