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当代作家别论》:探讨杰出作家能够诞生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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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别论》 孙郁 著 高等教育出版社
孙郁先生出版了一册《当代作家别论》,所涉作家较多,又多是散论,故起初我只是当成一册作家论来读了。
在我的印象之中,孙郁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者,尤其是鲁迅、周作人这样的经典作家,颇为用心,成果丰硕。他还写过张中行和汪曾祺两位作家的专论著作,而这两位作家其实是连接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张中行是苦雨斋文脉的继承者,而汪曾祺则师承沈从文。对于当代文学这个还在发展的领域,写作家论,往往是并不讨好的。这是因为期间的判断,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以及很强的艺术鉴赏能力的。故而起初觉得这些当代作家论,只是他参与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的尝试,但待全部读完,却改变了我的看法。
想起好几年前,孙郁的专著《民国文学十五讲》出版,在京城有个小型的座谈会,我就谈到孙先生其实是在尝试为现代文学建立一个新的坐标系,然后将他喜欢的作家分别放在这个坐标系上,并由此绘就了一幅现代文学的星象图。这次结集出版《当代作家别论》,也似有这个意思。无论《民国文学十五讲》,还是这册《当代作家别论》,似乎他都无意去写一部文学史论,而只是谈他喜欢的作家和作品,但其背后,其实还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整体认识。在两本文学散论出版后,我觉得已经可以隐隐看出他对二十世纪或者新文学史的建构——可以看作一个人的新文学简史了。
孙郁对二十世纪文学史的建构,以鲁迅和周作人为坐标,兼及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这样的经典作家,延续到中间代的张中行、孙犁和汪曾祺,再到莫言、张承志、贾平凹、刘恒、阿城、史铁生、林白等当代作家,另有木心和王小波两位。显然,他并不特意强调优秀作家的发现,而是注重新意的阐释。而周氏兄弟这一坐标点的选取,令他的观察和论述显得气象一新。
在孙郁的研究论著中,时时可以看到他对鲁迅资源的参照。早年他还出版过一册《百年苦梦:二十世纪中国文人心态扫描》,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进行了一次整体性的扫描,诸如他谈及的李何林、王瑶、钱理群、邵燕祥、张承志等,都是可以看出鲁迅的遗风。在对鲁迅研究的同时,不得不提及他对周作人的认同,细细读他所写的作家论,亦可看出他在周氏两兄弟之间的摆荡。实际上,他在看重文化启蒙和批判这个重要内容之外,更为看重一个作家的艺术创造能力,认为这样才能使作品有强劲的生命力。周作人在新文学源流的相关论述中,提出了言志与载道两途,而孙郁恰恰接受的是周氏称赞的“言志”文学,他同样反对缺乏独立思考、人云亦云的“载道”文学。在孙郁的作家坐标系上,经典作家是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并能始终保持精神的独立。
沿着这样的一个思路,似乎更能理解孙郁的作家“别论”。他不是单纯的论述作家和作品,而更在乎当代作家的精神生成,由此来探讨一个杰出作家能够诞生的密码。还是回到鲁迅与周作人两兄弟。孙郁看到,他们作为文化创造者的诞生,源于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和深度交融,他们且自觉不断地向后和向外延伸,由此建立了深厚的精神根基,观察和判断他们身外的世界。这是建构周氏兄弟作为坐标系的基础。故而孙郁对当代作家的判断,没有浅尝辄止地停留在周氏兄弟这个原点上,而是同样地进行延伸,来审视他眼中的当代作家。因此,对张中行,他看出了隐藏其间的苦雨斋文脉,更看出张中行受到佛教资源的影响,令其文章具有一种深厚的慈悲情怀,又进而指出张中行对罗素等西方哲学思想的吸收,从而更有了现代意识。再如对汪曾祺,他指出汪曾祺的小说对于沈从文的师承,在散文方面对于周作人的偏好,但还指出,汪曾祺对于西方现代派小说和古典笔记文学的暗暗师承,令他的散文小说能够超然于众。再如对阿城和贾平凹这样个性独特的作家,他指出他们对佛道资源的运用,对古典文化和笔记文学的借鉴,可以看出“杂家”的影子,这与周作人的提倡也是一致的。
孙郁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对“异质”之美的包容和欣赏。这与周氏兄弟的精神气质是一致的,但似乎更倾向于鲁迅的态度。诸如他对张承志的欣赏,可能是因他为当代文学提供的“异质”之美。他还喜欢作家莫言和阎连科,欣赏他们狂放乃至惊悚的想象力中具备的强烈批判力,令人想到的是鲁迅的“摩罗诗力说”。再如作家林斤澜、贾平凹、莫言、刘恒,指出他们小说中所暗藏的幽暗意识,这也与鲁迅对中国人的精神痼疾的揭示是一致的。特别是对王小波这位具有“异质”之美的作家,赏叹其文学带给读者完全不同的感受和体验。在谈王小波的文章中,他就这样写道:“我们以往的文学在控诉恶势力时,要么怆然泣下,要么义愤填膺。情感都是单线条的。王小波完全绕过了这些。他的文字很聪明,也很从容,有着别人少见的锐气。他以快慰、戏谑的笔法,轻松地掠过了那段历史。并不隐瞒,也不夸张,而是从细节里嘲笑了那段历史的灰暗与无聊。火气十足的文学,是被压迫者的文学,有时也不妨说是奴隶思维下诞生的文学。”读王小波的小说,颇有读鲁迅杂文的感觉,那种特别的幽默和泼辣,十分高妙,却更有一种自嘲,似有青出于蓝的发展。显然,孙郁看重的是当代作家向更深远处掘进的努力。
孙郁的文风是温婉的,如诗一样的表达,区别于学院派的论文,有时候会忘记是在读一篇文学论作,而更像是一篇文学随笔。从性情上来看,孙郁欣赏鲁迅的批判精神,但他很少去写尖刻的杂文,他承接的似乎是鲁迅《朝花夕拾》和《野草》的风格,论述中具有的温暖与抒情,像散文诗。但在文章的结体上,似乎又与周作人的小品文风有着一致性。故而读孙郁的文章,起初很像是读周作人的散文小品,但读着读着,又像是读鲁迅的散文诗。他的一些文章,从文章学上来说,承袭周作人的随笔,诸如《王小波遗墨》,便有周作人怀人的遗风,娓娓道来,又夹杂着独到的见识;再如他谈阿城的文章,谈林白的文章,谈贾平凹的文章,以及谈林斤澜的文章,都是像写文学笔记,是周作人《书房一角》或《夜读抄》式的写作,只是他将周氏的读古书变成了当代小说,将一段又一段的文学笔记,连缀成了一篇篇优雅的文学散论。如果这样来看,孙郁的文学写作,无论精神参照,还是文章做法,始终游走在鲁迅和周作人之间,有时候他向鲁迅靠近,有时候又向周作人靠近,但周氏兄弟作为文学的坐标是不变的。这样的作家“别论”,因此而别有了一番滋味。
(作者为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