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山还是西湖:1912年湘浙秋瑾“侠骨”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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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芝瑛在秋瑾墓前。
1896年5月17日,绍兴才女秋瑾和王廷钧在湘潭举行结婚仪式,婚礼如此隆重,连作伐的曾广钧也感叹“妆资过十万,池馆甲潭州”。美满总是太短暂,因志向情趣迥异,1904年,秋瑾远赴日本并走上革命道路,自号“鉴湖女侠”,两人数年难得一见。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导致了秋瑾遇害后遗骸应葬何地的争论。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绍兴轩亭口英勇就义,“棺骸暴露,无人过问。”三个月后,秋瑾生前好友吴芝瑛、徐自华冒险出面,在西湖西泠桥边购地营葬,次年1月始入土为安。数月之后,因清廷巡查御史常徽举报,秋瑾墓被平毁,遗榇运回绍兴后,暂厝寺庙。1909年 9月,年仅12岁的秋瑾之子王沅德远赴绍兴,将遗榇领运回湘潭,入葬昭山王家祖茔。民国成立之后,浙省决定将秋瑾遗榇归葬西湖,湘省自然坚留,“侠骨”之争由此展开。
岳麓山还是西湖?
为了纪念秋瑾,陈去病、吴芝瑛、徐自华等发起成立了秋社。一开始,秋社忙于开追悼会、追凶,在秋瑾墓原址建筑风雨亭,设立专祠,并未有迎葬的想法,甚至有人以为秋瑾遗榇还在绍兴。大约1912年3月末,秋社同人和秋家提出了迎葬西湖的动议,一方面由秋瑾胞妹秋珵带人赴湘接洽,一方面由秋社呈请浙督蒋尊簋和省议会支持。1912年4月初,浙省民政司司长褚辅成致电湘省都督谭延闿:  
敝省议会议决,恭迎鉴湖女侠秋瑾柩归葬西湖,并建专祠奉祀。即日派人到湘接洽。乞饬知湘潭十八总义源当(编者注:王家在十八总街所开当铺名义源)秋侠之子王沅德为盼。
谭延闿随即将来电转交王沅德,数日后又综合王家意见复电蒋尊簋、褚辅成,大意是:“秋侠灵柩将留湘上,并由其子委托濮彦璜君赍遗像、钗裙还浙,于西泠故址建筑衣冠墓。”同时,王沅德也以内容差不多的信函回复了秋珵。这个解决方案,虽然偏向王家,但基本能实现两全,所以得到了谭延闿的认可。不过,秋社同人和秋家强烈不满,秋社立即致电谭延闿:
敝社以秋榇既属权厝,实与不葬相等。何难迎还故址!且事经敝省议会议决,由都督公布施行,并发给川资,委任敝社办理在案。似亦未便取消。况西湖名胜为天下最,岳鄂王、于忠肃、张苍水,并今之徐、马、熊、陶、竺诸先烈遗骸尽葬其间。秋侠归葬之后,将见栖霞山麓、第六桥边,都人士女,凭吊偕来。秋报春祈享祀,不忒秋侠有灵,其魂魄当恋此不去。更何必其子之一盂麦饭以云祭扫耶!故特派秋珵诣辕,面陈一切。万望俯如所请,即日传谕王沅德,将其母灵榇交明秋珵,盘□还浙,早安窀穸,用资顶礼。万勿固执己见,以拂舆情,不胜大愿。知公明察,敢布区区,伏惟亮照不宣。
此电更加详细,情理并重,颇具份量。理由主要有三:一是秋瑾遗榇在湘潭昭山只是暂厝,并未入土为安,迁葬更加容易。二是迎葬之事已经浙省议会公决、都督公布、秋社负责实行,不可中止;三是西湖为天下名胜,诸多忠烈安葬于此;四是归葬之后凭吊者众多,祭扫不劳王沅德费心。谭延闿接此电之后,还是转交王沅德。稍后,王沅德具函呈复谭延闿:
沅德母骸,已呈请迁葬岳麓,不能勉从浙议。先母自就义轩亭口,徐寄尘、吴芝瑛诸女士葬诸西泠,旋为增韫所平毁。沅德奉祖母命,求榇返乡,浙人莫禁者。奉母归葬,为沅德之天职也。今谓,必远弃其姑与子,迁葬于浙,始足以慰吾母之灵。想亦浙诸君子所不忍出。此其一。湘烈如陈、杨,并葬岳麓。英魂毅魄,千载相邻,当亦吾母所深许。顷者,同盟会唐支厦、刘况、柳季忠、周达夫,族友王时泽、李严翼、袁樾栋、王廷钺,共和急进会周昌歧、俞兆龙、刘若挚、盛时等,发起建专祠及追悼会。是湘人士所以纪念吾母、崇拜吾母之意,不减于浙。若必徇迁浙之请,重违湘人,非敢出。此其二。衣裙营葬西泠,侠骨请迁岳麓,湘人业有成议,经都督批准筹备就绪。忽若中止、改图,不惟沅德,恐湘人士亦不能承认。此其三。西湖岳麓,并称名胜,似不以属浙属湘为之畛域。此其四。先母爱国,殉之以身。今湘浙诸君子珍视其遗骨,必须葬之名胜,以慰英灵,沅德何容置喙。惟念若骨尚留浙,则迁葬西湖,湘不得议;骨既归湘,则迁葬岳麓,浙不得争。特乞都督垂怜下悃,照复浙江民政司,及秋社诸君子,无任感祷。
以上函复,暗暗一一对应秋社致谭延闿电,娓娓道来,有理有据。停柩未葬其实是谣言,王屈氏上书谭延闿称“运柩回湘,安葬多年”,秋宗章在1934年回忆称“光复后,二姊珵偕浙督所派委员至湘,重启墓穴”,应该是已经安葬。因湘省已有迁葬岳麓山的安排,所以不再驳斥此条。此外均做出了对应回答:奉母归葬,人之伦理常情,都人士女凭吊难以替代亲子祭祀;岳麓山和西湖并称名胜,西湖葬有先烈忠骸,岳麓山葬有陈天华、杨卓林烈士,并且还是秋瑾的生前好友,似乎更胜一筹;浙江秋社同人敬悼秋瑾,湘省同盟会会员、共和急进会会员和族友发起建专祠及追悼会,所以湘人尊崇忠烈之情不减于浙人,无法厚彼薄此;应该正视遗榇在湘的现实,若骨尚留浙,则迁葬西湖,湘不得议;骨既归湘,则迁葬岳麓,浙不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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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瑾遗影。
埋骨西泠是秋瑾生前愿望,西湖为名胜之区,这是秋社同人的有力理由,也是湘省的短板。不过湘省人士迅速议决迁葬岳麓山之阳,拿出具体方案并报湘省都督谭延闿批准,算是有所弥补。
王沅德不肯让步,回复理直气壮,让吴芝瑛、徐自华和秋家人十分恼怒。此后,给谭延闿的函电还算语气正常,对王沅德就越来越不客气了。秋社最初让谭延闿转告王沅德“万勿固执己见,以拂舆情”,尚算委婉,接着徐自华致函王沅德就非常直白了:
女侠成仁系丁未六月六日,至戊申正月二十四日,计七月余,烈骨暴露,并未有亲属致祭及领骨归葬之事。某以至契,挺身领葬。则是女侠祭葬,一切应由公众解决,不得争执私见。况女侠已与王氏离婚,公众解决实无疑义。请君即日来浙,当众宣布欲葬岳麓之正当理由,不然,即乞电复,以便公派代表来湘质问。
徐自华的话说得很不客气。稍后,同盟会和秋社又致电王沅德,公开指责:
诋毁母族,匿柩违众,不孝孰甚!若再抵抗,决不汝赦。
为了取得优势,双方互相揭短,本是常情。甚至有湘人散发传单、投书上海《民立报》,暗指濮彦璜和秋珵关系暧昧。这些不是正人君子行为,自然也不是年仅15岁的小孩所为,但同盟会和秋社都记到了王沅德头上。秋家的晚辈、秋瑾女侄秋复也致电王沅德,类似最后通牒:“佩卿姑母(即秋珵)之湘运柩,竟恐嚇不交”,“似此无理逞蛮“。复誓不承认,当以最后之手段对付。若能幡然将榇具指给领回,则言归于好,彼此不失为姻娅。利害惟审择之,速复”。王沅德自然没有回复,事实上也无法回复。
岳麓山和西湖之争,针锋相对,非常激烈,谁也说服不了谁。
忽来一电破僵局
事情至此陷入了僵局。秋社和秋家一开始过于自信,对问题估计得太简单,没有仔细谋划,没有打好亲情牌,将湘浙官方对接作为解决问题的主要途径。当时,湘省没有多少需要仰仗浙省的地方,而浙省在筹备军粮等方面需要湘省协助。此事又牵涉到家事,公权不能过多插手,王沅德的诉求尚在情理之中,所以谭延闿只能按照常理办理,做到不偏不倚。不过,黄兴应秋社所求发给谭延闿的一封电报改变了事态。
其时黄兴刚刚卸任南京留守职务,卜居上海,心生倦念,但及时发出了电报。黄兴的原电已经佚失,不过谭延闿的复电还在:
上海同孚路廿一号,黄克强先生鉴:删电悉。秋女侠还葬西湖,湘人亦表同意,当遵命开导王氏,想亦无异议也。谨复。
此前,谭延闿是公事公办,这个表态却是满满承诺,要坚决落实了。尽管还有不确定因素,但谭延闿显然有信心掌控局势。黄兴为湘籍民国伟人,谭延闿新任湘省都督,两人都有互相借重之处,对湘省影响极其深远。其时,两人函电来往不断,在善后、裁军、实业、人事安排等方面协商颇多。浙江方面,蒋尊簋、褚辅成资历声望不如谭延闿,自然影响有限。此后,谭延闿对王沅德的批复话风突变:“天下皆公,无分湘浙,未便以一家之私拂公众之意愿。应即与烈士之妹妥商办法,不必固执一见,以隳家风。”
王沅德年仅15岁,心智和阅历均尚未达到成年人水平,那些函电显然不可能是他独立完成的,背后一定有人指点谋划。这些人不外上文提到的唐支厦、刘况、柳季忠、周达夫、王时泽、李严翼、袁樾栋、王廷钺、周昌歧、俞兆龙、刘若挚、盛时等,大多是社会头面人物,如王时泽、盛时都是秋瑾留学日本的同学,刘况、唐支厦是老资格的同盟会会员。王时泽是王家族亲,又是湘省公祭秋瑾的主持人,三年前也是他和唐群英支持王沅德远赴绍兴运回秋瑾遗榇。在这次“侠骨”之争,王时泽肯定是湘派中坚分子。到了1960年代,他回忆说:“长沙辜天佑带领烈士之子沅德来见我,说王家认为烈士子女均在湘潭,不赞成迁葬西湖。经我婉加解释,始无异议。这时又有部分同盟会员主张改葬岳麓山,我也力持不可,因为烈士出生在浙江,就义于浙江,自以复葬西湖为宜。”这应该是形势大变而不愿意说真话了。全面做通这些人的工作,是让王沅德松口的前提,一时之间还办不到,所以谭延闿向黄兴承诺之后,僵局并未立刻破解。
秋珵一行在湘数月,效果不大,又因祭礼等细节屡次与湘人冲突,于是秋社派出陈去病赴湘协助。陈去病是老资格的光复会会员、南社创始人之一,与秋瑾为留日同学,交谊深厚,又与黄兴等湘人交往颇多。陈去病交代好上海的报纸编辑工作之后,在1912年9月10日抵达长沙。根据其残存的《湘游日记》可见,陈去病多次到湘督署拜访,上岳麓山拜谒陈天华墓,又赴醴陵寻访红拂墓,赴萍乡考察矿业,在烈士祠举行南社雅集,与省署秘书李经舆、诗僧海印、傅熊湘、文斐、陈家鼎、尹和白、孔攘夷等政界、新闻界、文化界名人近百人来往频繁,似乎接洽顺利,胸有成竹。有了李经舆做内线,督署内动态尽在他掌握之中。到了10月12日,果然尘埃落定,秋瑾遗榇由湘潭运抵长沙,省会各界隆重祭奠送行,谭延闿亲自致祭,并撰写了《祭送秋瑾归葬西湖文》。
为了稳妥起见,谭延闿委派省署秘书李经舆随行护送,10月18日,秋瑾遗榇搭乘江宽号商轮离开长沙,“侠骨”之争基本结束。
被放大的家庭阴影
秋瑾和王廷钧的家庭生活不和谐、不圆满,早为众人所知,秋瑾被杀之后,家庭阴影笼罩在王家头上,不断被人放大且挥之不去,成为王家无法硬气的软肋。
1912年7月下旬,“侠骨”之争处于最激烈的时候,与秋珵同行的濮彦璜在《长沙日报》连续登载启事,引起广泛关注:
彦璜此次同晚亲秋珮卿君来湘,系臂助迁葬秋女士忠榇事来。彦璜与秋女同是吾浙同盟会会员,以浙人办浙事,谊不容辞。彦璜到湘,力主迁葬西湖,致遭王氏之忌,遍发传单,信口污蔑。彦璜问心无愧,何懼毁谤,亦毋□哓哓剖白。沅德年幼无知,本不足道,可笑者为沅德主笔之人,止知借沅德之口败人名誉,竟不从沅德一方面着想。沅德之祖何许人也,如何起家,女侠因何事游学东京?谅知者不仅湘中人士,毋待彦璜多赘也。
“沅德之祖何许人也,如何起家,女侠因何事游学东京?”这一质疑大有深意,暗指王沅德祖父以帮助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革命起家,其财产来源不正大、不光彩,其家庭是反民主的、落后的;又认为秋瑾因为夫妻关系、婆媳关系恶劣而出走日本,走上革命道路,最后惨遭杀戮。照此逻辑,王廷钧及其家庭大大负罪于女侠和民国,因此不可信任、不值得同情。陈去病、吴芝瑛、徐自华及秋家人,无不持此观点,并逐渐扩大为浙人乃至一般大众的看法。以此为起点,王廷钧及王家成为秋瑾的反面陪衬,其封建、反动、落后的形象逐渐被固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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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延闿。
王廷钧不能和秋瑾并驾齐驱,王家也并非进步家庭,但事实也并非如濮彦璜所说。王廷钧家虽然和曾国藩有亲戚关系,但其财富来源于湘乡、湘潭的杂货、典当交易,与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关系不大。王廷钧无法认同秋瑾革命思想和情操,但大体是个好人,王家待人处事也还厚道。在秋瑾遇害之后,秋宗章依然对王廷钧评价颇好:“风度翩翩,状貌如妇人女子。”1957年,秋瑾庶母口述秋瑾成婚之初称“两夫妻感情很好”。王廷钧阻止秋瑾赴日本,是为了挽回感情。满清未亡,千里运回遗榇合葬,有风险。秋瑾回国筹措革命经费,王家一次就慷慨支持两千银元。湘省举行公祭大会,王氏、秋氏双方招待,一切经费都由王家承担。
那是一个崇尚革命的年代,曾国藩湘军集团的声望和地位跌到最低点,所有前朝遗留下来的财产、荣誉都可能随时被剥夺。西湖风雨亭旁边原有湘军将领刘典的专祠,被秋社呈请当局没收,改为春秋祠社,供奉秋瑾及其他女烈士的灵位。秋瑾就义时由湘乡陈翼栋(前清浙江候补道)捕获,同盟会湘支部呈请谭都督,将陈翼栋之父陈湜的专祠改为女烈士祠,并将陈翼栋私宅改为女子学校。陈氏有兄弟申诉不应殃及其他,但毫无作用。就在当年6月,吴芝瑛因亲族某被新贵诬告而生命和财产受到威胁,急忙致信黄兴,请求帮忙拯救。湘省为筹备军饷,要没收前清大员瞿鸿禨的大批田产,熊希龄多次致电谭延闿,请求保护。此等案例,比比皆是。濮彦璜所指控的内容虽然与实际不符,但是威胁力巨大,足以让王家警醒。
因为被放大的家庭阴影,王家及其支持者不得不权衡再三,选择妥协。在最后的关头,王家以秋瑾婆婆王屈氏的名义上书谭延闿,语气大为转软,只是希望万一有所转机:
以秋女侠为氏孙沅德亲生之母,血统关系,本属至亲,既已运柩回湘,安葬多年,忽尔迁出,远赴西泠,实有不忍,终日以泣,不能解劝。是以省中男女各学界,见其出于天性至诚,多为感动,因有不迁之议,俾得遂其乌私。又以女侠忠骨在湘,于山川可以生色,于私家祭奠亦较便利。氏孙感激涕零,方冀可以转圜;迁葬之说,并非敢多方阻挠。前浙省社员代表既如此坚不允从,而以女侠为国捐躯,为革命巨子,世界公人,原非一家所敢私有。应否起迁,决诸公理。
谭延闿批复:
秋女烈士为国致命,薄海同钦。安葬西泠,极为允当。该氏因骨肉至亲,移葬家山,于情理亦属相合。今以秋侠为革命巨子,世界公人,不敢一家私有。已许秋社同人迁葬。深明公理,良堪嘉尚。仰即将秋烈士遗榇交出。以便护送到浙。
虽然没有改变原议,但是照顾到王家情绪,体谅长者,给予肯定和抚慰。
秋瑾遗榇归葬西湖,后来又被移走,辗转流离。而岳麓山的名人墓葬虽小有损伤,但大体平安无恙。现在看来,归葬岳麓山或西湖,孰得孰失,难以说定。
王金华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