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足球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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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5日,西班牙队球员尼科·威廉姆斯(右)进球后与送出助攻的队友亚马尔庆祝(新华社)
亚马尔在自己17岁生日的第二天举起了欧洲杯。这是他在2024年的夏天希望完成的两个愿望之一,另一个愿望是通过西班牙的中考。一个月里,他都得偿所愿。
梅西17岁的时候,阿根廷足协通过录像带看到了他的天赋,迫不及待地安排了两场比赛,让他为阿根廷出场,以防身处巴塞罗那的他被西班牙抢了去。2004年6月29日,梅西第一次身穿阿根廷队球衣出场。当时的教练对他的印象是:“他躲在更衣室角落里,不发一言。待到训练之时,一触球,他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再不像看上去那么腼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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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9月,西班牙巴塞罗那,在诺坎普球场的更衣室里,20岁的梅西给6个月大的亚马尔洗澡(视觉中国)
在欧洲杯和美洲杯期间,梅西给六个月大的亚马尔洗澡的照片被热议。这是2007年,留着长发的梅西看上去还是那么腼腆。20岁的梅西在那一年的金球奖评选中位列第三,获得金球奖的是卡卡,位列第二的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那是一个时代的前奏,而此时,这个时代已进入尾声。
在亚马尔17岁生日当天,大西洋对岸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不甘心只做一任总统的特朗普继续着他的竞选集会演讲。从人群头上掠过的子弹击中了他面前的提词器,飞起的玻璃碎片擦破了他的右耳,血溅当场。在各种媒体上播放的视频中,特朗普蹲下迅速,如同肌肉记忆一般,令观者惊叹其反应灵敏。他年少时就读军事学院的经历很快便被联系起来。
17岁的特朗普曾是纽约军事学院足球队的一员。在一张当年拍摄的照片里,少年特朗普穿着印有“N.Y.M.A”的球衣,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第一排,面带微笑,脸朝前方。一本老旧的纽约军事学院学生年鉴上,特朗普被称为“Ladies’ Man”(万人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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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特朗普(前排左四)曾是纽约军事学院足球队的一员(资料图片)
特朗普曾毫不自谦地说,他在纽约军事学院接受的军事训练比许多军人都多。13岁成为纽约军事学院寄宿生的特朗普,好比梅西在13岁时,从阿根廷远渡重洋来到西班牙,成为了巴塞罗那拉玛西亚训练营的一员。出生于西班牙的亚马尔在他的年龄还是个位数的时候,就已经是拉玛西亚的一员。
寄宿的军事学校是对一个男生独立性的巨大考验,能让少年早早地明白社会或模拟社会的残酷,在面对可能的挑衅和欺凌时,心态要强大得多。足球青训营同样如此。
在西班牙跟法国队的欧洲杯半决赛之前的发布会上,法国球员拉比奥说,不能让亚马尔踢得舒服,要让他知道想进决赛必须比现在做得更多。“小孩哥”亚马尔非常得体地用国际象棋打了一个比方——“在将死对方之前,请安静地下棋。”这成了此届欧洲杯的名言,少年老成的亚马尔用场上的行动做出了最好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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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0日,在德国慕尼黑进行的2024欧洲杯半决赛中,西班牙队2比1战胜法国队,晋级决赛。西班牙队球员亚马尔(右)在比赛中远射破门得分(新华社)
如此沉静低调的风格很像梅西,人不狠,话不多,踢球就好。2022年世界杯,阿根廷与荷兰的比赛,梅西暴躁了起来,“给你俩窝窝”成为名言。正因为这对梅西来说太过罕有,才格外醒目。
这届西班牙国家队的主教练德拉富恩特同样是一个低调的人。在欧洲杯之前,许多人甚至很难准确地读出他的名字。德拉富恩特其实已经率领西班牙U19和U21国家队夺得过相应级别的欧洲杯冠军,许多西班牙的年轻人在17岁或更小时便已跟随他一起训练。他是青训能手。7月15日凌晨欧洲杯决赛,为西班牙打进致胜一球的奥亚萨瓦尔便是德拉富恩特多年的弟子。
德拉富恩特执教的西班牙队风格令人惊叹。球员时期的他曾经长期效力毕尔巴鄂竞技。作为教练,他曾负责毕尔巴鄂竞技的青训。毕尔巴鄂竞技来自西班牙巴斯克地区,此地足球向来风格强烈。在这支西班牙队里,有5人曾经在毕尔巴鄂竞技效力或接受青训。他们是:尼科·威廉斯、乌奈·西蒙、达尼·维维安、拉波尔特和雷米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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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5日,在德国柏林进行的2024欧洲杯决赛中,西班牙队2比1战胜英格兰队,第四次夺得冠军,由此成为欧洲杯历史上夺冠次数最多的球队(新华社)
欧洲杯夺冠的这支西班牙队看上去似曾相似又焕然一新,球队风格稳定,既有传控的技术,又不被传控所累,该快该向前该起高球时毫不犹豫,冲击力十足——某种程度上很像巴斯克地区的风格,又结合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细腻和首都马德里的犀利。
这支球队让许多热爱足球的人激赏,因为它暗合了人们对足球的期待。足球运动发展上百年了,大家对足球本质的探讨在此刻再度达成某种共识——踢得好看又能赢球。而且,队伍新老搭配合适,让年轻人看到希望,让年龄大的球员又能充分发挥自身的经验优势。特别有意思的是,长于青训的德拉富恩特是欧洲杯历史上夺冠第三年长的主帅。整支球队从上到下都透着“平衡之美”。
这种“平衡”还体现在球员身上带有的“文化的平衡”。自身的文化基因带来了差异,也带来了丰富。亚马尔是摩洛哥和赤道几内亚的后裔,尼科·威廉斯是加纳后裔,拉波尔特是法国后裔。拉波尔特曾效力法国青年队,因不受德尚重用,才转投了西班牙成年国家队。在西班牙夺得欧洲杯冠军的时候,亚马尔的腰间还围上了赤道几内亚国旗,这是他的母亲出生的国度。西班牙遇到的对手中同样有类似的情况,这是欧洲的现状。比如英格兰和法国,在网站上点开球员的介绍资料,他们的名字背后往往跟着两面国旗。
在大西洋对面举行的美洲杯上,各支球队更早地面临了这样的“文化的平衡”问题。洲与洲之间的文化已经互相激发多年。
美洲杯决赛,哥伦比亚球员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一次次将阿根廷球员放倒。与欧洲杯决赛相比,这是一场乏味的美洲杯决赛。这是最不像“美丽的拉丁风格”的踢法。
哥伦比亚最伟大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说:“当我17岁第一次读到《变形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欧洲的卡夫卡让格里高尔·萨姆沙在早上醒来时成为了一只偌大的甲壳虫。这启发了南美的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观念,令其成为世界文坛的一代宗师。
许多看完欧洲杯决赛直播后已经困得不行的球迷,在睡了一大觉醒来之后,发现美洲杯仍在进行,甚至看到了劳塔罗·马丁内斯在加时赛最后时刻打入致胜一球。南美足球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魔幻,变成了枯燥的现实。魔幻色彩则来自正式比赛之外,那些试图冲进球场的无票球迷,甚至像顽童一样钻入了空调的通风口。这是南美足球的迷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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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5日,阿根廷队球员劳塔罗·马丁内斯(右)在进球后与队友梅西拥抱庆祝(视觉中国)
足球回家——是英国人喊了几十年而未实现的口号。问题是,足球的家是什么样的家?踢出什么样风格的足球才算回家?
阿根廷足球在1920年代提出踢“我们的风格”。这一观念是基于英国足球在阿根廷的影响。提倡“我们的风格”,是为了击败英国人。彼时的阿根廷人强调——足球应该建立在进攻的快乐之上。
显然,即便到了今天,阿根廷人肯定也不能认同索斯盖特的英格兰队所体现的风格。如果这是足球的“家”,那不回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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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5日,英格兰队球员凯恩(中左)和主教练索斯盖特看着西班牙队球员庆祝夺冠(IC photo)
无可否认的是,英国人将足球带往了全世界,让各地的足球从少年成长为各具性格的成年人。
再拿毕尔巴鄂竞技举例。19世纪末,在西班牙采矿的英国人将足球带到了此地。西班牙的第一个专业足球场就是1913年建成的毕尔巴鄂竞技的主场——圣马梅斯球场。球场的风格是英格兰风格,球迷座席离球场草坪很近,为此,球场制造了整个欧洲最大的噪音,超过利物浦的安菲尔德球场和多特蒙德的威斯特法伦球场。
很多人都知道,毕尔巴鄂竞技的一项重要传统是:球员具有巴斯克血统。俱乐部当年还有两项传统:俱乐部名称用英文,教练由英国人担任。
这是英国足球与西班牙足球的缘分,但显然,西班牙足球更好地结合了自身的传统,让足球在本地“安家”。
巴斯克风格的足球曾被欧洲媒体用“怒火”一词总结。西班牙人接受了这个词,并确信“怒火”就是自己需要坚持的传统——一种好斗的强势的足球风格。这可以理解为西班牙足球中的主动性和进攻性。在这届欧洲杯上,这种风格被进一步强化,让人觉得西班牙足球重返少年时代。
阿根廷足球在起步之初,也曾深受英国足球影响。随着西班牙和意大利移民的增多,重视力量和健壮的足球才逐渐让位于强调技巧和观赏性的足球。某种程度上,从探戈的独特性能理解阿根廷足球的独特性。
这种独特性建立在适应性上。看看梅西小时候在阿根廷罗萨里奥踢球的视频,就知道那种粗糙不平的场地造就了球员灵活的适应性,这是创造力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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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7月15日,在美国迈阿密举行的2024美洲杯足球赛决赛中,阿根廷队1比0战胜哥伦比亚队,成功卫冕美洲杯冠军(新华社)
现在的乌拉圭队主教练贝尔萨在17岁时曾是罗萨里奥纽维尔老男孩俱乐部的一员。按中国人的说法,贝尔萨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祖父藏书数万本。贝尔萨从小就习惯对知识和信息分门别类。他说:“我看录像、阅读、分析、谈论的所有技术问题,都有一个最重要的原理,就是不要给对手过多的空间。”贝尔萨的球队都是疯狂地进行高位逼抢,“对手持球的时候,我们全队压迫,总是设法在尽可能接近对方球门的地方切断其进攻。我们得球的时候,就希望踢出活力,为即兴发挥创造空间。”
贝尔萨是瓜迪奥拉最为尊崇的教练。瓜迪奥拉在曼城所做的工作能看到贝尔萨的影子。福登和罗德里在曼城踢球时能适应瓜迪奥拉的体系,但他们分别去往英格兰和西班牙国家队时,其表现却有着巨大区别。索斯盖特的踢法让福登难有发挥,当然这有福登的原因。而罗德里在西班牙国家队仍然是最重要的球员。
贝尔萨将他17岁时对足球念的理解延续到了现在,同时将他敢于直言的知识分子性格也带到了当下。他在美洲杯三四名决赛之前猛烈抨击了南美足联和美国的主办方。由于组织管理不力,乌拉圭球员和哥伦比亚球迷在看台上发生了激烈冲突。
这种“不力”延续到了美洲杯决赛,由于大批无票球迷在迈阿密的决赛场地冲卡涌入,让决赛推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始,比赛结束时已经是当地午夜时分。
这是一个漫长的足球的季节,是一个少年17岁雨季的开始,也是老球员对17岁时开始的足球之夏的告别。这是足球,也是人生,是世界的循环往复,我们身处其中,随之起伏。看到亚马尔和尼科·威廉斯在夺冠后欢快的庆祝,会让人想起2008年奥运会男足决赛之后,梅西和迪玛利亚脸上的笑容比北京炎热的天气还要灿烂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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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23日,2008北京奥运会,阿根廷队球员庆祝夺得男子足球项目冠军(视觉中国)
16年之后的美洲杯决赛,迪玛利亚踢完了自己在国家队的最后一场比赛,他流着泪走下球场。更早之前,受伤下场的梅西在场边泣不成声。这其实也是他的最后一场美洲杯比赛。如果没法参加下一届世界杯,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次代表阿根廷在大赛中出场。
少年与中年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只有跨越了其中的时间,才能理解逐渐压缩的空间里的情感。他们在16年之后认识了少年的自己。
经历了时间磨炼的场上之人和场下之人,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样,“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在盛夏的夜里,我们从少年和中年的脸上看到了17岁的纯真,这是足球的美丽所在。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卫毅
责编 陈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