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你 惟有休宁|走墨画线见匠心

古徽州的土地上,有数百个传统村落,而古建筑又是传统村落的灵魂,凝聚着古代先民们的劳动和智慧。统计显示,2023年,黄山市从事仿古建筑营造、古建修缮保护利用、古建构件配件、文创装饰产品产业链各类企业254家,古建工匠1.4万余人……
今天要说的余华松师傅就是这1.4万名古建工匠其中之一。
见到老余是在休宁横江边的古建工地,和他在工地的休息房坐下来聊开,他说着自己的故事,时不时地停下来,拿起茶杯猛喝一口。
那茶杯是特大号的塑料杯,足可装两斤水,里面茶渍酽酽。“一杯水,可管半天,一上工,哪有时间倒茶续水。不像你坐在家里,一天几泡。”见我盯着茶杯看,老余笑着调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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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松正在木材上画线标注位置尺寸 谷庆江 摄
我们聊着古建的故事时,外面不时有斧劈锯伐的声音传来,听惯了电动工具的“轰轰通通”,耳闻这久违了的木匠干活的声音,分外亲切,时光好像一下倒流了几十年。
“我们这里全是手工活,不用电动机械。”老余无不自豪地说。
不远处,一个大亭子正拔地而起,高高矗立着,几个师傅爬上爬下在拼装着。它的最终去处是哪里呢?“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或者是在哪条溪流畔,“只怪素亭黏黛色,溪烟为我染莓苔。”放在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这个亭子有多少部件?”
“数得过来得有四百多个,不用一根钉子,粘合剂胶水什么的更是没有。”
说起这个,老余很兴奋,滔滔不绝。
我知道,这叫“榫卯”结构,凸出部分叫榫(榫头),凹进部分叫卯(榫眼),用它们把各个部件连接起来,是传统制作家具及木制建筑的主要方式。构件上凹凸部位相结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一个个密不可分的“关节”。
早在7000多年前的河姆渡文化时期,我们的祖先就已经开始使用榫卯了,可以说,榫卯结构比起汉字发源更早。一榫一卯之间,一转一折之际,凝结着中国几千年传统建筑文化的精粹。
若榫卯使用得当,两块木结构之间就能严密扣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它是古代木匠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木匠手艺的高低,通过榫卯的结构就能清楚地反映出来。
我们的祖先真智慧啊!当然,这也是“逼”出来的,那时候冶炼技术还没有出现,何能制造出铁钉呢?后来发现榫卯比钉钉子更牢固更实用更美观,于是就一直延用下来,以至成为传统木匠的看家本领。
这不由使我想起了歙县的渔梁坝。它全部用清一色的坚石垒砌而成,每块石头都有上吨重。垒砌的建筑方法科学、巧妙,每垒十块青石,均立一根石柱,上下层之间用石墩如钉插入,这种石质的插钉称为“稳定”,也称元宝钉。这样,上下层如穿了石锁;每一层各条石之间,又用石锁连锁,上下左右,紧联一体,互相衔接,极为牢固。
木石不同,道理都是相通的。
“榫卯技术最关键的是什么?”
“当然是画线啰,就是我现在做的事情。”说这话时,老余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什么是画线呢?他说得很通俗易懂。“就是在木材上把榫卯的位置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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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松在用墨斗拉直线 谷庆江 摄
我也立马明白了,这可是个丝丝入扣的活,大小、位置、高低、角度……,一点马虎不得,稍有一点差池,那是要出大洋相的。所有的部件都加工好了,却拼装不起来,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块,那是何等的狼狈!
可以这样说,画线的师傅,是整个工地上的灵魂。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老余很感慨地连说两遍。“有时画一条线,要反复看、反复想、反复量,心要非常静,一点不能烦躁。”
他眯着眼,缓缓说着自己的学艺生涯,从17岁开始,吃木匠这碗饭差不多一个甲子了。
老余的老家在月潭湖镇泮路村,这里算是他木匠生涯的起点。
“我姑父是当地有名的木匠,我就跟着他学。刚开始一把斧子拿到手里,对着一根木头无从下手,胡砍一气,木屑乱飞,被姑父骂得狗血喷头,他才不管你是不是亲戚。”
“把木头从圆的砍成方的,算是第一步,后面锯刨钻凿,要学的东西太多。”
一年后,老余就跟在师傅后面走家串户干活了,当然是打下手。
那时活很多,桌椅板凳、柜子盆桶,有现打的,也有修补的。有人家要置办一房嫁妆,当然是木器为主,连马桶都必不可少。
说到马桶,老余笑了:马桶虽上不了台面,但在木匠眼里,绝不是雕虫小技。从选料、开料、画线、锯弧、上板,到最后的雕花,一共要有十几道工序,那是一点马虎不得。譬如上箍的活,看起来简单,做了就知道难,紧了,马桶帮会裂,松了,就要漏水,恰倒好处全凭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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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松与工友们共同建造的六角亭 谷庆江 摄
真正称得上是大师傅的,本事是在造屋上。在木匠的各种活计中,工程庞大而繁复的莫过于此,一般道行浅的师傅是不敢接手的,特别是那些讲究的徽派宅子,雕檐画栋、美轮美奂、古色古香……没有金刚钻,可揽不了这瓷器活。
那时的木匠一般不会制图,也无图可看,全凭着一双眼睛与过往的经验,一栋屋子,要多少梁、枋、斗拱、桁条、椽子,了然于胸,清清楚楚,得要把它们天衣无缝地连接起来。
过去农家建房被认为是一件大喜事,而最喜庆热闹和充满仪式感的一个环节则是上梁,也是木匠师傅的高光时刻。
“上梁是要办酒的,有很多讲究,先得要暖梁,然后上梁。”对此,老余津津乐道。
暖梁是在上梁的前一天晚饭后进行。首先在未建成的新房堂中央,摆两条长凳子,再把要上的中梁架上,中梁两侧分别系上红布条,正中间栓一朵红布做成的大红花。
“暖梁”开始,东家(房子主人)点燃炮竹,这时候木匠师傅开始唱诵:
炮竹一放笑嘻嘻,文站东来武站西;
文武百官二面站,子孙后代穿朝衣。
……
老余用休宁方言唱了几段,抑扬顿挫的,我基本听懂了。
接着是“上梁”。
东家事先准备好糖果、糕点等等物品,放在一只竹篮子里,还要在中梁的两头各栓一根长绳,以便上梁时木匠、瓦匠拿着绳子把梁柱往上提。
“上梁”开始,东家燃放鞭炮,木匠在东、瓦匠在西各提绳子登梯而上,同时木匠高唱:
脚蹬楼梯步步高,手提花篮采仙桃;
仙桃采在花篮中,脱掉蓝衫换紫袍。
木匠瓦匠们登上梯子顶端,拉住绳子缓缓把中梁提起,牢牢安放在早已做好的柱头上,木匠再把竹篮提起,抓起里面的东西扔给东家和看热闹的人们。
接下便是开席招待亲朋好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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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画好线的古建檩条 谷庆江 摄
“不做多少栋房子下来,你是吃不了古建这碗饭的。”老余摸爬滚打了三十几年,到了2004年才算入了行。
古建这个行当里,画线的技术含量相当高,没几把刷子拿捏不住。
前几年,老余去过普陀山和五台山,一干就是大半年。寺庙或新建、或修缮,工艺要求很高。用的都是一流的木料,画线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木料就废了。
他说了几个寺庙的名字,有的我也去过,感叹其恢宏与精美,想不到也倾注着老余的心血。
“五台山十月份就下雪了,天冷得要命,又没有火桶火熜;普陀山靠海,时不时地来台风什么的。那时候每天干得都很累,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也算是把徽州的古建工艺技术带出大山了,让外面人瞧看瞧看。”
我称赞老余的境界高,他哈哈笑了。
“现在要紧的事情是要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好好保存下去。”显然,老余还是不太希望当下木工作业过度依赖机械。“快是快了,也省力气,流水线生产,可木匠的工艺水平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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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松使用多年的墨斗 谷庆江 摄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用传统的工具和方法画线,像现在几近绝迹的墨斗,他还在用着,我相当惊奇继而钦佩。它是木工用来打直线的工具,墨斗里有墨,从墨斗中拉出墨线,放到木材上,绷紧,提起墨线后松手,用弹力打上黑线。
末了,老余带我去看了他的木工“杰作”,圆滚壮粗的木头码得整整齐齐,有些纵横斜竖画了线,看得我眼花缭乱。
老余还向我介绍了不同的榫卯结构,但对我这个外行来说,其实还是半知半解。
和老余辞行后,他又开始扶着木料干活了。
许若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