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别人知道我是我”,网络青年纷纷做momo

图片
一位momo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帖子。网络截图
发现同事长期“偷窥”自己的社交媒体后,29岁的李月当天便决定披上“隐身衣”——昵称改为“momo”,头像换成一只粉色恐龙。她还将过往发布的笔记都隐藏了,个人介绍删至一片空白,这才稍感安心。
李月形容,隐藏的社交账号被同事发现的感觉,“好像自己天天在洗澡,突然发现别人其实透过百叶窗把你看得一干二净”。
没有人说得清,互联网上有多少人化身为粉色恐龙momo。这是2020年以来流行的一种线上社交选择,它最初源于微信的授权登录机制,用户使用微信登录豆瓣、小红书、知乎等其他平台时,可以选择生成随机昵称及头像,momo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个。后来momo越来越多,网友们无从追溯每一个momo对应着的人是谁。于是,momo成为在互联网上的“公共马甲”,更多人主动变成momo,避免暴露真实身份。
“现在的90后、00后在面临社会压力时,会出现明显的社交倦怠。匿名社交可以起到宣泄的作用。”2024年4月,期刊《中国青年研究》刊发了一篇文章,探究当代青年使用momo进行匿名社交的特点及其背后的青年文化。文章的两位作者汤沺甜、张戌都是90后,他们在文中分析认为,相较于非匿名群体,momo们更不会试图回避冲突,发表观点时更少考虑迎合大众。
“大隐隐于市”
王莉变成momo已有小半年了。她把小红书当树洞,记录怀孕以后的孕吐、失眠,生娃以后孩子断奶、长牙;有时候喊“突然觉得人生好没意思”,有时候又自我劝导“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减肥减不下去,给自己鼓劲“少吃能瘦”;上班受气了,逐字记录发牢骚。
王莉说,生娃以前偶尔能和朋友聚会,有了孩子就少了,每天都是上班家里两点一线。她与同事相处不错,但也都是表面的。她在小红书的碎碎念,不想被熟人发现,于是改名momo。
有一次,她在帖子里吐槽亲戚来打麻将,暗暗催生二胎,跟女儿说“你妈妈什么时候给你生小弟弟啊”。这一下吸引了好多momo,一个momo建议下次怼回去,另一个momo直接介绍如何怼,一条接着一条评论,评论区里一下装满了momo。
“网络提供了一个心理舒适区,在没有熟人的地方,表现出相对自由的状态。” 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硕士汤沺甜属于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发现周边很多人都变成了“momo”以后,她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张戌搭档,对小红书平台进行了7个月的观察研究。
他们认为,网络开放性平台通过算法给用户推荐现实生活中“可能认识”的人,并不断推送相似信息加速信息茧房的生成。而复杂的算法对普通人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黑箱,人们承受着信息不对称所造成的压倒性劣势。
在这种劣势下,年轻人采取了一种返璞归真的应对方式——手动匿名,躲进momo这样的“公共马甲”,大隐隐于市。年轻人用momo捍卫自己的虚拟空间,不让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入侵。
硕士研究生陈曦发现,变成momo以后,她在网络评论区的发言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她化身momo,是从亲密关系里的闪躲开始的。陈曦关注女性议题,男友则不然。她担心自己在网上说的话会令男友不悦,于是变成momo以避开男友的注意。
后来,她又发现更多需要隐藏的内容。她在学校担任一门课程的助教,不时在相关帖子底下吐槽这份工作,她担心学生看到了,会认为她消极对待学生。
陈曦还会以momo的身份,公开自己筛选追求者的条件:必须是双一流大学,不接受北方人,家庭不能是农村的。在现实中说出这番话,可能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攻击,也会伤害到一些人。“有的追求者无法成为恋人,但仍希望做朋友。”
不过,变成momo也未必能逃离算法。陈曦不仅改名momo,还将隐私设置改为“不向附近的人推荐”“不推荐给可能认识的人”,没想到,她吐槽导师的帖子还是出现在妈妈的推荐页面里。妈妈迅速发来信息,询问那是不是她发的,要求赶紧删掉。
陈曦没有否认,随即把这个帖子设置为“仅自己可见”,但没有删除。“对导师很愤怒的心情,我觉得还是要留存下来。”
一位momo发在社交媒体上的帖子。网络截图
“浑水摸鱼的方式”
汤沺甜认识momo的时间要早许多,她在2019年时便见过momo了。
在她的记忆中,momo最早流行于豆瓣网。豆瓣网以前也有类似可达到匿名效果的用户名,比如“江湖骗子”“已注销”等。豆瓣小组设有组长和管理员,有用户自己将昵称改为“管理员”,为了避免影响社区秩序,系统将其自动替换为“江湖骗子”。 
汤沺甜提及一个值得注意的插曲,大约在2023年2月,某艺人在律师函中表示将起诉“momo”侵犯名誉权。此事一下捅了momo窝,“momo”词条登上微博热搜,网友评论“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momo都有”“一mo做事亿mo当”。
那段时间,汤沺甜发现,豆瓣网突然出现了很多momo。她察觉出一些“抵抗”意味,有人通过改名momo,对处于强势地位的艺人的做法表达不满。
2019年开始使用豆瓣、2022年7月改名momo的宋晓,喜欢逛娱乐组,看明星八卦。那时她常逛的娱乐组有一条组规是不允许“裸奔”(饭圈语言,裸奔指倾向性明显地表达对某位明星的好感和仰慕),否则会踢出小组。与此同时,有些组员也会举报“裸奔”的评论。
宋晓说,进娱乐组不容易,由于担心一时失言被举报出组,她选择变成momo,这样不容易分辨,“也是一种浑水摸鱼的方式吧”。
随着越来越多人发现momo的隐身功能,momo逐渐演变成一场社交狂欢。评论区里,有人喊一声“momo大军集合”,便有无数粉红恐龙涌入。不同的社交媒体上都能见到momo,有人惊呼“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我甚至以为他们是个组织,要求头像和昵称都统一”。
而不喜欢momo的人把他们比作“电子蟑螂”,“你一旦看到一个momo,背后就已经有了一群momo”。也有momo发布《momo市市长致全体momo的一封信》,要求遵守momo市民守则,包括“一mo做事一mo当”。
“有限度的隐身”
momo多了,认错人的概率越来越高。小红书用户杨涛曾见过momo在评论区“吵架”,有人回错信息后,才惊觉两个momo的IP地址不一样,不是一个人。
杨涛认为,momo可能是缺乏安全感的一群人,他们为应对网络上一言不合就恶语相向的情况,选择躲在momo这个壳里,从而弱化可能的恶意。“好比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单独批评,跟在教室里和其他同学一起被批评的感受是不同的。”
可是,不暴露真实身份,也可能让人们更肆无忌惮地释放恶意。对非momo的杨涛而言,momo不再是一个个单独的网友,而是“momo们”。就像认错人的网络骂战里,由于分不清对手,一方对特定momo的印象会由“momo们”承担。
同样有此困惑的还包括网络社群的管理人员。陈星从2022年成为豆瓣某电视剧小组管理员,她曾在小组内发帖要求“momo一律改名,锁主页不得发言”。“锁主页”即看不到该用户的动态和加入的小组,便于在小组里伪装身份。
“因为有太多披着momo皮肤的人在小组里发引战帖和引战评论。”陈星称, momo太多,给小组管理人员清除和封锁引战人员造成了困扰,“有时候你都忘记这个mo是不是上次封过的”。
陈星说,他接触的momo并非都是利用这个“公共马甲”来引战的,很多围观的momo也比较平和。“但好多披着momo皮的恶意行为已经变质,人一多,浑水摸鱼的也多了。”
据汤沺甜和张戌观察,和其他用户相比,momo并没有明显的行为极端趋势,可见网友选择披上“公共马甲”的目的并非发表极端言论。张戌还观察到,当小红书强制显示用户的IP属地以后,momo的发言“没那么起劲,更为克制了”。
多位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使用momo匿名,并非完全隐身。豆瓣网的UID是一人一号,不会重复,小红书号与此类似。如果必须确认某个momo的身份,只要点进该用户的主页查询ID便能实现。因而momo的隐身功能,更适用于评论区,原因是momo太多,网友们懒得弄清楚发言的到底是哪一个momo。
对momo的了解越多,张戌越相信,momo不会是转瞬即逝的浪潮,毕竟它缓解了许多年轻人的社交压力,给他们许多安慰。
(李月、陈曦、王莉、宋晓、杨涛、陈星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东绚
责编 谭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