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落凡尘》里的众神殿。资料图
得道升仙与思凡下界，在中国古代传说故事当中，构成了一对围城内外的对偶现象：一面是“世人都晓神仙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下界凡人都想着成仙；另外一面，总有天上的神仙贪恋凡间的花花世界，忍不住私自偷偷下界。
调和这一对相互矛盾现象的，是中国古代传说中一个通行的背景设定：神仙也不自由，上界也有上界的规矩，而且比人间的更为严苛。
私自下界，毫无疑问就大大地坏了天界的规矩，不管是王母的女儿，还是玉帝的妹妹，都要接受相应的惩罚。就连峨眉山的白蛇成精下界，都会“在上天怒恼了张玉皇”，由法海来人间收服。
在这些传说故事里，王母、玉帝、法海站在主角的对立面，却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使者。这就是所谓的“天命”。
到了《封神演义》里，“天命”更是摆布着角色的命运。太乙真人一句“这就是天数”，就可以把来为徒弟讨要合理说法的石矶娘娘用九龙神火罩困住，活活炼死。
天命不可违，是这些传说故事的底层逻辑。在古代，这样的叙事逻辑很少受到质疑。但对于今天的现代人来说，这样的逻辑就显得难以理解，也难以认同了。
于是，从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开始，“我命由我不由天”成为许多神话题材国产动画电影的故事落点。而主角所对抗的宿命、规则等，则变成了故事中真正意义上的反派。
这些“新神话”保留了所改编的神话故事母本的背景和框架，但故事的演绎基于现代人的价值观。于是，主角们行为的合理性得到了极大的肯定。
最近上映的《落凡尘》，则做了一种新的尝试。
被动下凡
电影《落凡尘》中，主角金风和小凡（玉露）在人间热闹的七星镇。资料图
《落凡尘》的故事母本，来自牛郎织女的传说。但电影故事的主角，选择了在传说中连名字都没有的牛郎织女的一双儿女，取名金风和玉露（小凡）。整个故事基本可以看作牛郎织女传说的后传。这就使得创作者不必拘泥于传说故事中的人物和细节，有更大的创作空间和自由度。
在《落凡尘》的前半段，作为织女之子的金风，同样经历了一次从神界到人界的“下凡”之旅。借由这次下凡，《落凡尘》通过金风的视角，展示了本作中所设定的神界和人界的样子。
一方面，天庭所代表的神界看上去肃穆、庄严，同时也空旷、压抑。众神殿里，每个神仙都只有一个小小的，符合自己等级的龛位。天庭各处都有看不清长相的卫兵把守，只有达到相应级别才能进入。
在天庭，不管是神仙还是建筑，都看不到一丝多余的颜色和装饰。众神的形容举止，看上去都像早已斩断了世俗的七情六欲。仅有的例外，是尚待成神的金风和司牧。只有在他们身上，还可以看到喜怒哀乐之类凡人才有的情感外露。
与天庭相对的是人间，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显得杂乱、吵闹，同时又极富色彩和烟火气。人们为烧头炷香抢破头，以期实现各种欲求。
在天庭神界等级森严的规矩，到了人间也失去了威严与效力。原本应该负责接待和辅助的土地神，也会因为本该是人间才有的怨恨与怒气，使用人间的各种手段，把奉命下界的金风关进牢里。
《落凡尘》前一半所展示的神界与人间景象，与它所依托的传说母本，在精神上是一致的。那就是神仙法力无边，却不得自由。人间有各种痛苦，但也有各种色彩。
不同的是，金风的这次下凡，与神话传说中的“思凡下界”是完全相反的。后者的主角通常因为贪恋凡间，主动下界；金风的下凡，则完全是一场不情不愿的公干。他下界的全部目的，就只有尽快收服星宿，完成自己成为神将的“KPI”。
金风想要成神，源自对母亲织女的思念和不解。在此时的金风看来，母亲当年私自下凡是一件绝对错误的事情。想要修正这个错误，就只有自己成为真正的神仙。于是，在这里，金风的身份，从下界的神仙，变成了一心想要得道成仙的求道者。
这就让金风从一开始，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与抗拒的态度去看待人间的种种。他在人间真听真看真感受，态度逐渐转变，也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对比之下，天庭的一切规矩都显得冷酷、机械。
让反派的归反派
《哪吒之魔童降世》以来众多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中的反派都具备正义使者的身份，《落凡尘》打破了这种规律，图为后者开头主角金风降服星宿的场景。资料图
但是在影片的后一半，却没有延续这个思路，让金风和小凡去质疑，进而打破神界这看上去无情的规矩。《落凡尘》的故事讲到一半，因为一个设定而走向了另外一种展开。
这个设定就是人间供奉给神仙们的香火。
在《落凡尘》的设定中，人们奉上的香火不再仅仅是求神显灵，完成自己愿望的筹码，而成为选票式的存在。香火的多寡，可以决定神仙们在天庭的地位与话语权。
借由这个设定，《落凡尘》塑造了神话题材国产动画电影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反派——金风的师父，战神灵毕。
片中，灵毕不再是神界规则的捍卫者。由于天下承平日久，身为战神的灵毕失去了人间香火的供奉，这导致他失去了在天庭的地位和话语权。神界地位和权力的丧失，使得灵毕滋生了本不属于神仙的嫉妒与怨恨。他的各种行为，不管是胁迫并最终杀害织女，还是收养金风为己所用，以及最后造成神界和人间的大灾难，都完全出于一己私利。
也就是说，在《落凡尘》中，质疑、破坏规则这件事由反派灵毕去完成，而不是让主角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来行动。
在这个设定下，《落凡尘》对牛郎织女的故事母本也给出了一个全新的叙事：织女下凡，乃至最后殒命，是为了避免星宿的力量落入反派灵毕之手。就这样，牛郎织女的故事，不再是因为留恋凡间私欲，而是为了芸芸众生，为了守护神界和人间的规则不被反派所破坏。这样的形象，更接近于中式价值观中为了天下舍生取义的英雄形象。
同样的精神，也从织女延续到了金风身上。就像金风继承自织女的金线。在金风手中，金线起到了修复与维护的作用。不管是身上的伤口还是星轴的破损，金风都能用手中的金线加以缝补修复。
当故事发展到高潮，灵毕集合了星宿的力量，将要斩断神界与人间的通道，酿成人间惨剧。金风和得知自己身世的玉露一起，去对抗灵毕造成的灾祸的方式，也仍然是去修补、去弥合天地之间的裂隙。
金风和玉露的这种做法，让《落凡尘》这个全新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古老的女娲补天的故事。
而金风和玉露最终能够消弭这一场危机，靠的是金风的自我牺牲，还有织女留给小凡/玉露，被她当做护身符的金梭。这一处理方式，就让《落凡尘》的情感基调，落到了家庭与亲情的价值上。
就这样，《落凡尘》在“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热血战天故事模式之外，走出了一条新路，并且走得足够远，以至于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底层逻辑都进行了改写，并在此基础上，讲出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这表明，作为现在国产动画电影的一大故事母本来源的神话传说，还有着非常多的可能性等待创作者们去挖掘。怎样利用这些故事母本，去讲述符合现代人审美的、具有新意的故事，而不是看到一个模式成功之后，就去一味地模仿、照搬，也是摆在现在的创作者们面前的一个问题。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海客
责编 刘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