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退选后,特朗普与万斯的“意外”结合将如何让美国走向极端?

摘要:
刚刚被特朗普委以重任的新晋共和党副总统万斯曾经猛烈抨击特朗普为“美国的希特勒”,为何现在成了忠诚的MAGA(特朗普:“让美国再次强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党人、以及特朗普的竞选搭档?他们的政治结合,到底是特朗普在利用万斯拉拢千禧世代选民和其他对于美国底层人民怀着关切的群体,还是万斯在选择把对底层美国人充满悲悯情怀的故事销售给掌权的特朗普?
我是H博士,一位研究民粹主义的政治传播学博士。在这篇文章里,我将分析万斯政治转向背后的思想脉络与深层原因,以及他与特朗普政治联合对美国国内政治、国际政治秩序,以及美国的立国之本几方面可能带来的后果。
一、万斯+特朗普:饮鸩止渴的“曲线救国”,还是“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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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耳”的特朗普和万斯,图源路透社
2016年美国大选结果出来之后的一两年内,为了试图理解美国保守势力崛起的原因,我一口气找了好几本记录关于美国锈带与南方底层白人生活的书。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俄亥俄州参议员,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J.D.万斯(J.D. Vance)在《纽约时报》的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
万斯从批判右翼民粹主义向服务于右翼民粹主义的转变,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是因为其风靡一时《乡下人的悲歌》的目标读者和最大的粉丝群体,正是他当下所旗帜鲜明反对的自由主义者。曾经,这本书既是万斯向建制派喊话,也是一份委婉的投名状。
在这本书中,他以肯塔基州为主要例子,讲述了两个迁徙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贫困白人的大规模流动,包括作者的祖父母从阿巴拉契亚农村迁移到铁锈地带城镇的家族史。另一个故事则关于作者万斯自己的迁移,讲述了他自己从俄亥俄州米德尔敦到纽黑文、硅谷,再到华盛顿,走向统治阶级的中心地带。
在励志的同时,万斯也沉痛地承认,很多人做不到像他这样走出贫困。他“不寻常”的成功故事,赋予了个体反思与社会批评的分量:是什么阻碍了其他人的成功?为什么许多像万斯这样的人似乎注定要失业和就业不足、滥用药物,以及陷入家庭混乱、贫困和绝望?
因为巨大的影响力,该书还被罗恩·霍华德(Ron Howard)改编成了Netflix的电影,激发了许多观众对于贫困人口和“沉默大多数”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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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这一系列作品,万斯成功地提出了一个论点,即白人工人阶级对民主党失败的政策感到愤怒。
有趣的是,2016年,现在成为特朗普副手的万斯对于特朗普的评价是“他可能会成为美国的希特勒”,“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特朗普的拥趸”。
从批判分析右翼民粹主义转向右翼民粹主义的拥趸,万斯的政治转向被批评为“厚颜无耻的机会主义”。但这和他在《乡下人的悲歌》中反对民主党的观点一脉相承。万斯解释说(包括最近接受《纽约时报》罗斯·道瑟的采访时),“自己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转变是双重智识觉醒的结果”:特朗普并不像他之前想像的那样糟糕,而美国自由派人士要糟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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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D.万斯被爆料出来的对于特朗普的评价
那么,到底是(1)特朗普政府在利用万斯(万斯是第一位获得美国主要政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千禧世代),以拉拢千禧世代选民和其他对于美国底层人民关注视角和关怀的群体,还是(2)万斯在选择把对底层美国人充满悲悯情怀的故事销售给掌权的特朗普?
在近期特朗普险些遇刺事件中,特朗普在非常短暂的错愕后,迅速重振精神,对身边的安保人员说“等等”,然后马上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向现场的观众充满激情地传递着“击垮邪恶的深层政府和操纵者匿名者Q”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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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遇刺现场的照片,图源美联社摄影师,2021年普利策奖得主Evan Vucci
这一近乎完美的竞选信号,正好暗合了万斯关于“底层”的故事架构。
在竞选策略中,万斯常说“美国是一个(民族)国家”(America is a nation)。民族这个概念是非常近代的。传统的“国”是帝国(empire),通常亦泛指领土辽阔、人口众多,往往统治或支配多个民族或邦国的强盛一时的国家。民族国家则不一样,该概念强调国家内绝大多数人群都保有同一认同,并共享相同文化。
同样地,主流媒体对于特朗普支持者“沉默的大多数”的关注,为针对“白垃圾”(低社会阶层白人)群体研究的贡献了不少关注度。其中,《白垃圾:400年未曾被讲述的美国阶级故事》也是比较有名的一本书。作者是南希·艾森伯格(Nancy Isenberg)。 结合特朗普的2025重塑美国的计划,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一可怕的推断:在特朗普与万斯这对美国新领导者的眼中,在美国作为唯一合法存在的统治“民族”,是以盎格鲁撒克逊白人新教徒为代表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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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Democracy Docket, Matt Cohen制图,意于讽刺特朗普的基督教民族主义以及2025计划
由此,万斯那些曾经脍炙人口,饱含悲悯的底层叙事,现在似乎已然成为了让美国公众对于政治极端化脱敏的麻醉剂,在对于底层白人的怀有同情的同时,合理地忽视其他族裔的生存境况。在特朗普险些遇刺后疯涨的民意支持率,和拜登临阵突然感染新冠可能退选的背景下,美国人民接下来将要面临的可能是2025计划。无论这个计划是否会被实施,选民都不可避免地暴露在这些“原本不可接受”的极端化价值观下。
“2025计划”由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牵头,由“美国复兴中心”设计,策划特朗普赢得总统选举后如何对美国进行革命,发起“向华盛顿的号角”。该计划将招募数万名保守派人员,在特朗普上任第一天“涌入”华盛顿特区,摧毁“深层政府”,让五万名联邦员工下岗,消除任何反对势力。
“美国复兴中心”还起草了特朗普重返总统任期的首要任务清单,计划在特朗普上任第一天暂停美国宪法的执行,援引《叛乱法》镇压抗议活动,并将“基督教民族主义”提升为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核心议题。学者保罗·米勒(Paul Miller)这样描述“基督教民族主义”:“基督教民族主义者普遍认为,美国是而且必须继续是一个‘基督教国家’。”,且基督教民族主义者认为基督教应该在公共领域享有特权地位。
前特朗普政府中级官员威廉·沃尔夫(William Cuthbertson Wolfe,也叫Billy Wolfe)是一个极端的基督教民族主义者。他主张政教合一,神权统治,声称“我们离基督徒拿起武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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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Samuel Corum/Getty Images
这一切,真的是曾经书写底层故事的万斯想要看到的美国吗?他是否已经背弃了他忠实的读者们?
或者说,与万斯合作是特朗普多重竞选策略之一。基督教民族主义是一张牌,温和的大众文化是另一张牌。但这种组合策略,可能最终也会让底层故事进一步失语,或者以极端化的形象被引述和呈现在学界和媒体中。
二、美国最初因何而“伟大”?——美国权力的国内基础与国际体系的剧变
回到对于美国立国之本的讨论。特朗普说他会让美国“再次伟大”, 但这自然引导到一个更根本的问题:美国的“伟大”来自于什么?换句话说,美国的立国之本是什么?
美国历史的正统叙事,通常为世人所知的是1776年的《独立宣言》中“人人自由平等的美国”,是崇尚生命、自由和幸福的美国。这个版本,248年来让美国成为举世仰望的灯塔和避难所,来美国实现自己的美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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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法国前总统尼古拉斯·萨科齐(Nicolas Sarkozy)于2007年在美国国会的讲话,题为:让美国重新伟大的是它能够将美国梦转化为全人类的希望
然而,在这个版本之外,还有另外几面的美国
是以种族压迫和反抗为主线的1619年的美国,那一年,第一批黑奴被抓来被卖到美国,是汗牛充栋的书和电影,如《汤姆叔叔的小屋》、《为奴13年》……
是以驱赶、掠夺和强制同化印第安原住民为叙事主线的美国。在波澜壮阔的、史诗般的西进运动的另一条道上,是印第安人的血泪史。
是颁布排华法案的美国。
是曾经,以及现在,都拥有诸多海外属地与军事占领区的美国。
美国曾经和延续至今的系统性种族压迫,到今天都是一个致命的话题。这历史先于特朗普而存在,现在有了权势熏天的特朗普为它代言,变得更加危险。当下特朗普政府拒绝承认批判种族理论,许多州的教育改革都撤销了大量相关课程,而悬而未决的2025计划实施为美国对内的种族矛盾和仇恨带来了更多的催化剂。
在少数族裔血泪史的另一面,还有另一个充斥着底层白人的喧嚣的美国这个美国的世相,是笔者在前文提到南希·艾森伯格写的“白垃圾”,是万斯笔下的东部肯塔基州的“红脖子”,是近几十年从中产阶层跌落到底层的锈带区工人
他们的故事,被特朗普竞选团队策略性地放大,让美国立国之本和正统叙事“向内转型”,关照“自己人的吃饱穿暖”为先。
那么,谁是“他人”?谁是“敌人”?谁是“威胁”?
——是难民,尤其是那些因为美国主导或者参与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人,他们不再被认为值得美国去“拯救”和接纳。
——是所有已经定居在美国的少数族裔,包括但不限于在保守派眼里“意识形态和安全问题上危险”的华人,“潜在的恐怖主义者”穆斯林群体,“拖家带口架空美国”的西语族裔(以特朗普想靠建墙拦截的墨西哥人为代表),被指控利用了美国平权运动的黑人群体……
是一切被特朗普政府指控或暗示“偷走了”美国的人。
万斯和特朗普共同关注的底层白人故事,或者“深层故事”,将对于经济发展和社会财富分配的讨论便捷地转移到种族问题上,并指向了“深层政府架空美国”的阴谋论叙事,借此倾轧了生存空间本就很小的少数族裔,并将其作为一种旨在离间下层阶级和工人阶级选民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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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GETTY IMAGES / UNIVERSAL HISTORY ARCHIVE
不同于黑人、美洲原住民和移民作家的书籍,万斯的对于底层白人境遇的分析鲜少指向系统性的压迫。他的观点是:底层白人(包括但不限于:阿巴拉契亚地区白人、苏格兰-爱尔兰裔美国人、美国白人工人阶级)正在坠落或者陷入困境,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他们自己的错
并且,与其说是建制害了他的同胞,在他眼里,加剧底层白人悲惨处境的“有罪群体”包括但不限于:
(1)(在保守派势力眼中)“利用”平权法案、偷走白人利益蛋糕的黑人、美洲原住民和其他少数族裔移民。万斯将矛盾转向种族少数族裔的分析,正好切合了保守派长期以来的观点,以及借此反对针对非裔美国人、拉丁裔和城市穷人的社会项目的举措。
(2)中国、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墨西哥和某些企业,以及他曾经决心加入的政治和文化建制派——这些在万斯的眼里都成了迫害美国白人的邪恶力量。
那么,万斯和特朗普共同奉行的“美国优先”论会如何做用于美国对于国际局势和潜在核战的态度?比较普遍的看法是,美国要么走向孤立主义,要么更深入地主导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然而,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结果,其实可能同时在发生。
面对自2016年特朗普上台后美国的孤立主义倾向,芝加哥全球事务委员会主席伊沃·达尔德尔(Ivo Daalder)曾表示深深的担忧:“(国际自由)体系面临的最大挑战是美国权力的国内基础,”,“美国依然是唯一的全球军事超级大国,依然是最大的经济体,并且是唯一能够将其他国家团结在一起的力量。问题在于:美国的国内政治美国人对民主信仰的下降和深刻的社会分裂,是否仍然允许美国发挥这一领导作用?
在笔者看来,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边缘化和惩罚以上列举出来的所有“敌人”,会成为特朗普政府对内拉拢民意的手段。对外,在短短的一周内,特朗普已经和泽连斯基的进行热络的通话,承诺尽快结束战争,迎合了美国国内诸多民众要求停战以减少巨额财政开支的请求。这些都足以可见美国对于(在军事明面上)对于国际政治秩序干涉减退的热情。
但这并不代表,在任何意义上,美国会真正意义上从其主导的全球霸权秩序中退出。角力和较劲会以更加隐蔽的方式进行,包括对于中国的全方位制裁。比如,万斯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似乎较特朗普更强硬,他7月15日接受彭博社访问时表明:“中国是美国的‘最大威胁’。”他同日在福克斯新闻的访问中提到,要尽快结束乌克兰战争,“这样美国就能专注于真正的问题,那就是中国。”
在这样的背景下,选择与特朗普合作的万斯,也许是政治墙头草,也许是在混乱的时代,选择了饮鸩止渴。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已经走向了曾经被自己称为“希特勒”的特朗普,背弃了自己最初的读者,以及很大概率是并不会携手特朗普将美国带领成为一个更加开放包容的美国——在这个意义上,美国正在距离它的“正统叙事”愈发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