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常喜
编辑 | 吴擎
7月19日10时，华语女演员郑佩佩生前的演艺公司凯艺娱乐发布讣告，证实郑佩佩已经于美国时间2024年7月17日离开人世。
近年来，郑佩佩身体抱恙，但她选择不向外界公开，而是在最后的时间与家人共处，离去时，她如愿有子女和挚亲陪伴在侧。
出道于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郑佩佩是华语电影第一代知名“打女”，曾经以“金燕子”一角参与开启了香港新派武侠片的时代。70年代，她选择息影，移居美国结婚生子。结束17年婚姻之后，她重返影坛，青春侠女不再，却仍以一种侠女的品格，依靠更为精湛的演技和正直侠义的艺德，演艺生涯迎来新的气象。
郑佩佩饰金燕子 / 《大醉侠》剧照
她是金燕子，是佘太君，是华夫人，是我们心中最美的侠女。属于郑佩佩的一生，比起她饰演过的任何一个角色，都有毫不逊色的精彩。
01
武侠影后
郑佩佩以演侠女出名，活得也像侠女。
郑佩佩入行之初，并不是打女，在邵氏的黄金时代，她称不上是最漂亮的，别人这样说她，她也并不在意，只是去做，学习舞蹈，考进剧团，反串角色也一样演好，反倒出彩。
她有种独特的英气和毫不在乎的坦然，看她过去的剧照和艺术照，长眉入鬓，眼神却直白单纯，总是笑得心无城府。香港传奇影后林黛也欣赏她这一点，曾说：“佩佩，你最好了，什么野心都没有。”
对于自己的演艺生涯，郑佩佩时常说，自己很幸运，遇上了港片最灿烂的时候。
1961年，当时15岁的郑佩佩随母亲从上海南下香港。依靠舞蹈特长，她考入邵氏南国实验剧团。当时黄梅调正时兴，成为邵氏兄弟的看家片种。
年轻时的郑佩佩
郑佩佩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宝莲灯》，反串刘彦昌。17岁的女孩，个子高挑，已经英气逼人。随后她与江独青合作排演舞剧《牛郎织女》，饰演牛郎，引起了胡金铨的注意。
当时香港武侠片虽然声名远播，质量却不理想，整体氛围粗制滥造，往往七日就拍完一部，是为“七日鲜”。邵氏有意革新武侠片的处境，大胆启用新的影视人才，张彻、胡金铨等人，开拓了“武侠新世纪”。
郑佩佩就是在这个时期被胡金铨发现的。邵逸夫之后，胡金铨成为对郑佩佩最重要的一位老师，她视之为父兄，后来却又觉得他像“儿子”，移居美国期间，胡金铨与郑佩佩仅隔步行十分钟的距离，郑佩佩常去照顾他。
胡金铨看了郑佩佩的反串戏，觉得她的形象跟自己心目中的女侠很贴合，而且他希望自己拍的打戏能具有舞蹈一般的韵律感，不想要北派的粗粝打法，恰好郑佩佩有舞蹈功底，他让郑佩佩在武打动作里借鉴jazz舞蹈，发展灵动优美可看性更高的打戏风格。
郑佩佩 / 《五虎屠龙》剧照
1966年，新武侠电影开山之作《大醉侠》上映，年仅19岁的郑佩佩成为“金燕子”。后来她说自己当时太小，只是完成了胡金铨的作品，还不足以在这个角色身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影子。
但是所谓“黄金时代”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注定会在华语电影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她塑造了“侠女”形象的银幕范本，参与推动了香港武侠片的转型，她的闪转腾挪，则成为邵氏武侠世界转身时最漂亮的手势。
郑佩佩 / 《大醉侠》剧照
从那时起，郑佩佩开启了一个短暂却璀璨的“侠女时代”。1968年，再度饰演“金燕子”，同年，在《玉罗刹》饰演“冷秋寒”，经由《红辣椒》又得“红辣椒”之名，在那短短的几年里，郑佩佩身手矫健，嫉恶如仇，眼神如刀光，如剑气，无愧于当时媒体封她为“武侠影后”。
23岁，郑佩佩经由介绍与富商原文通结婚，移居美国开始了长达17年的婚姻生活。1989年，郑佩佩“用了3分钟”决定离婚，净身出户，同时所经营的电台和影视公司濒临倒闭，她被抛入生活的低谷，曾央求星云大师为自己剃度。
最终，她没有那么轻易地逃避，更没有那么轻易地被打倒。转机藏在她未曾料想的地方。
02
侠女的品格
郑佩佩身上有一种很坚韧的东西，“想做到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男孩能做的我都能做，打疼了打伤了都不叫，养成了习惯，后来生孩子我都不叫”。
在那段17年的婚姻里，受到传统家庭的束缚，她怀孕八次，流产四次，为夫家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后来郑佩佩回忆，觉得自己年轻时的心态有点奇怪，她把结婚生子当成一个功课来做，非要完成不可，而情感呢？她直言自己一直没有弄得很懂。
郑佩佩说自己一生都没有过“好身份”。在内地时，她的父亲接受过劳动改造；来到香港当了大明星，在郑佩佩看来身份更不好了，一开始她对香港的印象就是“腐败”，后来她做了电影这行，“融入这种腐败”，仍然坚持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但是能接受身边的环境如此。
年少在大陆接受的教育影响了郑佩佩一生，她怀念那段“人性很好”的时候。她是女明星，却不喜欢交际；她是富太太，却不喜欢购物。她最想做也觉得自己最应该是的，是“劳动人民”， 从影多年，郑佩佩一直想要回馈社会，她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后来，她甚至把房子都视为身外之物。
或许这种超脱也导致了她的“无趣”， 某种程度上，她把自己的婚姻失败归结于自己的不解风情和不被理解，“每个男人要的老婆不一样，我只是制造了一个标准老婆，但不是属于原文通的老婆”。
《香江花月夜》剧照
她觉得，这是因为她在还没懂得生活的时候就学会了拍戏。香港电影最辉煌的灯光照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太年轻，尚未看到生活的全貌，就已经早早学习了如何面对镜头“定一个型”。但生活不是演戏，没有标准，更没有一个“ending”。
17年的婚姻结束于她的“3分钟”性格，她说自己“3分钟就可以make a decision”，她提出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没想到丈夫一下子就答应了自己。接下来的故事没有编剧来写，她只能自己为自己寻找出路。
1992年，离婚后的郑佩佩回到香港，回归影坛，周星驰想找她来演“华夫人”。周星驰电影的无厘头风格与60年代的邵氏片更是大相径庭，郑佩佩自认是一个很没有幽默感的人，她对于自己是否能胜任这个角色感到犹疑不定。经纪人跟她说，那简单，把周星驰所有的电影都看一遍。
郑佩佩看了周星驰所有的戏，终于了解了什么叫“无厘头”。对更年轻一代的观众，尤其是内地观众来说，“华夫人”是他们了解郑佩佩的开始。这部电影让郑佩佩东山再起，她的银幕定位向黄金配角转型，接下来她在两岸三地拍摄了很多国民级电视剧，《少年英雄方世玉》《杨门女将》《少年包青天》《仙剑奇侠传》……她最中意的角色是佘太君，因为跟她很像，是一个正气凛然的家长。
《唐伯虎点秋香》剧照
如果说，过去的打女郑佩佩更多是作为新武侠片的一张时代面孔，那么回归银幕的郑佩佩，经过邵氏片场的磨砺和丰富的生活阅历，更接近一个纯粹的演员。
她以一种侠女的品格对待自己的每个角色，进取、专注、敬业。2001年，在对李安的完全信任下，她“闭着眼签下《卧虎藏龙》的合约”，出演“碧眼狐狸”的时候已经55岁，但她是“金燕子”，所以她“还能打”。2014年，她在与本·卫肖合作的电影《轻轻摇晃》当中饰演一位丧子的母亲，获得第17届英国独立电影奖最佳女主角奖。
60岁之后的郑佩佩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经常觉得陌生，“好像那已经是几辈子之前的事”。
03
侠女是一阵风
胡金铨导演有次跟晚辈说，你们这些小孩过得太舒服，你看郑佩佩，不光要拍戏，连地都给扫了。郑佩佩相信自己就是胡金铨心目中女侠的样子，寡言少语，不喜欢玩，只是“要做事情”。有一次胡金铨和朋友喝醉酒，走不动路，郑佩佩把他们从弥敦道的一头背到另一头打车，“他觉得我很有侠气”。
2014年，郑佩佩参加综艺节目《花儿与少年》，与刘涛结缘，她觉得刘涛很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要强，“没有什么不能做”。郑佩佩是侠女一样的人，也喜欢有侠气的人。她给刘涛题了一幅字，也是她对自己人生的总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刘涛与郑佩佩 / 《花儿与少年》剧照
1992年离婚后，郑佩佩跟随星云大师修习佛学，后来她最想做的职业是“檀讲师”，希望把自己感悟到的佛理传讲给更多的人。
65岁的时候，郑佩佩有了退休的想法，然而黄金老戏骨的银幕形象深入人心，她的片约反倒多了起来。她的最后一部作品是2020年迪士尼的《花木兰》，花木兰是她一直想演的角色，她曾多次在不同版本的《花木兰》中扮演配角，却一直没能出演这个家国义气英姿飒爽的角色。
《花木兰》剧照
但她早已成为我们心目中，这个时代与花木兰最接近的女演员。
晚年的郑佩佩租房住，“我有过房子，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身外物”。她还打算等身体不便的时候去老年公寓居住，不想给儿女增加负担。有一次，她的朋友尹怀文跟她提到死后遗体捐献，郑佩佩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我生前都不要房子，死后何必买墓地？”根据外媒报道， 2019年郑佩佩被诊断患有神经退行性非典型帕金森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病，目前的治疗方法均无法减缓病情发展，郑佩佩选择捐赠大脑，用来医学研究。
她用自己最熟悉的事业来比喻人生：“人生像是一场戏，但是当我们一天天走过时光，我们很清楚那不是戏，但在回首往事时，仍然觉得，这往事犹如一场戏。”
到底是一个骨子里注定是侠女的人才会出演金燕子，还是金燕子让她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侠女？答案我们无从知晓。或许对于郑佩佩来说，侠女是她的命运，戏与人生并无先后。
《玉罗刹》剧照
鲁豫曾经问郑佩佩如何定义“侠女”。郑佩佩当时已经不再年轻，但是话语依然爽利，她笑着说，侠女的特点就是“很快”。
她的“侠女时代”只有短短几年，但是她用了一生让自己活成一个真正的侠女，所以她懂得侠女，也懂得自己：“侠女都是像一阵风一样走掉，那就是我。都还没说再见，就不见掉了。”
值班主编 | 吴擎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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