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总统候选人写过畅销书:在万斯《乡下人的悲歌》里看见下沉美国

当络腮胡的美国副总统竞选人万斯在社交媒体刷屏时,我离看完那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还差几十页。
以下为剧透:女孩泰拉17岁之前没上过学,在父亲的控制中,一家人在山区过着拒绝社会化、分拣金属垃圾为生的生活。泰拉靠自学进入大学,并最终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在大学接受了许多次心理咨询,看完一部又一部肥皂剧度日之后,她决定再一次向家庭宣战。那个哪怕在摩门教家庭中也最为偏执的故事里,有对世界末日深信不疑、坚信一切社会化都是阴谋、拒绝学校和医院的郁躁父亲,有教孩子们学习又半途而废、后来自创家庭精油企业赚了大钱的无牌接生婆母亲,用暴力解决一切包括弟弟妹妹和宠物狗的哥哥,以及远离社区、危机四伏的边缘生活。
书中的最后一次反抗,最终以女孩众叛亲离结束。这位历史学博士也将自己的个人史,写成超级畅销书。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乡下人的悲歌》《扫地出门》……2010年代以来这一系列非虚构作品,都可以归纳为下沉美国系列,这个名字来自《下沉年代》。相比单一家庭故事,《下沉年代》的多线故事更为复杂甚至繁复,译本也称不上好读,这本书出版时,特朗普还未崛起,但一切昭然若揭。
万斯的胡子
《下沉年代》里,硅谷大亨彼得·蒂尔(他将在日后成为特朗普最高调的支持者、万斯的政治金主与引路人)在斯坦福创办了《斯坦福评论》,嘲弄左派,并筛选“足够聪明的志同道合者”,希望有朝一日美国能变成他心中的模样:人们放弃固有体制,停止依赖长期以来提供安全感的社区,独自面对虚无,透过野心、才能和抽象概念建构自己。终于,他高调投身政治,并走向海湖庄园(据说也是他将万斯带到海湖庄园向特朗普道歉,寻求和解)。
因2016年6月出版的超级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暴得大名的万斯,39岁的俄亥俄州参议员,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演讲中11次提到自己的出处,他说自己能代表俄亥俄州数百万有类似经历的人。
万斯不厌其烦重复讲述的经历,早已经由《乡下人的悲歌》为人所知。这部自传体非虚构作品卖出了至少160万本,在2016年、2020年、2024年的三次美国大选前后达到传播峰值,网飞出品、万斯自己担任制片人的同名电影在2020年上映,尽管平庸得更像一部电视电影,仍然获得了一些电影奖提名,包括金酸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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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乡下人的悲歌》剧照。
万斯刷屏的络腮胡,特朗普说他像是“年轻的林肯”,但其实分明和身后的小特朗普一模一样。这把胡子至少在2021年之前还未出现,那一年,万斯正式从政,参选参议员,大胡子遮住了他孩子气的圆脸。以至于有评论说,只要刮掉万斯的胡须,他就会失去所有支持。顺便说下,在政界,蓄须是某种保守价值观的象征,假如特朗普胜选,万斯将是1933年以来第一个留胡子的副总统。
万斯生在俄亥俄州小镇米德尔敦,外祖父母早年从阿巴拉契亚山区的杰克逊镇举家搬来,他的生活在两处徘徊。小镇工业凋敝,社会塌陷,失去工作的人们既绝望又愤怒(这本书的繁体中文版译名即为《绝望者之歌》)。母亲身陷阿片毒瘾,“像旋转门一样换男伴”,不停搬家,男孩游走于不同的“父亲”之间,也越来越擅长与每一个“父亲”打交道。
杰克逊满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但也满是瘾君⼦。他们有时间生出八个孩⼦,却没时间来供养他们。
暴躁的外祖父母是孙辈的庇护者,外祖母是那里最强悍的女性,外祖父是技术最熟练的汽车修理工。万斯几乎给予他们最多的感情:他们一贫如洗又彼此相爱,他们是世界上最强悍的一对夫妻。尽管这句话之下,也包含着贫穷、争吵和不忠。
比绝望更绝望的则是某种习得性无助,书中有一个常被引用的故事:
进入耶鲁法学院前的夏天,万斯去打工赚钱,工作是字面意义上的搬砖。地砖特别重,一小时能挣 13 美元。在经济下行的背景下,干过几年的员工一小时至少能挣 16 美元,但管理者发现很难招到长期员工。一名叫鲍勃的19 岁男孩,女友怀孕了。经理非常体贴地给了他女友一份接听电话的行政工作。但这对情侣的工作表现非常糟糕,女友差不多每隔两天就要翘一天班,而且从不预先通知,鲍勃则是长期迟到。不仅如此,他每天还要上 3-4 次厕所,一去就是半小时以上。最终,鲍勃也被解雇了。被解雇时,他对着经理怒斥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不知道我有一个怀孕的女友吗?”
一个年轻人有着各种需要工作的理由,比如供养未来的妻儿,他却丢掉一份有医疗保险的工作。许多人一周的工作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20个小时,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懒惰。更令人不安的是,当丢掉自己工作的时候,他还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
人们不再相信努力会有回报,因此放弃努力,责怪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这便是习得性无助的表征。
《乡下人的悲歌》出版几个月后,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他和他的顾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另一个美国”。
俄亥俄之歌
让时间倒流,2012年10月18 日,俄亥俄州帕马市一个社区学院的体育馆里,坐了三千名观众。这天,摇滚巨星布鲁斯·斯普利斯汀(Bruce Springsteen)在台上唱了六首歌,第四首是Youngstown。这首1995年发行的哀伤的民谣,讲述俄亥俄州工业重镇扬斯敦市自1803年开埠以来的兴衰。
他们在河谷发现了铁矿,他们生产了加农炮弹,帮助赢得了南北战争,他们去了二战、韩战、越战,他们一天生产700吨金属。现在你却告诉我,世界早已变了。我让你富起来,你却忘了我的名字。铁燧石、焦炭、石灰石,养育了他们的孩子,给了他们薪水,如今院子里只剩废料和瓦砾。
斯普利斯汀此行是为奥巴马第二次竞选美国总统造势。自1964年之后,候选人要想胜出美国大选,就必须赢下俄亥俄州(这条规则在2020年失灵了),知名的重工业区,知名的摇摆州,2016年大选知名的“锈带”一员。
《纽约时报》报道说,深受工人阶层热爱的斯普利斯汀,帮助奥巴马吸引蓝领票。
当年大选最后一天,这对组合又回到了俄亥俄,奥巴马的连任竞选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这一年,奥巴马拿下了俄亥俄。
12年后,正经的俄亥俄州人来了。
7年前对“乡下人”的阅读记忆,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夜晚,和女孩泰拉连接在一起。哪怕故事一个在中部的阿巴拉契亚山区,一个在西北部的爱达荷州(易与爱荷华州混淆)山地。又和2021年另一本关于一个美国家庭的非虚构作品《隐谷路》连接在一起。
这个故事发生在中西部科罗拉多州的一个中产家庭。故事原本有着梦幻的开始,夫妇俩都来自中上层家庭,生活优渥。然而,家里12个孩子,6个精神分裂症发作,两个妹妹饱受家庭暴力以及来自哥哥的性侵,最终挣扎着逃离,获得成功。最小的女儿琳赛也曾想和过去一刀两断,却最终回到隐谷路,背负起照顾年迈母亲和患病哥哥的责任,同时主动寻求与科学团队合作。
与前两个故事不同,《隐谷路》的家庭来自中上层,当中却有某些极为相似之处。
一种相似是故事本身的。南方周末的书评作者南桥指出,美国人写家庭,写挣扎的比较多,所谓“壁橱里的骷髅”。这个现象有个词,叫作“脆弱的力量”。源于休斯顿大学社会工作教授布莱妮·布朗的“脆弱力量”理论,指的是对自己,勇于面对过去的阴暗面;对别人,开诚布公,敢自曝弱点。布朗认为,这么做让我们更强大,因为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直视它。《隐谷路》虽非家庭成员执笔,但积极寻求和科学团队合作的小女儿,也是这个故事能公之于众的最重要推手(专业作者则为这本书带来了前两者没有的科学和宏观视角)。
另一种相似是故事的内核,姑且可以概括为自由的代价。在“乡下人”的故乡,被社会落下的人们并非毫无机会,却可以人人自我放任并诿过他人。在爱达荷的山间,自我边缘的家庭可以保有牢牢控制家人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南周在2018年曾报道一起发生在美国的惨案(详见《“隐形”少年:跨国领养姐弟之死》),母亲枪杀了四个领养的华裔孩子后自杀,孩子们被注册为“在家上学”,谷歌地图上那座郊区白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故事,无人知晓。隐谷路上,12个孩子6个精神分裂,也能被隐瞒起来。
如果愿意,人们可以在这个国家的任何角落拥有“足够自由”的生活方式。
自由的代价
美国这个国家真正的内核的确是自由,而不是民主(想想选举人票制争议),不是法治(想想重罪谋杀的滥用)。如同一切都有代价,自由也有其代价。足够的自由意味着每个人为自己负责,“为自己负责”却是对于个人品质最高的要求。这几个非虚构故事的讲述者,都从极度的混乱不堪中,依靠个人奋斗逆袭成功。他们被贴上“美国梦”的标签,悖论却是,正是逆袭成功的人,才有“资格”说出自己的故事,他们凤毛麟角的故事底下,自由的代价依旧,沉默的人群拥有的只是一张选票。万斯的外公,多年的民主党拥趸,把选票投给了里根,生活却没有停止滑落。如果他活到2016年,大概也会投给特朗普。
但不管万斯还是泰拉,都对个人逆袭一说充满警惕。
万斯说:“我见过太多人真诚地渴望改变,但当他们意识到改变实际上是多么困难时,就会失去勇气。”
泰拉也被告知“你是美国梦的活生生的证明”。而她在《纽约时报》的文章中写道:“抛弃那个时髦的古老寓言——将任何成功故事都简化为一个关于勇气和勤奋的故事……当我兑现那张(助学金)支票时,我学到了一件事:人们不可能总是有韧性,但一个国家可以。”
31岁时,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序言里写道:我不是参议员,没当过哪个州的州长,更没担任过内阁部长。我并没有创立市值10亿美元的公司,也没建立改变世界的非营利组织。
仅仅8年后,39岁的万斯,娃娃脸覆上了络腮胡,须发间有了可疑的白霜,他不光当上了参议员,还可能成为80后副总统。如果有一天,将博士论文挂在个人网站上的女孩泰拉也从政去了,人们大概也不会奇怪,让素人有机会参与政治表达,本来就是自由的一角。
这种自由价值曾被推至至高无上。遗憾的是,许多人直到特朗普崛起,才慢慢看到“另一个美国”。哈佛大学前校长、克林顿时期的美国财长、奥巴马时期的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主席萨默斯,在2018年10月发表了一篇文章,“重新发现特朗普的美国”:
上个月陪妻子走了一趟与我以往经历截然不同的旅程。在那两周时间里,我们驱车行驶在从芝加哥到波特兰的公路上,途经北美大平原和落基山脉……我们开车经过了一些浪漫的“鬼城”,但更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荒废的咖啡馆、加油站和旅馆。
诚如《下沉年代》的原书名所昭示:“越来越松”,随着社交媒体时代的愈加原子化,自由还会再给我们更多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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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筱羽
责编 辛省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