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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档有关生命、死亡与爱的播客

讲述生命科学及一切

本期内容节选自播客“万物生长FM”的节目，为方便大家阅读，已进行文字转化。

这是一期临时决定要录制的单口，插在我们正常排期的节目之前。

因为这件事太令大家痛心，也太值得反思了。

想必大家应该知道我要聊的这件事，7月20日凌晨1时17分，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发布悼文《沉痛悼念李晟医生》：2024年7月19日中午13时许，我院心血管内科李晟医生在门诊诊疗中，突然遭到一男子持刀伤害，致多处严重损伤。李晟医生终因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于2024年7月19日21时许不幸去世。

而根据流传的碎片信息，大概可以还原出悲剧的全貌：凶手因为妻子手术失败去世，愤而追杀主刀医生。寻人未果后，拿刀刺向了午休时间还在加班出诊的李晟医生，然后自己跳楼求死。

事件过后，中国医师协会、国家卫健委等官方机构，第一时间发表声明谴责伤医行为。社会各界也纷纷讨论，除了对凶手的谴责和情绪宣泄以外，主要的讨论方向还是呼吁医院要建立好安检系统，以及建议警察入驻医院建立警务室。

我非常同意这一点，特别是安检系统，2020年之后北京二级以上医院落地实行安检，随后这一模式在公安部和国家卫健委的推动下，面向全国推广。目前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医院进门是需要安检的。

至少在北京几乎去到的每一个医院门口都需要过一下安检，不知道你所在的城市是否是这样？对于公共场所的安检，我举100个手赞成，无论是医院、地铁、高铁、飞机、体育场等等，我记得之前也有人吐槽说去了那么多国家旅游，就中国的安检最繁琐，其实我觉得这是一句夸奖。

大家还记得陶勇医生吗？

就是曾在2020年遇袭的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陶勇。他在悼念李晟医生时也提到，我本人是伤医事件的亲历者，曾发起医院设立安检的倡议，他说只有在一个安全的环境，医生才能踏实看病，患者才能放心治疗。至今我仍坚定认为，推广这项模式，应是广泛共识。他还说，安检措施，能增强医护人员的安全感，作为侥幸在医闹事件中生存下来的「幸运儿」，深知只有为医者提供安全的工作环境，才能让前赴后继穿上白大褂的这群人，全心投入到治病救人中，构建互信的生命屏障。

除了安检措施，也有人提到，建议医院建立警务室，有警察入驻，因为现在医院大部分的安保系统其实只有招聘的保安，或者外包安保公司的保安，保安没有执法权，有警察在之后，就没什么人敢闹了。也有一些已经有警察入驻的医院在媒体上分享，警察入驻医院、建立警务室后，医闹现象减少了很多，近几年的医院安全秩序的法制建设大大增强，各项措施改善很大。

当然还有人呼吁法律的，事实上，尊医重卫，医生的人身安全应该得到保障这件事，已经有一些法律说得很清楚了，2020年6月1日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明确指出，医疗卫生人员的人身安全、人格尊严不受侵犯，其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禁止任何组织或者个人威胁、危害医疗卫生人员人身安全，侵犯医疗卫生人员人格尊严。

而对于行凶者，他们并无特殊，他们就是凶手、谋杀犯，他们不是医患纠纷的当事人、他们不是什么医闹者，他们应该按照法律被严惩，而且还应该从严从重！

建立安检系统、警务室入驻医院、法律严惩行凶者，这些共识我就不再赘述了，今天我更想聊的一件事是，我们到底该怎么看待医患关系，以及我们和疾病的关系。

伤医事件不光国内有，在其他国家也有，并且也不少，比如美国、加拿大的媒体上也能搜到很多严重伤医事件。我可以分享一组数据，有媒体报道2009-2018年十年内，通过新闻媒体报道的国内（除港澳台地区）伤医事件有295起。

在美国的统计中，在各种职业中，医生是最容易遭受到职业暴力的高危职业。

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的资料，2018 年，美国私营医疗机构行业中，因他人故意伤害而导致非致命职业伤害和疾病为每 10,000 名全职员工 10.4 人，而其它行业的发生率为 2.1 人。医疗机构行业因工作场所暴力而导致的伤害发生率最高，遭受工作场所暴力伤害的可能性是其它行业的 5 倍。

在美国，医生遭受职业暴力最多的场所是医院的急诊室。美国急诊医师学会2018年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在3500多名急诊医生中，47%的医生曾遭到袭击。其中97% 的袭击者是患者本人。

类似的调查，国内近些年没有，早期有过一些中国医师协会（CMDA）2014年进行的调查发现，60%的受访医疗专业人员曾遭受过患者及其亲属的言语辱骂，13%的专业人员遭受过人身攻击和伤害。丁香园2019年的一项调查显示，85%的医生在工作场所遭遇过暴力。从数据来看，中国的医务人员遭受到职业暴力的危险性大于美国。

但是，中国和美国在伤医事件中，最大的不同是，中国医生被患者袭击，美国医生被自己人袭击

纵观2009-2018年十年内，通过新闻媒体报道的国内（除港澳台地区）295起严重伤医事件中，袭击者都是患者或者是患者家属，明显都是医患关系激化的惨剧。

相反，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的资料，2011 年至 2018 年，私人医护人员在职场被杀案共 156 起，平均每年约 20 起。在医护人员被职场被杀案中，最常见的袭击者是医务人员自己的亲属或同居伴侣（45例），被同事和助理袭击的占21例，真正被患者袭击的仅23例。

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到，中国医生的严重伤医事件完全是医患关系激化引起，而美国出现的医生被袭击死亡的例子主要是由于医生自己家庭和其它复杂社会关系引起，大多数与医患关系无关。只有少部分医生死亡的例子是医患关系问题。这也说明了中国的医患关系比美国更加激烈。

而且还有一组数据，可以证明，大多数伤医事件并不是因为施暴者精神不正常。《医学与哲学》杂志有一篇《暴力伤医的大数据分析》的研究论文，从选取发生在2000年1月1日～2015年12月30日期间的暴力伤医新闻，共290例分析发现，患者或家属等袭击医生的4个主要原因是患者抢救无效死亡（占25.2%）、认为治疗效果不佳，存在后遗症（占17.2%）、施暴人神志不清（占11.4%）、认为医院误诊延误病情（占10%）从这些袭击医生的原因中看，绝大多数都是由于医患关系处理不当引起的，只有11.4%是施暴者精神不正常引起的。

可能有很多朋友会说，是因为中国医疗条件差、医疗服务质量低，所以这些暴力事件才多。

别的不对比，我们就对比刚才数据比较多的美国。在西方发达国家中，美国的医疗保健系统并不完善，而且医疗费用又是世界上最贵的国家之一。虽然奥巴马总统时期，艰难地推出了一些国家医疗保险政策，但是，昂贵的医疗费用还是一个小手术就可能花费一套房。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美国医疗也很贵，为什么伤医事件却比中国少呢？

我非常同意的一个观点是，人们对于医患关系以及自己和疾病的关系认知不同是导致中国伤医事件显著多于美国的重要原因。

在美国，这样的态度是主流。

患者和医生是权力完全平等的两个普通个体，患者疾病的治疗应该由患者来决定，而不是由医生来决定。医生作为医学的专业人员的责任，就是尽可能将自己所知道的可以选择的治疗方法，以及每种治疗方法优点和缺点告知患者，至于使用哪种治疗方法的决定权，需要交给患者，由患者自己决定使用哪种治疗方法，其中包括选择不治疗，也是患者的权力。

这种关系大概可以总结为，“我病由我，不由人“。当患者知道治疗方法是其自己选择，并且疗效的好坏预期也清楚时，自然医疗纠纷就会减少。

但是在中国，我们的医学教育，特别是以西医为主的医学教育，缺乏这一医患关系平等化的思想教育内容。许多在西方国家有就医经验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医生常常会针对您的病情介绍多种疗法，并说根据文献或研究，每个疗法治疗有效率是百分之几，从来不会说百分百有效。

除了医学教育，在日常的医患沟通中，尽管中国当前的主流医学无疑是西医，但是医患关系的基本思想则是承袭着传统中医的思想。其基本思想的体现就是孙思邈的《大医精诚》，将医生圣化为高尚的圣人，患者为需要救济的弱者。无形中，患者失掉了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完全依赖医生。再加上有些医生将自己宣传为“手到病除“的”神医“，给了患者不切实际的期望。俗话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如果再加上医疗商业化的问题，很容易在疗效达不到预期甚至病情加重时，矛盾激化，酿成严重伤医事件。

医患关系这个词天然地把医生和患者放在两个阵营里，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但是我还是分开来讲。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过很多医生，我愿意称自己是医生的朋友。那我就先说医生这一百年。尽管医学已经进步到任何一个疾病，我们都能从细胞、从分子角度来观察它、分析它，但是我们还是要清醒地知道，面对很多疾病我们依然束手无策，我们没有所谓的药到病除、没有所谓的妙手回春。你自己要说服你自己，要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我们总是想去追求，那种最优选择，但是人类的经验和历史总是不断地告诉我们，追求最优选择的初衷，最后往往会带来最坏的结局。

当然作为医生的朋友，我也想讲一些肺腑之言，中国虽然还不像美国是，“我病由我，不由人”的医患关系，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趋势会越来越明显。医生应该尽可能广博地掌握医药知识，因为作为医药专业人员，需要为患者提供尽可能知道的可以选择的治疗方法，以及每种治疗方法优点和缺点。

在国内专科越分越细的当下，多一些广泛的医学知识，对于医生来说不仅可以更好地帮助患者，而且很容易打开自己临床、甚至是科研的思路。

在这里我还想多提一句中医。

说实话作为一个学生物的，过去我对中医有一定的偏见，我觉得很多中医的理论无法从科学的角度解释，很难说服我。尽管我在医疗健康行业十年，听过太多那种神奇疗效的事迹，什么癌症，西医说这个人只能活三个月了，然后去看中医，开了药，又活了好多年。这种故事我从专业人士口中听到不下5次，比如某某学会的专家、某某媒体的主编等等。但是我依然不太相信。真正让我改变的是新冠期间，张伯礼的一句话，他说中国人应该感谢我们能有两套医疗体系，中医、西医，各有各的理论体系，各有各的擅长，我们为啥要拒绝其中一种呢。这句话很有智慧，也点醒了我，就拿新冠病毒来说，一些中医的方法确实杀不死病毒，但是它确实能让你的症状减缓，比如嗓子痛、鼻塞等等。自那以后，我对中医的偏见大大减弱了。没有任何一种疗法是包治百病和100%有效的。医学的未知领域很多。有些疾病西医强，有些疾病中医强。在有几千年传统中医的中国，西医应该学点中医，同样，中医也应该了解西医。这样就能更好地为患者服务。

而且这也是正在发生的事，越来越多大医院、大专家、包括他科室的医生，越来越多的开始用中西医结合的方式，来帮助患者。

聊完医生，再来聊聊患者，我们知道形容医生有句话叫，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虽然这句话是形容医生的，但是患者更应该知道，只有知道这句话，我们才知道我们能从医生那里获得什么。在不少人那里听到过这样一句话，“现在的医生连个感冒都治不好了”，不是医生治不好了，而是感冒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病因的疾病，是因为现在的疾病变化多端，病因变化多端，医生在用他的全力帮助我们对抗无限未知的疾病啊，各位！

人们总是自私的，这在看病上更加明显，我们总站在对自己有利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无可避免，许多看病的场景往往是这样，到了医生那里，把自己变成一个十足的弱势群体，说我什么也不懂，我听你的。医生给了建议之后，将信将疑，不全然执行；出了问题，觉得这个医生不专业，对他恶言相向。

各位，我们永远不要在自己看重的事情上，投入不切实际的期待，附加不着边际的价值，因为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的人生。

我不确定有没有一天，我们可以实现“我病由我，不由人”的看病观。但是我想说，看病跟人生很相象。如果一切呢无法避免，那就让我们迎难而上，我们小小的躯壳，所要经历的历程，不就是时而顺利，时而艰辛吗，我们既应该谨慎，同时又应该自信，对于意愿之外的事情，我们要勇敢自信，对于意愿之内的事情，我们要小心谨慎，演好我们人生中的每一个角色，跳好每一支舞蹈。

人生短暂啊，不要在个别的人和事上寄托太多的希望，否则人迟早会失望，因为人和事的有限性，根本无法承受，我们对无限希望的期待，做你该做的事情，并且接受他的事与愿违。

最后，我还想说说，我们自己和疾病的关系。

这甚至超过了医患关系的重要性。我们总说医疗是一个信息差巨大的行业。我当然承认，它有它的专业壁垒。但是这不是我们不去了解疾病的借口，也不是医生不帮助患者解释疾病的借口。作为普通人，我们现在有太多方式方法、时间机会来了解我们的身体，无论是越来越多的书籍、科普文章、短视频，包括播客。我想这也是我们万物生长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分享，来消弭信息差。作为医生，我们要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我们要用我们的专业帮助患者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和疾病，从而让他有机会做出更适合自己的选择。

医生患者应该是一个阵营，我们对抗的是疾病，只有更加了解，才可能让一个战壕的战友保持绝对的信任。我相信并期待这一天早些到来。

最后我再次表达对李晟医生的哀悼，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再上演。

医生被持刀杀害，医院建立安检系统就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