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董诰与乾隆皇帝的“代写”佳话

《艺林新论》
楼秋华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以中国书画史上的系列名品作为研究对象,16个篇章针对藏品的个案研究,更向读者展示了如何观看一幅作品并鉴定其真伪,既有方法论的总结,又有具体案例的分析,富有实际的指导意义。
>>内文选读:
乾隆皇帝在《快雪时晴帖》上的御题多达77处,并御画两幅,此为艺林所津津乐道。而其中三处御题系其近臣董诰(1740-1818)代写,却少有专门论述;即使提及,也往往与代笔混为一谈。事实上,代写与代笔(捉刀)迥然有别、界限清晰。同时,乾隆皇帝所谓“命董诰代写,亦佳话”,不仅具有其真实的精神内涵,而且也是对“代笔”事由的深刻警醒。倘若进一步追述,乾隆早在乾隆二年丁巳(1737)仲夏望日为其青年时代诗文汇编《乐善堂全集》的自序中,便已经阐明了个中缘由。他写道:“自今以后,虽有所著作,或出词臣之手,真赝各半,且朕亦不欲与文人学士争巧,以转贻后世之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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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八年(1793)冬,正当《石渠宝笈》续编行将成书之际,年过八旬的乾隆皇帝,因“诗字多,艰于细书”,而在《快雪时晴帖》上题道:
予八十有三,不用眼镜。今岁诗字多,艰于细书,命董诰代写,亦佳话也!御识。(图2)
由此,是年54岁的董诰被乾隆帝钦点为“代写”人。随后的三年间,他在《快雪时晴帖》中先后三次代写御制诗,其中包括癸丑(1793)冬至月、甲寅(1794)腊月、乙卯(1795)孟冬月各一首。
絮云浓午末,稷雪落申初……翘首时晴晦,益增嗟以嘘。御制雪六韵,乾隆癸丑冬至月,臣董诰敬书。(图3-1)
地润秋霖非望雪,远霑近未略惭然……慰哉转眼旋生虑,恐却斯情顿驰虔。御制雪一律,乾隆甲寅腊月,臣董诰敬书。(图3-2)
大雪抡节至,祥霙入夕和……占农归政喜,虔惕感如何?御制雪一律,乾隆乙卯孟冬月,臣董诰敬书。(图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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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御制……乾隆某年某月,臣某某敬书”成为董诰代写署款的固定格式,并无例外。应该说,此类君臣之间的“代写”与一般意义上的“代笔”迥然有别。确而言之,“代写”乃是“代为书写”之意,这其实也是作为词臣的一大职责。至于所代为书写的御制诗是否完全出自乾隆皇帝本人,则是另外一回事。事实上,在乾隆十年(1745)以前、乾隆皇帝自身书法尚未成熟之时,其御制诗中也有不少分别由陈邦彦、张照、梁诗正等“代写”之,而且款署“乾隆某年某月御题,臣某某敬书”,此大体成为样式。除了上述三人,钱陈群、刘统勋、嵇璜、裘曰修、陈孝泳、于敏中、董诰等人也先后成为乾隆皇帝诗文的代写人,常见“乾隆御制(识),臣某某奉敕敬书”乃是另一种基本样式,这在《石渠宝笈》续编“本朝臣工书画”中均有著录。所以从书法角度而言,这类书迹作者之归属清晰可辨,并不存在“代笔”“捉刀”之类所带来的真伪纷争。
然而,最近有论者竟将此类“代写”情形表述为诸如“董诰还被认定为乾隆皇帝晚年的主要代笔人”“代笔作诗”等,从而与书画研究领域的“代笔”现象混为一谈,未免有失妥当,容易引起误读。
其实,乾隆皇帝当年对此类误读已经有所提及,并对“捉刀”一词先后两次予以考订。第一次便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所作的“捉刀”诗。
此诗开头:
俗以代人者,称之曰捉刀。盖祖宋新语,义庆之纪曹。
中间则写道:
然此说谬悠,不足欺人淆。而亦成颠倒,捉坐宾主扰。
最后乾隆皇帝认为:
前段已涉伪,后段尤偷佻。操奸故所鄙,刘记徒增嘲。
而在此诗的附注中,乾隆皇帝引述了刘义庆在《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篇中关于“捉刀”一事的全文,并加以辨析:
如果有此事,操之忌刻、轻佻为已甚。然追杀使者,岂不启衅匈奴,操必不为此,足知《新语》之躛说耳。
可见他也如同唐人刘知几(661-721)一般,明确否定了此事的真实性。
乾隆皇帝第二次关于“捉刀”典故的阐述,乃是在乙卯冬最后一次御题《快雪时晴帖》之后。他不仅在诗中再次引用捉刀一词,并在此诗的附注中作如此考订:
按“捉刀”之事,见刘义庆《世说新语》载“魏武将见匈奴使者,自以不足雄远,因令崔季珪代帝,而帝自捉刀立床头”。稽其事实,是以崔代曹,而曹之“捉刀”,乃假为侍臣,非曹代崔也。后人乃以倩代为捉刀,转致宾主互淆,而自来引用从无辨及者,向曾有诗正之(在辛亥年)。予尝谓读书不求甚解,在渊明自写胸臆则可;至于格物明理,不应如是疏略。虽文人相沿既久,临文不妨袭用,然亦不可不致辨也。兹因用此二字,复识及之。
显然,乾隆皇帝对于“捉刀”一典及其传衍具有清晰的思辨。这其实也直接表明了他对于词臣们为其代写御制诗文的基本看法,尤其是三年前他命董诰代写的确切态度。
然而,既然词臣们为乾隆皇帝“代写”早已司空见惯,则缘何在癸丑冬命董诰代写时,他却特拈出“亦佳话也”的“御识”,况且董诰在此之前已是其代写人之一。个中原因值得我们进一步予以探究。
乾隆十一年(1746)前后,乾隆皇帝已经在《快雪时晴帖》中反复题赞:
琳琅球璧,世间所有。若此帖乃希世珍耳。(图4-1)
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图4-2)
天下无双,古今鲜对。(图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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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一题再题。
我们不妨再回到乙卯冬乾隆皇帝在《快雪时晴帖》中御题“雪”诗:
老矣三年命捉刀,祥霙应节沛恩豪。获麟厘汭近上日,七字因之重涉毫。(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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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首诗的附注中,他叙述了三年前命董诰代写“亦佳话也”的真正缘由。他说:
内府弆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真迹,每岁得雪成什,即书之册中,以征佳瑞。数十年来,书册几遍。前岁癸丑,因诗字较多,字体逾小,命董诰代书之,凡三年矣。今番应节恩雪既溥,且早虽命董诰书诗册内,复成此短句,勉力仍手书之。然此后既归政,册内不复涉笔矣……
由此可见,乾隆皇帝之于《快雪时晴帖》,其实不唯将此帖视为天下第一名迹,而且他还视此帖为大清祥瑞之物。因此,自丙寅(1746)之后,他“每岁得雪成什,即书之册中,以征佳瑞”。这就意味着,当他在此帖中“依例题句”,已成为天下祈福的重要象征。如此非同寻常的御题,自然必须亲力亲为。然而,岁月不饶人,当83岁的乾隆皇帝因“今岁诗字多”而“艰于细书”之时,他不得不钦命近臣董诰为其代写,并写下了“亦佳话也”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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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楼秋华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