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大量描写西洋钟,曹雪芹在影射什么?

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有大量涉及古钟以及钟表的描写。这些描写既涉及上古礼器乐钟,也涉及宗教法器佛钟、道钟,还不惜笔墨大量描摹了当时最先进的西洋自鸣钟与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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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乾隆铜镀金冠架钟 清宫造办处故宫博物院藏
乐钟仅为虚写
中国古钟有“乐、佛、朝、更”之分。乐钟即奏乐之钟,主要是指编钟,其名得自“各应律吕,大小以次,编而悬之”,其形状如瓦合。它上承商代的编铙,初现于西周初年,鼎盛于西周中期,是为当时上层社会所独享的礼乐之器,主要应用于庙堂祭祀、婚冠丧葬、军事征战、宴享宾客等各种活动中,兼具乐器和礼器功能。乐钟作为礼器,是统治阶层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红楼梦》里只有两次提到乐钟,且都是虚写。这两次描写都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
……
冷子兴笑道:“……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在这里,“钟鼎之家”与“钟鸣鼎食之家”含义相同,都是为了强调林家、贾家曾经拥有过十分显赫的社会地位。不过在事实上,“钟鸣鼎食”的场景只存在于先秦时期。秦汉以后,随着青铜时代的终结,乐钟及其所代表的礼法制度也走向了衰落。五代时期,“(周)世宗因亲临乐悬,试其声奏,见钟磬之类,有设而不击者,讯于工师,皆不能对。”“以至于十二镈钟,不问声律宫商,但循环而击,编钟、编磬徒悬而已……乐之缺坏,无甚于今”。直到宋代,这种情况更加严重,宋仁宗时期,音乐家与乐工竟不知钟、磬有“大小之制”,更不知如何铸造,皇帝也只能感叹“乐之不合于古久矣”。清宫编钟的铸造以奢侈豪华为能事,其外形多仿先秦古钟,但测音结果屡屡证明,编钟五音不调,宫商乖错,不过是一种金光灿灿的礼仪摆设。
《红楼梦》写林家、贾家先世的尊贵,只能用虚写一笔带过,而无法详细描摹他们“钟鸣鼎食”的具体场面,正是这种现状的真实反映。
佛道钟侧面略写
佛钟,顾名思义是专供寺庙佛家之用。东汉明帝永平年间,佛教传入中土,此后寺院广布,佛钟流行开来,“有寺必有钟,无钟即无寺。”佛钟分为大钟、僧堂钟、殿钟,各有其主,各司其职。“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遇圣节、看经、上殿、下殿、三八念诵、佛诞、成道、涅槃、建散楞严会、讽经、斋粥、过堂、入定时,各一十八下。如接送官员、住持、尊宿不以数限,库司主之。僧堂钟。凡集众则击之。遇住持每赴众入堂时,鸣七下。斋粥下堂时、放参时、旦望巡堂、吃茶下床时,各三下……堂司主之。殿钟。住持朝暮行香时,鸣七下。凡集众上殿,必与僧堂钟相应接击之,知殿主之。”道钟的意蕴大体与佛钟类似。
《红楼梦》里对于佛钟、道钟均有所涉及,但仅为侧面略写。比如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写到清虚观里的“钟鸣鼓响”以及钟楼。又如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写到栊翠庵的“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认为,《红楼梦》是从“石头”所见所闻的角度进行书写的,“它的见闻也只能限于一定的范围。那就是石头只能了解它所见到过的、实际上也就是贾宝玉所接触过的那个人的种种事情。”实际上,《红楼梦》设置石头这个角色,主要是为了便于作者根据主题需要而对情节有所取舍。纵观《红楼梦》前八十回,贾宝玉所到过的贾府以外的寺庙、道观主要有铁槛寺、馒头庵、水仙庵和清虚观。到前几处,贾宝玉停留时间很短暂,所叙之事也与佛钟、钟楼无涉,所以略写。清虚观那次是奉元妃之命打醮,贾府阖府出动,排场大、时间长,贾宝玉在观中的“戏份”也多,所以很自然就写到了“钟鸣鼓响”以及“钟楼”。不过从故事情节来看,对“钟鸣”“钟楼”只需提到即可。
栊翠庵是大观园内的一座小庙,是“金陵十二钗”之一妙玉的修行之所。这两句诗系由妙玉所写,“钟鸣栊翠寺”用寺庙钟鸣来暗示天色已晓,贴切自然,但除此以外也没有进一步描写的必要。
朝钟更钟付之阙如
朝钟的出现可以追溯到秦朝建立之初。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后世朝钟逐渐发展成为朝廷集众的信号器,是皇帝上朝、出行所鸣之物,成了皇权的象征。明朝宋应星称:“凡钟,为金乐之首。其声一宣,大者闻十里,小者亦及里之余。故君视朝、官出署,必用以集众……”《大清会典》对“君视朝”有更具体的记载:“凡大朝之礼……礼部堂官二人,诣乾清门奏请御殿,午门鸣钟鼓……”
《红楼梦》前八十回未曾提及朝钟。一方面,按照前引蔡义江的观点,这是由于贾宝玉从未上过朝;另一方面,为避免刺激当权者的敏感神经,此书第一回即明确表示书中内容“毫不干涉时世”。
更钟,是指中国古代城市向公众统一报时的器具。汉末崔寔的《政论》有“钟鸣漏尽,洛阳城中不得有行者”之句,可知当时已有鸣钟报时之制。据《南齐书》记载:
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宫人闻钟声,早起装饰。至今此钟唯应五鼓及三鼓也。
早在元朝,钟鼓楼就已成为京城的标志建筑。“(至元)九年二月,改号大都,迁居民以实之,建钟鼓楼于城中。”元大都钟鼓楼现已无存。现存的北京城钟、鼓二楼系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所建,清代沿用此建筑(其间曾经火毁重建)。有学者考证提出,今天北京鼓楼、钟楼位置即元代齐政楼(鼓楼)、钟楼位置。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活在清雍正、乾隆时期,《红楼梦》中贾府所处的位置是在京城。虽然作者一再强调书中所写“无朝代年纪可考”,又故意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模糊化,但是北京自从元代起就设有钟鼓楼,都城用钟声报时的制度更是从汉代就已形成。
《红楼梦》甲戌本《凡例》中有一条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当然出之于作者有所忌讳,但这也与其所构思的石头的可能见闻范围相一致。贾宝玉从来没有机会上朝,所以听不到朝钟尚可理解。但是京城钟鼓楼那洪亮震耳的钟鼓声,他绝不至于听不见的。但为什么《红楼梦》对更钟只字不提呢?
自鸣钟怀表大量出现
在对更钟只字不提的同时,《红楼梦》里出现了大量有关自鸣钟和怀表的描写。更钟的主要功能是报时——由于其采用传统计时方式,准确地说,它只是“报更”,而且在晚上一更三点到早上五更三点之间只有更鼓声,而完全没有钟声。贾府里上下人等拥有大量能精准计时和报时的自鸣钟与怀表,这使京城钟楼里巨钟所发出的洪亮声音显得可有可无。
《红楼梦》里关于自鸣钟的描写,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从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刘姥姥的角度写来,更加渲染出视觉、听觉之强烈冲击力: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甚用呢?”正呆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这写的是王熙凤房里的自鸣钟。在贾宝玉住处怡红院,“外间房中十锦格上”同样有自鸣钟。贾府的自鸣钟不仅数量多,而且奢华贵重。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写凤姐说“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须知,在刘姥姥那里,二十多两银子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这个“金自鸣钟”的奢华贵重不言而喻。
关于怀表,《红楼梦》更是频频提及。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道: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对贾宝玉的这块“表”的大小、材质作了进一步的描写: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
有些地方则同时写到自鸣钟和怀表,如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所写:
接着司内厨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
这里提到“那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表明当时修理西洋钟表已经成为一个成熟行业。
钟表是14世纪以后在欧洲逐步发展起来的,其最初传入中国的地方当为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清初王士祯曾写到澳门三巴寺(圣保禄教堂,今“大三巴牌坊”即其遗址)的一座“巨钟”:“有定时台,巨钟覆其下,立飞仙台隅,为击撞形,亦以机转之,按时发响,起子末一声,至午初十二声,复起午末一声,至子初十二声,昼夜循环无少爽;前揭圆槃,书十二辰,俟某时钟动,辄蟾蜍移筹指某位。”
我国在清代以前一直以圭表、日晷、漏壶计时。欧洲机械钟表传入我国以后,逐渐取代了传统计时器。十八世纪,清代宫廷即大量使用机械钟表。这些钟表以英国产品居多,亦有法国、瑞士等其它西方国家的,还有我国自行制造的。西方国家的钟表主要由粤海关监督从洋商手中购置,贡入皇宫。清代广州、苏州等地制造的钟表精品,也被贡入内廷。故宫交泰殿皇帝宝座边就陈列着一座广造西式钟。此钟高约18英尺,在清宫版刻的《皇朝礼器图式》中有一幅图释。
清代在内务府造办处下设做钟处,以制造、修缮钟表为专职。乾隆时期是做钟处制造钟表的鼎盛时期。宫中承做的这些钟表,多以优良木材为外壳,上嵌珐琅或描以金漆等,色调庄严凝重。这些钟表既继承了我国的工艺传统,又融汇了东西计时之法,形成别具一格的皇家风范。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西式钟表在宫廷的受宠,必然引发王公贵族对这类奢侈品的热烈追逐。贾家作为“钟鸣鼎食”之家,开国功臣之后,贾元春又是当朝皇妃,贾府拥有大量西式钟表也就不足为怪了。《红楼梦》所写贾府对西式钟表的大量使用,可以看作当时社会普遍现象的一个缩影。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在《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生活的时代,宫廷以及贵族家庭已广泛使用西式钟表,但是作为传统的京城报时设施的钟鼓楼,用以计时的方法却并没有与时俱进,而是保持着旧日传统甚至倒退到更原始的方式。“元、明时期,驻楼官员继续使用老式的宋代滴漏计时器来测定击鼓撞钟的时辰。这个滴漏在明代遗失了,清代则使用时辰香以定更次。此种计时器是将压制的熏香置于金属盘上,熏香被盘成繁复的图案,类似于印章上的刻字。点着后的熏香顺着轨迹燃烧,通过一个个标志时段的记号,每个时段通常为一个夜更。”
随着十七、十八世纪中西贸易不断增加而越来越深入的中西文化交流,给封建集权的古老中国带来了民主思想的萌芽,而这正是《红楼梦》里以贾宝玉、林黛玉为代表的青年男女敢于打破封建礼教桎梏、勇敢追求自由平等的社会大背景。某种意义上,《红楼梦》对代表进步思想的西洋钟表大量描写、对象征落伍观念的京城更钟有意忽视,也正是这种思想的一个折射。(完)(原标题:《红楼梦》里的钟文化)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