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小说的逻辑 | 洛城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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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夏尔结婚后,爱玛的激情逐渐消退。图为电影《包法利夫人》(1991)剧照。资料图
来爱荷华念创意写作之后,我才意识到小说也讲逻辑。那时,我未来的导师玛戈特·礼夫西(Margot Livesey)带着我们读长篇小说,一周一部,讨论《包法利夫人》的时候,她问我们:“你们有谁读完还对夏尔的第一位夫人有印象?”
我们这班同学面面相觑,内心或已惊恐万分——才读完两天呀,怎么对这个人物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礼夫西笑了,说:“既然我们读完都不记得她,福楼拜为何要写她?为何不能直接从爱玛写起?”
之后,我会无数次在大师的作品中邂逅类似的“技巧”。《卖火柴的小女孩》里的小主人公第一次擦亮火柴的时候什么幻象都没有出现,第二次才见到了烤鹅。简单说,超现实事件的发生需要在小说中给读者搭建台阶,第一次火柴擦亮的时候没有异象,其实是照应现实的逻辑,好比给读者一个喘息的机会,等读者准备好了,再开启奇幻的旅程。《包法利夫人》虽是现实主义小说,但也需要铺垫。倘若开场就是夏尔对爱玛一见钟情,那这部作品就成了寻常的言情故事,里面的人全是恋爱脑,正因为夏尔之前的人生过得中规中矩,事业、婚姻都按部就班,他以为人生就这样了,不曾料想竟会与爱玛相逢:
他走进厨房,可是起先没看到爱玛;窗上挡雨的披檐是放下的。阳光从板缝里射进来,细长的光线投向石板地,沿家具的拐角弯成折线,颤颤悠悠地照在天花板上。桌上有几只苍蝇顺着用过的玻璃杯往上爬,滑到杯底浸在喝剩的苹果酒里,嗡嗡直叫地挣扎。从壁炉里射下来的日光,照得烟炱有如蒙上丝绒那般柔和,冷却的灰烬也抹上了一层淡幽幽的蓝色。爱玛坐在窗子和壁炉中间,做着针线活;她没有披围巾,看得见裸露的肩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周克希译)
正因为有了前两章的铺垫,我们已经熟悉了那位缺乏诗意的夏尔,他先前的人生从没有一刻时间如此慢下,甚至凝固,世间一切细小的事物都被放大了好几倍,连苍蝇都变得玲珑可爱,这是爱玛的魔力,也是爱情的魔力,可以说夏尔从遇见爱玛这一刻才真正活了过来。
要是小说一开场我们就看到这个瞬间,或许又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作者写得很陶醉,读者只感到莫名乃至尴尬。
小说的逻辑源自现实逻辑,但或许比现实更讲究逻辑。现实中,我们的确听说有人被诊断出绝症后,抛开一切去旅行,再复查时癌症已经无迹可寻。但如果我在小说里这样写,容易显得“假”,为了使其可信,我要么在旅行中增加一些奇幻色彩(如偶遇巫医),要么暗示第一次的诊断可能是误诊,这是为了避免读者被不应产生疑惑的细节牵扯精力。
我们每个人都能感知小说的逻辑。我在美国和中国的创意写作课都用过这个练习,让学生续写一个给定的开头,比如朱岳的《草原礼貌》:
从前,大草原上有一头雄狮,它每回捕猎,在咬死猎物之后,都会对着猎物的尸体说上一声:“对不起!”然后再开始吃它们。这头雄狮吃掉过很多动物,后来,它老了,越来越虚弱,终于有一天,它死了。
学生续写的故事五花八门,各有各的精彩。分享完毕,我会请他们反思创作的过程:“你们是抓住开头中的哪些关键点来续写的?”
几乎所有学生都会回答:说“对不起”的雄狮(人物性格)以及“它死了”这个情节关键点。
如果我们把不同的章节/场景/事件划分开来,小说的逻辑就是把不同片段串联到一起的线索,使它们有整体感。这其中,孰先孰后,孰详孰略,都大有讲究。多数时候,我们看到的逻辑是强关联,也就是小说中人物/情节/场景的延续。不过,这里的延续方式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可以循着递进的逻辑,按照线性时间延展,也可以转折(前面已不动声色埋下了伏笔),还可以是白先勇的《游园惊梦》里的平行结构,过去的片段与现在的片段虽然有着不同的“演员”,但相似的戏码(情节)在两相照应,读者可以透过“现在”洞察到钱夫人的“过去”,妙不可言。
强关联的逻辑如果搭建得好,第一次读润物无声,全不察觉,但转头再看,每个机关都设计好了,异常精致。也有些时候,这样的作品读多了,我们或许会感到审美疲劳,想看看“大拙则巧”的小说。什么是“大拙则巧”?大概是“乱棍打死老师傅”,看起来全不讲逻辑技巧,但竟然就成了。
村上春树很多的作品就有这种“拙气”,如早年的短篇《泰国之旅》。小说的结构非常松散,主线是女主人公早月去到泰国旅行,她似乎想要忘记昔日的情人,但这个人从未现身;在曼谷,早月认识了她的司机兼导游尼米特,尼米特和她聊爵士乐、地震和之前的雇主。其实曼谷之行平平无奇,尼米特和早月的闲聊也很琐细,小说的完整感主要依靠两个片段,一是尼米特带早月去见一位命理师,后者告诉早月:“你体内有一颗石子,又白又硬的石子,大小同小孩拳头差不多……不久你可能梦见大蛇……不要害怕,双手紧紧抓住……蛇会把你的石子吞下去的。”
另一则是临分别时,尼米特转述前雇主讲的段子:
一次他跟我谈起北极熊,说北极熊是何等孤独的动物。它们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的,慌忙从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一年时间,它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心的沟通,这就是北极熊的生活……  (林少华译)
这两个片段和小说的主线故事之间的逻辑关联是弱关联。换句话说,命理师的话可以套用在任何内心有烦恼的人物身上,而这个北极熊的段子,也可以放到任何表达孤独主题的小说里。大蛇吞石的梦境我们还可以带入早月,相信她不久后会放下内心的执念,圆上这个情节逻辑,但北极熊的片段,究竟在表达什么,雾一般模糊。这种模糊很可能是刻意为之,可以营造一种高深感,促使读者反复去思考。
我读中学的时候,村上春树一度很红,引得不少文艺青年讲段子比讲故事拿手。现如今,为了教学反复重读村上,也发现用段子和主线故事建立弱关联,就是村上的小说生产机制,他的“拙”有着不少故弄玄虚的成分。
无妨,我依然享受在小说中发现逻辑,尤其是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逻辑。这或许是小说的魅力,所有的牌都已经被人打过,但是总有新的出牌方式。
钱佳楠
责编 邢人俨